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周仲瑩由大丫頭琅嬛陪著行至花廳,舉目四顧尚未見周元笙身影,不免忖度起她因何遲來,口中亦只吩咐道,「時候尚早,咱們在這裡等一會子大姐姐。」
琅嬛服侍她坐定,將她髮髻上的鳳尾釵略略抬高,閒閒道,「姑娘還是先上車罷,大姑娘指不定今兒還來不來呢,您沒瞧見她昨兒回來時那副樣子。」說到此處,撇嘴笑道,「聽說昨兒晚上,大姑娘竟被老爺趕出了書房呢……」
未及說完,周仲瑩已厲聲嗤道,「住口,大姐姐的事豈容你一個婢子胡亂揣度。休要滿嘴胡沁!往後再讓我聽見這話,立時回了太太攆你出去。」
周仲瑩一向御下寬仁,性情溫婉,從未開口斥責過下人,遑論近身侍奉的婢女。那琅嬛乍聞此語,驚得目瞪口呆,只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半日方扁嘴吶吶道,「姑娘教訓的是,我再不敢了。」
主僕倆一時無話,過得一刻,才見周元笙扶著彩鴛的手翩然而至,及至近前,二人看清她今日妝扮,神情又俱是一震。只見周元笙一襲茜色雲綢五彩納紗琵琶襟衫,下著金線鳳尾裙,頭上鵝膽心髻上斜斜戴著一支寶蟾宮桂兔金步搖。她輕盈前行,那垂下的流珠便微微搖盪,瑩潤光華流轉之下,更襯得她面龐皓如美玉,艷麗不可方物。
琅嬛看得發怔,待醒過神來,又不禁滿心不屑,礙於周仲瑩適才教訓的言語,雖不敢口出譏諷,也不免暗自腹誹道,想來這大姑娘是要破釜沉舟了,知道自己身世不清不楚,有一個行止有虧的生母,那太子正妃之位怕是與她無涉,索性喬張作勢扮成個神仙妃子模樣,提前預備下以色侍人的姿態,好博一個太子嬪御之位也未可知。
姐妹二人各存心事,寒暄兩句,便即登車。周元笙早瞧見周遭侍女各色異樣目光,只作不察罷了,她原本生就一股倔強,越是身處逆境,越要在人前展示驕矜富麗之相。彩鴛見她坐於車內無人處,才肯將那倨傲姿態略略放低,微微一嘆道,「姑娘今日真是嬌艷無雙,只是忽然如此,旁人都有些不慣呢。話說回來,女為悅己者容,二爺原是稱頌過姑娘有艷冠群芳之姿容。」
周元笙淡笑道,「不為見他,我也不必如此打扮,只是想讓他見到我,便知道我過得尚算適意,他也能安心些罷了。」
彩鴛心中一喜,悄聲笑問道,「姑娘當真想好了,要對二爺表露心跡?」周元笙一時未答,偏轉頭避過彩鴛灼灼目光,望了窗欞出了會神,才微微笑道,「是啊,我有話要對他說,也有心愿要請他相助實現。既是有求於人,自然該叫人滿心歡喜才是。」
其後半天時光,周元笙因心存思慮,更覺難捱,好容易等到午飯過後,又怕眾人不肯安靜午睡。好在天氣炎熱,李錫玥等人亦覺得煩悶無趣,著人在寢殿中布置了幾處冰鑒,絲絲涼意浸出一脈安然舒潤,不一時便將眾人引向沉酣香夢,宋宜竟還輕輕打起了小鼾。
趁人不備之際,周元笙輕手輕腳出得宮院。夏日午後,宮人多半已去歇息,留下值守的也是睡眼惺忪,神情倦怠,見無人注意,她便向景陽宮所在方向緩步行去。
行過一陣,忽然前方迎上一名年長內臣,面目十分慈祥,神態亦頗為恭謹,略一欠身,道,「周姑娘久等了,我受薛少爺之託在此恭候,這就帶姑娘前去景陽宮。」
周元笙頷首道,「多謝中貴人。」見其並不多話,只一味引路,不由好奇道,「中貴人並不曾見過我,怎知我就是周氏之女,又怎知我就是薛家二郎要見之人?」
那內臣回首一笑道,「姑娘臉上都寫著呢。我曾有幸服侍過公主一陣時日,也曾見過姑娘的母親昭陽郡主。姑娘難道不知,自己與郡主生了同一張面孔,實在不必相問,一望即可知曉。」
周元笙微微一怔,此時聽到這番言語,也不知心中是悲是喜,遂淡淡頷首,不再多言。又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周遭漸生荒敗寥落氣象,那內臣似知道她心中疑惑,含笑解釋道,「景陽宮久無人至,乃是從前廢妃蕭氏的居所,蕭氏歿後,此宮苑被視為不祥,便更是人跡罕至,如今已算作名副其實的冷宮了。薛少爺選在此地,也是為避人耳目,姑娘莫怕,此處雖荒僻,卻極是穩妥。」
