徐子威聽的面色發白,這時徐子文又指向空空蕩蕩的江面,說道:「若庫藏充盈,現在江面上應該遍布糧船,糧船從江口入海,或是過江入大運河,從運河走的到通州,大一些的海船直接往登州,登州有王直的船在,可以護航或是轉運到榆關之外,直接補給大軍。近來由於府庫空虛,已經不及買糧入庫,附近的漕糧和海船已經大半停運了。」
徐子威道:「通州大庫,最少還有六七百萬石的糧,你這是危言聳聽了。」
徐子文呵呵一笑,說道:「大兄你還真是不學無術!京師有一百多萬人,其中大量的宦官,還有官吏,駐軍,僧道,包括城中的百姓都是不事生產,平日就得依靠漕糧供給,尚有薊州到雲州的幾十萬將士是靠京運漕米度日,今三十萬禁軍出外,沿途尚有幾十萬廂軍和幾十萬民夫,每月消耗的糧食百萬石都不夠,從去年夏初興軍到如今已經半年多時間,消耗的糧食怕是超過千萬石了,縱有補充,糧庫也是嚴重不足,供給北伐大軍和廂軍,民夫尚且吃力,還有京師一百多萬人,諸鎮的禁軍將士又如何?況且從通州運糧,經過薊州,平州,榆關,四五百里地運輸最少要十來天時間,運過去一石消耗半石,這種消耗,朝廷怎麼能受的了?我家至江陵已經月余,北上糧船不過數十艘,運送往北方的糧食不過幾萬石,杯水車薪,毫無用處,是以我判定,北方戰場已經到最後關頭了。」
「胡說八道……我不相信。」徐子威心情大好之際被徐子文這麼潑冷水,心情簡直是糟糕之至。要知道徐子威的兩個兒子被帶入宮中,視為儲君,這是徐子威最為興奮之事。若是大魏戰事不利,導致亡國,或是天子失位,那麼兩子入宮有什麼意義可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徐子文微微一笑,說道:「當然我的推論是往最壞處想,可能尚有不少存糧,也可能朝廷能咬住牙……現在這局面,就是在耗,看誰耗的過誰。我想,韓鍾等人,不至於看不出來。我們那天子兄長是操切孟浪的性子,兩府總不至跟著他一起胡鬧。」
徐子威相當不滿,怒道:「我看你現在也是魔征了,自咱們不敵徐子先之後,你凡事都是貶低自己,抬高別人,現在好了,索性連胡人都高抬一手,就是瞧不起自家人。」
「我說的是事實啊。」徐子文相當無辜的一攤手,說道:「此前我也是自視甚高,後來經歷挫跌才漸漸明白,若拋開家世,血脈,地位不談,我也就是普通一書生,較常人聰明些,但相比吳時中這樣的純儒,還有吳道子那樣的畫聖之流,不管琴棋書畫,我都不過中人之姿,或是稍過常人。我們的天子大兄,論才智不過中人,但刻忌寡恩,急燥猜切,這十來年朝堂混亂不休,朝官內鬥到京師政變的局面,官家行事太急,總喜歡弄事攬權,挑動朝官互斗,這才是最要緊的原因。至於咱們父王就不必多提了,建州一戰,咱們趙王一脈顏面盡失……如果父王稍有一些堅持,最後的局面不會崩壞到如今的地步。」
徐子威面色鐵青,知道自己所高興的一切,還有那隱隱的希望,都是被眼前的徐子文用話語擊打的粉碎。
「放心,放心。」兄長面色難看,徐子文反而是安慰起來,當即笑道:「不管局面崩
壞到怎樣的局面,北方不保也得三五年,有這麼久時間,足夠徐子先經營起一支橫掃海面的水師,還有所向披靡的陸師,嗯,還有騎兵了。我大魏天下不會保不住,最壞的局面應該是恆溫奪得洛陽之後的南朝,東胡,北虜就是符堅的秦,慕容家的燕,分別立國,但對大魏殘餘的勢力無可奈何,我大魏,還有我徐家,最少還有百年氣運。至於此後是有劉裕伐北,徹底滅夷狄勢力,恢復華夏,還是南陳格局,最終為北朝所滅,現在還真的說不清。不過,我已經看的很清楚,此後三五年內,整個南方將為徐子先所統,十年之後,只剩下東胡和徐子先兩大勢力,其是效太祖北伐,再驅蠻夷,或是偶安一隅,以兩淮,長江,漢中,四川為界,與從關外殺入,占據關中,河南,河北,秦鳳,河東諸路的東胡相抗,這個目前我還看不出。但以我對明達的了解,其不是那種蠅營狗苟,只為了自己一已之私而願偏安的人,所謂王業不偏安,明達會北伐的。」
徐子文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卻是一直在誇讚徐子先,眼前的徐子威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是站在原地發呆。
「大兄你原本眼裡根本無明達,其實我也是……」徐子文輕輕嘆息,感慨道:「不過不管是英雄造時勢,還是時勢造英雄,現在咱們都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以我趙王一脈對南安侯一脈的打壓,怕是明達將來遲早還會再報復。他就是這樣的人……其對人沒有架子,為人仁德溫厚,但法度之下,絕不容情。父王和你在戰場棄軍先逃,在明達看來就是罪不容赦,除非咱們家現在就改弦更張,不再覬覦天子至尊之位,反而多方設法相助秦王,替秦王幕府壯聲勢,咱們自己多行善事,以贖前罪,這樣明達到江陵時,咱們才能保得平安,此後還能安享幾十年富貴……」
