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織簾堂里已撤了早飯,張夫人與段夫人陪著許太君閒話一刻家常,雙雙告退出來,妯娌二人立在廊下不過寒暄幾語,便帶了丫頭回至各自院中。
上房院落里早站了一群等著回事的僕婦,段夫人卻也不急,仍舊回屋先換了家常月白雲袖春衫,用過早飯,才坐在內間榻上聽管家婆子們回事。那襄國公府內人口雖不多,大事小情卻是不少,更兼要應酬親眷世交,里里外外千頭萬緒,及至眾人散去,已是近午正時分。
白芷捧著綠地粉彩小茶盅,奉與段夫人,一面低聲道,「太太先潤潤喉嚨,是歇一會子,還是即刻就傳吳嬸子?」段夫人卻不接那茶盅,撫額良久,點頭道,「叫她進來罷,且把我給舅太太的東西一併拿進來。」白芷答應著,匆匆退了出去。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白芷便領進來一個中年僕婦,衣著鮮亮面容飽滿,見了段夫人一徑問安,口中只喚姑太太。原來來人正是段夫人娘家哥哥——應天府尹段玉山府上的管家娘子吳瑞家的。
段夫人示意白芷扶起吳瑞家的,含笑道,「吳嫂子客氣了,家裡一向都好?聽哥哥說你那小子愈發出息了,打理的幾處買賣都極好,等年後只怕要再支幾個鋪子與他管呢,這可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又嗔著白芷,道,「還不快給吳嫂子看座。」
吳瑞家的滿面堆笑,連聲謝過,在那小凳子上坐了,方笑道,「托姑太太的福,我們一向都好。只是這陣子姑太太也忙,倒有日子沒家去了,太太成日家只是惦記呢。」略頓了頓,知段夫人心中惦念另一樁事,話鋒一轉,笑道,「這回老爺得了姑太太的信,趕忙的就吩咐人去辦了,咱們家到底在應天府還是有根基,終是挖地三尺把人給找了出來。眼下正安頓在城外莊子裡,好吃好喝的招待著。太太說一切有她呢,請姑太太放寬心就是。」
段夫人點了點頭,面帶隱憂道,「有哥哥嫂嫂安排,我自是放心。不過那齊氏原是公主親自挑選的乳娘,跟了那丫頭三年,當日和她母親也是極親厚的,她果真肯透露些內情?」
吳瑞家的聞言笑道,「不妨事,俗語說的好,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那齊氏可不就是一塊陳年爛磚,擱了太久無人打理,早就一推即倒了。也怪她男人不爭氣,當日姑爺和前頭那位和離時,也是遣了不少銀錢與她,原本盡夠她過活了,誰知不到幾年的光景竟被她男人敗光了,還落了一身的病。如今她小子又趕上娶親的年紀,家裡正愁拿不出聘禮呢,虧得姑太太提早想到了她,再晚一步,她可就要上蘇州公主府去打抽豐了。」
段夫人緩緩點頭,長舒了一口氣,問道,「我也是病急亂投醫,才想起這麼個昏招。」頓了頓,打疊起精神問道,「眼下她可有說出什麼有用的?」
吳瑞家的聽她問的入港,得意一笑,卻不由壓低了聲音,道,「先時太太只問她,姑爺和前頭那位究竟怎麼回事,她卻是支支吾吾,究竟如何也說不上來。難為她一個乳母,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後來她卻自己說出來,原來那位和如今的將軍是舊相識。說起那建威將軍原是行伍出身,早年卻是跟著駙馬都尉在京畿十二團營的,都尉尚了公主便解了職務,可這位將軍仍是在軍中,憑藉著都尉的根基扶搖直上。他倒是慣常出入公主府的,據說侍奉公主都尉有如親生父母,在都尉面前也有半子之稱。這還是早年間的事,那會子那位郡主娘娘也還小呢,正是豆蔻年華、青梅竹馬。」
段夫人聽得正入神,忽見她停了下來,滿臉皆透著知悉隱秘的快意,忙催促道,「後來呢?這二人果真有情?怎麼後來她又嫁了老爺?」
吳瑞家的歇過一氣,又清清嗓子,接著道,「那齊氏畢竟是後進府的,也說不準當日為什麼這兩個人就沒成,許是那郡主又瞧不上一個五品武官罷。不過這二人可一直藕斷絲連,就是貴府大姑娘三歲前那幾年,他們一個在京師,一個在外埠,通信就從沒斷過。所以那事出了以後,建威將軍才能那麼快就把郡主娶了過去,不過是一解當年的相思苦罷了。」說到此處,她早已繃不住,那輕蔑笑意便從眼角皺起的細細紋路中漫溢了出來。