周元笙自是不怕,只是於心內贊了一聲薛崢好籌謀,待踏入景陽宮,越發望見斷壁頹垣、雜草叢生,幾隻烏鵲盤亘棲息在飛檐之上,也不知是否亦中了暑氣,只呆呆凝望著她行來的方向,發出幾聲似是嘲弄又似是冷笑的淒涼叫聲。
那內臣替她撥開蔓草,向偏殿一指,道,「姑娘進去罷,薛少爺已在裡頭。我自在外面把守,若有異常再行通報姑娘。」
周元笙道了謝,略一沉吟,舉步進了內殿,一面行路,一顆心已跳得飛快,似是要躍出胸膛,十個指尖卻冰涼得仿佛剛握過新雪一般,還帶著些冷冽的輕顫。
&笙。」溫潤如春風,和煦若秋陽,那聲音自前方不遠處輕輕響起,周元笙緩緩抬首,望見薛崢明澈清亮的雙眸里漾起了同樣明澈清亮的笑意。
這樣一個皎若朗月一般的人,也許有著期許,也許含著忐忑,不知在這裡等了多久,不知經歷了幾番希望與失望辛苦交疊,卻仍是毫無怨懟、毫無哀愁,於見到她的一刻驀然展顏。周元笙心中一顫,一股苦澀便從舌根流淌至五內經絡,流遍全身。她終是要辜負眼前這個人的,所謂不忍相欺、不忍計算、不忍利用,都敵不過她為謀劃心中所想而生就的頑固意念,她原本是那麼自私,她原本只更愛她自己。
周元笙輕輕笑了起來,垂目喚了一聲,「二哥哥。」復又湛然笑道,「你膽子依然這麼大,竟連宮裡都敢安排私會,傳將出去咱們可當真不要做人了。」
薛崢一笑道,「若非如此,我又如何才能見得到你?」他緩緩前行幾步,停在周元笙面前,終是和她保持著一臂之遙的距離,低聲道,「我便盼著能讓人撞破,才遂了我的心愿。」
周元笙神情一震,又急忙以笑掩飾,嬌嗔道,「傳出去,於我自然是滅頂之災,於你卻沒什麼不好,倒可以算作風流韻事一樁。你探花探到了宮牆裡,才正應了國朝最年輕標緻的探花郎之譽。」
薛崢朗然笑道,「阿笙,你還是這般會氣人。你的口角鋒芒,竟沒為你在這深宮之中樹敵麼?」頓了頓,方略微正色詢問道,「你過得好麼?周家……待你好不好?」
周元笙心念一動,搖首道,「不好,二哥哥,我過得不好。」她壓低了嗓音,那聲音聽上去便似帶了幾分難言的哽咽,「你聽過近日京中風傳的一首歌謠麼?」
薛崢面色一沉,道,「你是說那首郎騎胡馬來,妾居風煙里的長干曲?」周元笙愴然頷首,道,「是,別再念出來,我不忍聞。二哥哥,你既聽過,那麼便該知曉京師中人反應,我如何還能好得起來。」薛崢蹙眉嘆道,「阿笙,這些閒話並不與你相干,明敏如你,難道不知這是有人刻意為之,為的就是要借中傷姑母,亂你心智。」
周元笙霍然抬首,卻並未答話,只是怔怔地望了他,於神情中透出一線淒婉的哀傷。過了片刻,又輕輕上前兩步,站在離他稍近的地方,殘破窗欞中射來一束夏日艷光,剛好落在她凝結不展的眉目之上。
薛崢眯起雙眸,待看清她眼底泛起的兩片鴉青,不由驚呼道,「阿笙,你竟為此事如此自苦,你……當真憔悴了許多。」
周元笙倏忽垂下眼帘,長長的睫毛將心底的隱秘與不堪一併蓋住。她聽得出適才他聲音里細微的顫動,聽得出那聲音背後焦灼的愛憐,這是她精心推演過的,每一步皆不會錯。就好比她知道臨出門之際該以螺黛暈染出那兩抹青色,好比她知道午後的日光究竟會透過哪一扇窗,好比她知道隔著多遠的距離才會令他看清自己面上的憂傷。
&哥哥,我已不是躲在公主府里安居的小姑娘,怎可輕描淡寫的說一句,與我無關。」周元笙低低道,「我們終是不能不顧及名聲,那是我們賴以求存的根本。」
殿中半晌無話,過了許久,薛崢長嘆道,「你說的對,我們都不再是躲在大人羽翼下的孩童。只是我有句話,私心一直想問,你如此看重今番傳言,是意在名聲,還是意在……儲妃之位?」
