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舊例,天子駕崩後,國行大喪,京都官員權貴,無論官職大小,爵位高低,俱需齋戒三日,二十七日內,軍民需摘冠纓、服縞素,四十九日內不許屠宰,百日內不許奏樂,各寺鳴鐘三萬次。
兩年前那次天子駕崩,遼國大軍南下,所以這些都沒有實行;這一次天子駕崩,也沒有實行,因為天子的遺詔上說一切從簡。
他登基的時候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他走的時候卻希望少些影響,百姓該怎麼過就怎麼過,陵墓沒修好那就湊合著用,別因為一個死人興師動眾,勞民傷財。
那麼,是時候給這個人一個蓋棺定論的評價了。
因為天子沒有子嗣,要繼位的齊王沒有在京,眼下還需要派人去迎進京城,所以靈前自然由在京的旁支服孝,在停靈的第二日,朝會還是照常展開,而這場朝會是很重要的,因為要給死去的皇帝上諡號。
甚至於可以說,表明政治立場。
誰都知道駕崩的天子和即將登基的天子不對付,即使皇位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齊王手裡,但齊王應該不會因此就和趙軒冰釋前嫌,更大的可能是,人死了還要踩一腳。
所以上諡號就成了政治上的表態,按照諡號表,其實昭安皇帝--也就是趙軒,上諡中諡都能評得上,他在國戰時期繼位,守住了河山,穩定了內部,在位一年半,期間政通人和,無論是稅法的推行還是與民休養生息的政策,還有勒緊褲腰帶自己帶頭開源節流的舉動,都能稱得上明君,如果他有兒子,且是他的兒子繼位,那麼一個上諡是跑不了的。
可他在位時間太短了,而且要繼位的和他還有仇。
「按諡號解,恭仁短折曰哀,本官以為,先帝可當此諡。」
首先開口的是禮部尚書。
「哀」字是個中諡,自古繼位後短時間就駕崩的多用此諡,在諡號中通常表示同情和哀悼,意味著這位皇帝在位期間可能遭遇了不幸或未能實現其政治抱負,趙軒繼位後雖然勵精圖治,但多採用的是水磨工夫的政策,需要時間才能看到成效,用這個諡號倒也恰當。
由此也能看出來禮部尚書是個實在人,率先提出這一點堵別人的嘴,也不為先帝上個上諡了,到時候別被他兄長折騰著上個惡諡就成--考慮到他一直受趙軒器重,再加上與顧懷的關係一向不錯,主動跳出來踩進這個坑不怕被事後清算,也能理解。
殿中眾人大多點頭,認可這個諡號,一些不再隱藏的太子黨的官員原本意氣風發,但見到場中眾人都在點頭,齊王如今又沒入京,實在不好冒著眾怒給趙軒上個惡諡,所以也就沒有發言。
看情況只要內閣也點頭,這事就成了。
可偏偏有人不同意:「出類拔萃曰英,道德應物曰英,德華茂著曰英,明識大略曰英。」
顧懷站在勛貴首位,穿著正式的藩王五爪蟒服,面無表情:「孤認為,應上此諡。」
他還是第一次以藩王的身份自稱孤,其實如果不是「仁」字已經被占了,他首先想提的就是這個字。
趙軒這個皇位基本就是被他對百姓的仁堆起來的。
兵部尚書第一個站出來:「下官附議!先帝登基之時,內外交困,國將不國,幸有先帝力挽狂瀾,大魏江山才得以保全,今日諸位殿中高坐,難道忘了當日南遷之事?若不是先帝一言定下國戰,今日大魏只能蝸居東南一角,如何當不得上諡?」
「附議!」
「下官...附議。」
零零散散的十幾人表達了認同,但跟之前的中諡相比,太多人不想得罪那位即將繼位的齊王了。
太子黨的官員們仔細地審視著那些站出來的人,好像要把他們的臉刻進腦子裡--在此刻還能站出來附和顧懷的,多半是趙軒的死忠了,齊王登基以後,不管要不要找一個死人的麻煩,但這些活人,估計是跑不掉的。
「你在打量什麼?」顧懷看著對面官員隊列里的一個人,問道。
那人一愣,旁邊的人也一愣,隨即快速散開,留下那位都察院的御史孤零零站在原地。
「孤問你,在打量什麼?」顧懷挑起的嘴角帶著些戾氣,「難道是對孤的意見有什麼不同的見解?孤洗耳恭聽。」
「臣,臣...」那御史口乾舌燥,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只是看一眼那些贊同上諡的人,就被顧懷給盯上了。
京城有多少人不清楚這位異姓王做起事發起狠來無所敬畏?雖然最寵信他的趙軒駕崩,齊王就快繼位,可人家現在的身份是異姓王,頭上還有個當首輔的爹,怎麼也不是他一個小小御史敢得罪的。
可要是贊同上諡,旁邊同為太子黨的官員還看著呢!到時候齊王聽說他被顧懷一嚇就丟盔卸甲,惱了找他麻煩怎麼辦?