徐子威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當下拂袖道:「你成天說要研究徐子先是如何成事的,結果就是如此?不論如何,我兩個兒子都會送往京師,又不論如何,我都會與徐子先抗爭到底。我趙王一脈和他南安侯一脈,不死不休!」
徐子威拂袖而去,徐子文惟有長嘆,別無他語。不論如何,徐子先感覺自己的研究都是正確無比,趙王一脈若不改初衷,將來怕是會被一鍋端了去。
若以徐子文自己來說,其實或生或死他都並不是太在意。但有侄兒侄女,還有幾個年幼的弟妹,尚有嫡母和庶母,這麼一個大家族,將來弄不好會被族誅。
徐子先行事有章法,有決斷,認準了的事情就絕不會留手,徐子文嘆息之餘,內心也是別有堅持,不管怎樣,趙王一脈總得延續下去,而自己將要出一份力,結局如何,也就只能看天意。
……
「官家,兩位團練使到了。」
徐善維,徐善永兄弟二人花費不到十天時間,便是由陸路抵京。
這一路當然相當辛苦,兄弟二人一個五歲,一個四歲,都還是稚齡小童,頭頂的頭髮都還沒有留,只留著兩個小辮,這是所謂的總角之年。
待再過幾年,才會慢慢留長頭髮,待十幾歲左右的時候,會由宗族派出德高望重的長者,替這兩個少年加冠。
加冠之後,便算是成年。
內東頭供
奉官張威也是一種辛苦,和兩個萎靡不振的小童一樣都是風塵僕僕的樣子,但張威還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在內殿之中率著兩個幾歲大的團練使,畢恭畢敬的向著當今官家,崇德天子大拜見禮。
若徐子威得以跟著過來,必定會驚疑嘆息不已。
天子相較一年多前又瘦了很多,臉上兩邊顴骨明顯,下巴尖削,寬袍大袖在身的天子,幾乎是給人輕飄飄的感覺,象是壓不住袍服,隨意一陣風掠過來,都是能將天子吹到半空去。
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極多,其中以福建路和榆關之外的事最叫天子懸心。
國運不佳,天下動盪,災難頻頻,且兵火不斷。
徐善維,徐善永雖然年幼,事前卻被教導過,兩個孩童一起拱手,行禮道:「臣徐善維,徐善永,拜見陛下。」
天子瘦削的臉上顯露出一抹笑容,眼前這兩個便是他屬意的繼位人選了。自己斷定無後之後,最好的人選當然就是親侄兒了。
「你們倆起來。」天子溫言道:「你們可知我是你們什麼人?」
兩個孩童都穿著裁剪合身的五品官袍,藍色圓領長袍,飾小科花,腰纏素銀帶,頭戴展腳幞頭,這種小大人的模樣,令得天子感覺頗為有趣。
豈料兩個孩童都是木楞楞的,半響過後,徐善維才戰戰兢兢的道:「官家是大伯。」
天子心中一陣失望,士大夫家的孩童,五歲左右已經開蒙讀書,有些聰明的三字經或千家詩都讀完了,眼前這童子雙目呆滯,對答失禮,另一個小童更是不堪,到現在未敢出聲,也不知道徐子威是怎麼教導的?
徐子威倒是想教導,但他自己粗直不文,又在這等事上不下功夫,王府上下都奢靡驕狂,哪有人真用心思教導兩個小世子,趙王本人都是聲色犬馬,又哪顧得上子孫教育?這便是宗室之家與士大夫家族的區別所在。
天子耐住性子,又問道:「你祖父在江陵還好嗎?」
這一次徐善維答的倒是流暢的多,當下搖頭道:「祖父在江陵過的不好,沒甚客人,也沒錢吃酒,每天都板著臉不高興,罵人,打人。」
天子心中一陣酸楚,心知父親對貶斥江陵頗為不滿。其家財又在離境時被秦王徐子先剝奪乾淨,消息傳開之後,銀台司反而接到不少接著彈劾趙王的奏章,對秦王強取豪奪之舉,官員不好明說,而坊間傳言卻是以讚頌之語為多。
趙王身為親王大都督,還是天子生父,在陣前棄部下先逃,名聲之壞到此時也是顯現出了後果。
天子瞟了一眼身邊的內侍高班們,他們中有負責監視群臣,也有人負責收集坊間的輿論奏上,最近這一段時日,估計不僅是人們對趙王吃虧之事幸災樂禍,對天子下令直接將兩個侄兒封團練使,帶入宮中教養之事,怕也是議論紛紛,不滿者眾多。
「就這樣吧。」崇德帝無心再多問,拂袖道:「帶他們下去,吃些點心,然後送下去著人照顧好起居,明早起開始到書房讀書。」
諸多內侍簇擁著兩個童子離開,小殿內立刻空曠起來。天子垂目不語,四周近侍俱不敢言,整個殿閣之間,陷入一種死寂壓抑的情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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