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岳峙的話,徐子先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式,說道:「太尉不需要感覺可惜,或是後悔,自傷,又或是感覺李招討使和太尉做了什麼錯誤的決斷。眼前的結果,是事所必然,沒有什麼意外可言。能有一萬多將士獲救,對我來說倒是意外之喜,眼下這局面,也是完全意料之中的事情。」
「殿下的意思是說,北伐的初衷便是錯的,所以必敗?」
「倒不是如此。」徐子先搖頭道:「北伐亦是不得已而為之,再這麼耗下去,大魏也是真的頂不住了。從財賦來看,我們十倍於東胡,但其是舉國皆兵,掠奪財富從上到下分配,咱們華夏從古至今沒這麼幹過,他們打仗是賺錢,咱們是在虧。何況東胡於我們境內燒殺搶掠,每次胡騎入境,咱們的損失都以千萬貫來算。北方地方殘敗,人丁凋零,財賦收不上來,朝廷只能從南方徵稅賦養兵,長此以往,南方也是不堪重負。往下去,不要說禁軍的具甲裝備,就算是日常的軍餉俸祿,朝廷也快要負擔不起了。北伐是往前推進,將戰場定在敵我交界之所,這樣東胡人就算打過來也是得不償失,這個思路是對的。但凡事在做之前,不僅要考慮到敵人的力量,也得盤算自己的力量。一場大戰,從將士鎧甲兵器到俸祿,再到糧草動員後勤,百萬大軍和民夫,曠日持久所需多少,國力是否能支撐,這一層卻是沒有算好,沒有想到這幾十年來咱們一直被動挨打,國力已經透支的厲害,根本撐不住這樣的一場決戰了。所謂聚沙成塔,積少成多,咱們一直在虧,事事都不妥當,這種情形就象是那種把祖產地契拿出來賭的賭徒,這樣的情形,有幾個不是把家底輸光的?」
岳峙先是有些不服,畢竟從頭到尾,北伐大軍並非毫無機會,若不是朝廷催促交戰,若不是後路交給徐子威這樣的廢物,若不是……
但聽了徐子先的話,岳峙仔細想想,也只能長嘆道:「殿下說的對,我等率部全軍覆沒,看來也並非由來無因。」
「前方將士浴血奮戰,並無錯處。」徐子先肅容道:「錯的是朝廷,天子,兩府,三司,錯的是國力不足還逼迫將士與敵決戰,錯的是天子和兩府三司不徐圖振作,積栗備戰,而是輸紅了眼,拿幾十萬將士的性命當賭注,萬分有錯,錯在朕躬,此役的首要過錯,當然是要天子先背負起來,然後是兩府三司的重臣,最後才談的上前方將帥。以我之見,不管是太尉,或是諸多管軍大將,在戰場上俱是沒有太大錯失……」
徐子先說到這裡,有的未盡之言也就不繼續往下說了。
現在當然是將主責推到天子身上,然後是兩府,估計韓鍾還會頂一陣子,張廣恩非請辭下台不可,還可能要被追責。
宰相,樞使之下,那些中層官員,被逮捕拿問的定然不少,可能有冤枉的,畢竟是承命辦事,但大敗之下,朝廷為了推卸責任,掩蓋過錯,這些官員是不是冤枉,也並不太打緊了。
今秋之時,定會有不少官員被斬首或施以絞刑,慘敗之後,這些事也是難免,徐子先也沒有打算在這種事上多加關注的想法和打算。
至於和岳峙說這些,意思當然是十分明顯了。
「獲救的將士……」徐子先沉吟著道:「都頭以上,都要和我赴南方,可以將家小接到福州,隨意安置在福建路各處,在江陵,杭州,明州,泉州,這些好地方,隨眾人挑選,都是可以
的。但最少要替我效力十年,十年之後,是回代北還是燕趙,這就隨眾人的意思,到時候我絕不會說二話。普通的將士,直到哨官級別,想替我效力,訓練之後,薪餉與府軍相同,比禁軍只高不低,而且可以助其搬取家人,一應使費,包括安家費用,都是由幕府一力承擔。若不想留下來替我效力,他們也是為國流血流汗的忠勇之士,和武官不同,我會安排船隻送他們去津海上岸,知會當地官府妥加安置,每人再賞錢一貫,我是國家親王,近支宗室,不能叫將士們太過於寒心了。」
徐子先的意思也是相當明白,都頭以上的武官多半出身將門,他們的家族世代效力,與國同休,大魏在賦稅等若干事情上對將門都有照顧,將門子弟也容易獲得升遷的機會,所以他們獲救之後,理所應當的替秦王幕府效命。
至於普通將士,他們是成為府軍,或是願意回歸原本的駐地都隨將士自己的心意,徐子先不僅不會阻攔,還會賞賜每人一貫錢,算是對這些為國浴血效力的將士給一些補償。
這一下,不僅隨岳峙前來的禁軍將領們為之動容,便是岳峙本人,也是在臉上顯露出感動的神情。
以華夏曆來的傳統,軍人理應疆場報國,縱死不退。敗兵,或是被俘的將士,向來沒有什麼好的評價,哪怕是抵抗到最後關頭,只要沒有殺身成仁,便是一生譏評。
比如漢之李陵,率五千兵馬在草原奮戰十幾天,矢盡糧絕,被敵人重重包圍,弓矢盡後無法固守,也沒有辦法破圍而出。
被圍十幾天後,也沒有友軍來援,內外交困,已經無有生機。
這樣的情形下,李陵只能選擇投降,這樣的選擇其實無可厚非,他為了保全將士性命的做法也並無錯誤。
每個將士都首先是人,若不戰而降,或是一觸即潰,身為軍人的本份沒有盡到,那麼當然是死不足惜,或是降者該死。
李陵所部,卻是奮戰十幾天之後,矢盡糧絕,殺敵無數,這樣的情形下敵人未將他們屠殺乾淨,而是容納他們投降,倒是敵人顯得大度的多。而反觀漢武這邊,聞報之後便是對李陵的家族展開報復,殺戮李陵家人,這樣對盡忠報國的將領又怎能說是公平?