「臣以為,先帝雖有政績,然而政績不顯;雖有收拾河山之功,然而頗有窮兵黷武之嫌,只有開源節流,以身作則一事頗值考量,所以按諡號表,菲薄廢禮曰儉,節以制度曰儉,舉事有經曰儉,應配中諡『儉』字,為魏儉帝...」
他越說越小聲,甚至小聲到連自己都快聽不見,因為在諡號表里「儉」字幾乎是中諡里最差的幾個,幾乎就要落到惡諡里。
在他看來這樣既能應付過顧懷,也能應付過太子黨,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顧懷卻並未動怒,只是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臣都察院御史蘇星文。」
顧懷點頭,從袖子裡摸出本書來,一頁一頁翻著,所有人都一頭霧水地看著他,不知道這位王爺到底想幹嘛,但片刻之後顧懷只是眉頭一挑,然後開口:
「找到了。」
「蘇星文,盛隆十二年進士,先後任職邢州提刑司、行人司、都察院,昭安元年二月強納本已訂婚的小妾,昭安元年七月收結識北地富商,收潤筆六千四百兩--你字倒是賣挺貴的,昭安二年元月,縱容其家姐在容州老家強占土地七十餘畝。」
顧懷合上書,嘆息道:「把柄不多,可惜了,本來以為你們的膽子怎麼都不會太小,但沒想到你偏偏是最怕死的一個,死是死不了了,但應該也不會太好過,散朝之後,記得自己錦衣衛報道,免得錦衣衛上門了難看。」
他不再看身形搖搖欲墜,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的蘇星文,只是看向其他人:「現在,還有沒有人有其他意見?」
很多人把目光投向了文官首位的楊溥--看看你這個義子!錦衣衛是天子親衛,諜子衙門,天子剛剛駕崩,他居然敢拿著錦衣衛查出來的東西在朝會上威脅文武百官?!
只可惜楊溥並沒有看他們,只是看著那空了的龍椅,沉默不語。
沒人敢應聲,因為沒人敢去想他手裡那本書上,到底有沒有記著,錦衣衛查到的關於自己的事情。
這個...瘋子!
......
最後諡號定為了「英」,昭安皇帝是為魏英帝。
這個皇帝上馬打過仗,年少時不受自己親爹喜歡,去了北境看過死人,成年後一腳踏進奪嫡的漩渦,和自己親爹還有大哥不對付了很多年,一邊和太子斗得死去活來,一邊被自己親爹拿來釣著百官,既不易儲也不讓太子監國,就像是看兩隻鬥來鬥去的蟋蟀,快沒氣了就扔下點吃食。
一個皇子,還是有自己班底有大臣支持的皇子,日子肯定怎麼也算不上差,但估計也算不上好,當初顧懷在京城看見趙軒的第一眼,還以為這喜歡穿著紫衣吊兒郎當的青年是個什麼紈絝--但後來才發現多半是被他親爹給玩壞了。
好在最後還是狠了一把,親手送自己那個一門心思想成仙的爹上了天--但日子也沒好起來,國庫空虛得想享受都享受不起來,老百姓日子難過得不行,一整個河北都快成了遼人的跑馬地,國內四處都有人謀反,哪天被人從皇位上拉下來好像也不是什麼不能理解的事情。
於是兩年如一日,殫精竭慮,看摺子、開早朝、定政策,一邊維繫著朝堂的平衡,一邊想發設法地支持著顧懷在北邊打仗,以身作則省吃儉用,新龍袍都捨不得做,也在擔心哪個地方鬧了災百姓能不能吃上飯。
他是個好皇帝,也是個好人。
百姓的觀感最為直接,雖然朝廷已經貼了布告,曉諭民間不用服孝,但還是有百姓自發披麻戴孝,每天宮城鳴鐘,街道上總能烏壓壓跪下一片人,每次顧懷散朝看見宮門自發來為天子守孝哭靈的百姓時,總覺得趙軒這苦日子過得還是值得的。
接迎齊王繼位的隊伍已經出發,守靈的日子也快過去,百官們擦乾硬擠出來的眼淚議論著接下來的權力分配,政治格局,百姓們念叨著趙軒的好,但隨著下一任天子登基,想必很快就會被新的話題淹沒掉。
他來了世間一趟,忙忙碌碌好像留下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留下。
大概唯一能公正評價他的,唯有史書,和很多年月後,那些讀起史書的人了。
顧懷看著宮城,這般想道。
......
敬天體道純誠至德弘文欽武章聖達孝英皇帝,諱軒,靈帝次子也。母仁孝錢皇后,夢山河圖懸於屏風之巔,光華璀璨,寤而生帝。幼英氣勃發,酷好騎射,稍長習射,發無不中。雖為次子,然深受靈帝之重,未嘗遣其就藩於外。
靈帝好道,英帝屢進忠言。靈帝嘗謂英帝曰:「朕乃真龍天子,若天上無真龍,豈不謬哉?」英帝對曰:「所謂天子,非天人之子,實為萬民之父。天下之人,皆吾父子也。」靈帝聞之,雖深撼不喜,愈重之。
元熙八年,江南白蓮作亂,兩浙之地烽火連天,叛軍達十萬之眾。英帝奉詔南下平叛,體恤士卒,智勇雙全,僅兩月余,叛亂遂平,江南復安。未幾,遼人南侵,靈帝駕崩於宮中,遺詔傳位於英帝。英帝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昭安,卻遼國精騎數萬,保萬里江山轉安。英帝勵精圖治,宵衣旰食,除早朝外,更設午朝。奏摺上達,必親覽之,從不留中。率力親為,裁撤冗費,釋內侍出宮,勤政愛民,政績卓著。每遇地方受災,必免稅糧,並遣使督查賑災事宜,德政深得民心。
昭安二年庚辰,帝不豫,辛巳,大漸,甲申,崩於欽安殿,年二十有七,朝臣百姓聞之,無不慟哭失聲。贊曰:「在位一載用人行政善不勝書使天假之年涵濡休養德化之盛豈不與文景比隆哉。」--《前魏書,英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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