周元笙面容一僵,決然搖首道,「我不在乎那個位置,也從來沒有寄望過,這是實話。因為我並不喜歡那位儲君。」抬首間,已迎向薛崢的目光,苦笑道,「可我總要嫁人,我不能帶著不明不白的詆構,嫁入夫家,任人笑話。我想要弄清楚,二哥哥,你可知道那傳言是真是假,你可有聽舅舅舅母提起過?」
薛崢倒吸一口氣,略帶不滿道,「自然不會是真的,你怎能輕信謠言,自己詆毀起姑母來?」
周元笙悽然一笑,幽幽道,「是麼,我只知道,朽株難免蠹,空穴易來風。我就是要弄個明白才肯罷休。二哥哥,你可願意幫我?」
薛崢躊躇良久,嘆了一嘆,問道,「你要我如何幫?」周元笙道,「我想見母親。」見薛崢滿目疑惑,又一字一頓道,「我想要母親回來,我想要她與將軍一道歸寧,於朝廷,於天下人面前昭示國朝郡主風儀,昭示她的清白端方,昭示她的拳拳愛女之心,唯有如此,才能令那謠言不攻自破。」
薛崢沉吟良久,點了點頭道,「你想要我上疏,請皇上特准姑母還京。此事於公於私,我皆是個合適的人選。只是,阿笙,你當真那麼希望姑母回來?」
周元笙頷首道,「我已有五年未曾見過她,二哥哥,若是舅母將你置於異地,五年中不曾過問關懷,你心裡會作何感想?你就當是為成全我們母女之情,應允我一次罷。」她這般說著,卻已是動了幾分真情,一壁盈盈下拜,一壁用帕子輕輕拭著眼角淚滴。
薛崢雙臂一沉,急忙扶住了她,待她站穩又向後退了幾步。凝望半日,終是緩緩點頭,「好,我答允你,無論成與不成,我總歸盡力而為。」
周元笙的心忽然懸空了一刻,又再度沉沉落下,重重的心跳砸得她的神魂亦跟著晃動起來。她心中自是無比明晰,這樣一句承諾正有如懷山襄陵,裹挾的是他胸中激盪的柔情,只是那柔情業已有著她此生不堪承受,亦承受不起的重量。
在步出偏殿的一刻,薛崢驀然回首,輕聲問道,「阿笙,你應該知道我今日相約,所為何事。」
周元笙無法迴避,點頭道,崢淡淡一笑,目光清亮越過周元笙的面龐,落向別處。片刻後復問道,「所以,你也知道皇上曾應允過我的事,對麼?」周元笙一滯,再做反應便已然遲了,只得低聲應道,>
薛崢笑得一笑,沉默須臾,頷首道,「原來我還是了解你的。多謝坦言相告。」他迴轉身子,聲音已是舒朗含笑,「孤高多烈風,你擅自珍重。你我之事,我會再徐徐圖之。」
周元笙立在原地,靜聽腳步聲漸漸遠去,直至消散在外間荒煙蕪草里,只留下一陣斷斷續續悽厲的鴉鳴。她心中湧上一陣厭棄煩悶,仿佛連天衰草亦蔓生至她的五臟六腑,內中有陰微搖曳的暗影,是她尚且來不及理清的貪痴嗔念,卻被她自以為算計了一道的薛崢理得清清楚楚。
他順從她的意願,又明白地告訴她,自己什麼都知道。這是在點醒她的自以為是,還是要她務必記下他這份情誼,她不知道,只覺得自己一番做作實在可笑。手中兀自尚抓著那拭淚的帕子,沾了她的淚痕,一觸之下濕冷涼寒,令她的指尖突突直跳,像極了她此刻惱羞成怒的一顆心。她想都未想便將那帕子用力揉成一團,狠狠擲向殿前一架紫檀嵌玉屏風。
但聽得「啪」地一聲脆響,玉石被震得發出嗡嗡回音,周元笙發泄完畢,略覺舒緩。喘息了一刻,方舉步上前欲拾回那帕子。
忽然一陣清越的笑聲自前方響起,如碾冰碎玉般酣暢靈動,亦如鬼魅魍魎般奪人魂魄,激得周元笙連連後退,顫聲驚呼,「誰,誰在那兒?」
那聲音笑得愈發明媚,半晌方轉為悠悠嗟嘆,「周大小姐的脾氣,當真是暴躁得緊。孤王不過覺得適才那出戲精彩至極,大小姐實在不必如此驚懼。」
話音將落,一道修長玄色身影自屏風後緩緩轉出,午後日光稀稀落落灑在他硬朗清雋的臉上,那兩道冷冽眸光中似含嘲弄,似有玩味,似帶輕蔑,似藏不屑,卻又分明涌動著十足挪揄笑意。
如斯模樣豈會令人輕易忘懷,周元笙心中氣血翻湧,萬沒料到竟會在此地得遇這玉面夜叉——寧王李錫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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