司馬遷為李陵說話,結果慘遭腐刑,此後千年,殺身成仁成了華夏的教條,而不是盡力之後,可以儘可能的保全將士的性命。
眼前的北伐大軍,包括太尉岳峙在內,如果回歸朝廷都不會有太好的下場。
雖然朝廷明知不是將士的過錯,但從上到下必定會洗涮一番,懲治將領是必然之事,普通士卒也落不著好,如果是好幾萬人,足抵大用,朝廷也會忍了,萬餘人不過幾個軍,當不得什麼大用,多半是編遣為廂軍,服苦役效力贖罪,這應該是獲救將士最好的下場和結果了。
「將士們獲救原本已經是意外之喜……」岳峙沉聲道:「若得替殿下效力,待遇不在禁軍之下,想來會有多半人願替殿下效力。只是我等窮極而逃,潰敗而不成軍,實在當不起殿下這般信重……」
「我已經說了,戰敗非將士之責,我不會推功,也不會諉過,在我那裡,一是一,二是二,誰的責任便是誰的責任,推不掉也逃不脫,但也不會叫人替別人領罪認錯。」徐子先盯著岳峙,說道:「不知道太尉打算如何?」
在場的王直,鄧文俊,盧四海,還
有林紹宗,李星五,董瑞祥等人俱是盯著岳峙,這一次若得這太尉歸誠效力,可謂是最大的收穫。
論領兵的穩當,領幾十萬大軍的經驗,幕府中的將領哪一個能和岳峙相比?
就算岳峙是外來的大將,名望太高,不宜親領大軍,憑他的經驗,調教將領,任講武堂山長,替徐子先教導高級將領,所得的收穫,也是遠遠超過了此前的付出。
正如東胡人渴欲得岳峙,徐子先也是同樣如此,他身邊的這些盟友,部下,同樣也是明白岳峙的重要性。
威望,地位,實際的能力,岳峙在本朝武官中不做第二人想。
北伐失敗,岳峙聲威受損,但明眼人都知道此戰失敗並非是岳峙的責任,其聲威受損並不太重,況且以實際的能力來說,岳峙對根基相對較弱的秦王幕府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況且徐子先尚有很明確的要求……此役過後,論起責任,將方大將的說法當然更容易為人所接受。
這涉及到天子帝位和未來儲位之爭,徐子先沒有說清楚,但相信岳峙已經明白了。
「感佩至深……」岳峙頗有些艱難的道:「相信普通將士會明白殿下的德意,做出選擇。至於本人,創痛至深,已經無望仕途,只想追清查明這一役到底是怎麼回事,除了天子和兩府催促實因後勤支應不足,還有後方是不是有大將爭權,以至未能按李招討使事前之令,一定要鞏固我大軍後路,遭致慘敗的結果?若查明是誰的責任,哪怕是以命抵命,岳某也一定要令其伏法……」
岳峙說話之時神色還是平靜從容,但在場之人也是能感覺到他深沉的恨意。
北伐之敗用徐子先的總結來說是必然之事,賭紅了眼押上全部身家,結果當然是輸光,各件小事都積累在一起,全部往壞的方向發展,最終得到最壞的結果,這是一種定律,非人力可逆轉。
但對岳峙來說,如果天子和兩府不逼戰,現在他和李國瑞還在渝水一側,從容與東胡大軍周旋。
如果錢糧運送到位,士氣充足,糧食充足,現在他們雖然被圍,是禁軍被殲滅還是東胡人頂不住撤軍,也是難說的很。
如果後路按李國瑞的安排,派重兵沿各堡駐守,不使得首尾失衡,犯下顧頭不顧尾的大錯,那麼現在就算戰事不利,總體上戰略對峙的格局還是沒有被打破,雙方都可能在小心翼翼的尋找一線之明,看看是不是能找到勝利的機緣。
各種錯誤積累之下,最叫岳峙痛恨的就是李健,李恩茂等人,當然,最恨的還是奉命守塔山堡的徐子威。
若此人就算尋常才具和責任心,這一場大戰都還沒有打完。
「徐子威從塔山敗逃,繞過寧遠,算是第一撥至海邊的。」徐子先看著岳峙,面無表情的道:「我念在血脈至親的份上,派人用小船送他到津海赴京師,如何處置看天子和兩府的意思。誰知道我這堂兄可能真的罪大惡極,遭了天譴,在他用小船赴港之時出了意外,小船傾覆,徐子威和他的近衛數人,都在離港口很近的地方淹死了!王節帥已經寫了奏疏上報朝廷,現在估計也是送到京師了,天子和兩府如何反應,這就不是我所能預知的事了。不過,以我看來,徐子威罪大惡極,就算不淹死也該明正典刑,我也會寫奏疏,寫明自己的意思,天子是不是高興,我是不會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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