此等秘辛原本最能激發人心興奮、人情刻毒,卻未能令段夫人面上有絲毫動容,她只是靜靜地聽著,於內心深處淡淡地湧起一陣酸澀無力。原來那個女子還有著少年情人,在她成為明日黃花之後仍能不離不棄、死心塌地。她忽然生出一股想要放棄探究的念頭,一切皆中她意,一切不過如是,在如願的塵埃落定後,卻又令人無限厭倦。原來自己一早便已經輸了。
吳瑞家的笑過一陣,卻沒等到她預想中的同仇敵愾——良家清白女子對於不守婦道的敗德之人的不齒唾棄,不禁細細打量起段夫人,只覺得她神情中透著一抹懨懨,便懷著幾許慈悲心,以己度人的安慰起她來,「姑太太別急,這事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我臨來之前,太太特意吩咐了,這齊氏原是窮怕了的主兒,不愁撬不開她的嘴,只是不能操之過急了,須得讓她知道咱們拿捏著她一家性命,是她上趕著求著咱們。再者,這樁事若說做做文章也使得,姑太太仔細想想,豈有母親喪德,女兒尚能有好言傳身教的。」
她一鼓氣說到此處,故意放緩了語氣,為將那最重要的話點明,「依我說啊,這公主真是幫了姑太太大忙了,若不是她定要接了貴府大姑娘去,這口實咱們還不好做文章呢,如今姑太太一天都沒養過她,這事滿京師誰人不知,就是她日後名聲壞了,別說姑太太,連瑩姑娘也是一點扯不上干係的。」
段夫人忽然聽她提及女兒,漸漸回過神來,沉吟半日,點頭道,「我知道了,多謝吳嫂子。我尚有一封信要你帶給哥哥,你稍待片刻。」
見她起身進了裡間,白芷忙打帘子跟了進來,知她要修書,便即一聲不吭地研墨,待都做好了,卻也沒有似上次那般留在她身畔,反倒是默默退了出去,自去外間招呼吳瑞家的。
不一時,段夫人已執了一封信箋出來,仔細交代了吳瑞家的,又將帶到那府上的東西一一裝好,寒暄客套兩句,便著人送了她出去。白芷一面收拾茶盞,一面關切道,「太太沒事罷?我瞧著那會兒吳嬸子和您說話時,您有些恍惚了似的。」
段夫人心中全無預期的喜悅,反倒是那淡淡的酸澀一直揮之不去,她望了望窗外,廊下的一叢月季正盛放得如火如荼,隔著幽幽碧紗,卻也透出幾分含蓄朦朧,或許是因為它們終不及薔薇艷烈嬌美,才會被其他物事這般輕易地蔽去色彩。
&太?」白芷見她不語,輕聲喚道,「還有一樁事要請太太示下,表姨太太家的婉姑娘前兒已從松江府上京來了,估摸著這幾日就到。才剛吳嬸子說,舅太太的意思,是請太太先行安置了她。這裡頭原也有一層意思,婉姑娘的年紀和三爺相當,身份上也不差什麼,若日後能親上做親,對太太也有裨益。這到底是舅太太的主意,您瞧著如何呢?」
段夫人蹙眉道,「讓嫂嫂操心了。就這麼辦罷。一個庶子罷了,也不值當多費思量。」白芷點頭道,「是這話。太太正經還該籌劃好三姑娘的事。像是老太太那般,即便庶長子承繼爵位,到底有個當皇后娘娘的親閨女,誰也不敢小覷了就是,任他多高的爵位也絕不能在老太太跟前放肆。」
段夫人輕笑一聲,道,「我拿什麼比她?人家可還有個嫡親做輔臣的好兒子!我這輩子便是沒有養兒子的命了。」白芷忙搖首道,「太太做什麼說這麼喪氣的話,您還年輕,怎知以後的事,咱們還是將舅老爺給您的藥好好吃著.......」段夫人揚手打斷道,「吃了多少副了,又吃了多少年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當日養下瑩丫頭,那大夫怎麼說的,你們都清楚,不過瞞著我一個人,哄著我一個人罷了。我早就死了這份心。」隔了半晌,幽幽嘆了一句,道,「論貼心,我有瑩丫頭一個也足矣了。」
白芷陪笑著應了一聲,又低聲問道,「那太太今兒還吃那藥麼,已是煎好了在火上虛著,太太若吃,我這就叫她們端過來。」
段夫人神情一黯,轉首又望向窗外,靜靜地看了一陣,嘴角忽然抽搐了兩記,轉頭吩咐道,「拿來罷,另取些玫瑰露來,多放些蜂蜜,越甜越好。」
白芷答應著,忙命小丫頭們去取,只是心中滿腹狐疑,段夫人從不嗜甜,今日卻又不知怎麼了。因又近身幾步,悄聲問道,「才剛太太給舅老爺的信里,可有安排之後如何行事?」
段夫人微微閉目,頷首淡淡道,「過些日子,你自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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