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皇后 40.塵埃甫定

    未如周元笙所料,會昌二十年春,殿試方過,先於太子及寧王的賜婚旨意下達的,是一道進秩固安公主李錫玥為隋國公主,賜婚博陵侯次子,並著禮部擬定冊封及大婚儀制的詔書。

    這道詔書卻是帝後二人於宣政殿中,一併寫就而成的。皇后凝視明黃絹書片刻,轉顧皇帝,慨嘆道,「阿玥生母早逝,自小在臣妾身邊長大,眼看著也要嫁做人婦。孩子們長大了,臣妾卻也老了。」

    皇帝望向結髮二十餘載的妻子,那保養得宜的面容依然煥發神采,精緻細膩的肌膚隱隱透著瑩潤光澤。若不細看,便發覺不出那些光澤只是珠粉裝飾而成,就好比若不離近觀望,也察覺不出她的眼角早已爬上了密密紋路。

    他收回目光,半是敷衍的笑道,「皇后比朕還小上兩歲,正是春秋鼎盛,日後還要看著太子成婚,享含飴弄孫之福,且不忙嘆老罷。」

    皇后含笑點頭道,「是了,臣妾就盼著這一天。」言罷,不免憂心忡忡再道,「只是皇上中意之人,年紀太小,臣妾總怕耽擱了太子。」

    皇帝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敲著面前御案,緩緩笑道,「你心裡仍是想著元笙,朕知道。不過太子曾對朕透露,他更中意周氏次女一些。」

    皇后輕嘆一聲,不免埋怨道,「他一個小孩子家的話,聽聽罷了。皇上到底還是嫌棄元笙。說起那傳言,日前不是已闢謠,又何必掛懷於心呢。」

    皇帝擺首道,「朕倒不是嫌棄元笙。只是那孩子鋒芒太過招人嫉恨,引來諸多是非,並不適合這個位子。」說著若有所思的笑了笑,接著道,「才說怕耽擱太子,又言他還是孩子,你的話呀,總是關心則亂。且一樣都是你周家的女孩,你如何又不一碗水端平了?」

    皇后微微一曬,心裡清楚事到如今,已是難以實現最初設想,目下情形到底也算有利於自己,不過是意難平罷了。如此想著,禁不住含了幾分嗔意道,「妾身知道皇上心意已定,再說什麼都是多餘。早前昭陽郡主為阿笙做的那番謙辭果然有效,皇上偏肯聽她的呢。」

    皇帝聞言,不由笑道,「這話不然,你是冤枉她了。她不光不願意女兒做太子妃,連朕說要把阿笙賜給六哥兒也一併婉拒。阿淇這些年愈發的乖僻了,好像嫁給我們李家的兒郎做媳婦是件吃虧之事。」

    皇后神情便是一怔,「皇上想賜婚元笙和六哥兒?」皇帝頷首道,「朕是有此意。」皇后疾道,「這如何使得?六郎雖是皇子,出身到底差了一些,不怪昭陽婉拒,若是臣妾,心裡也是不甘的。」想了想,又淡淡道,「何況燕地苦寒,她自己嘗過那滋味,怎捨得女兒再去荒僻之處。那地方,並不適合元笙。」

    皇帝笑得一笑,道,「朕的兒子,難道還配不上她的女兒?你也不必多慮,六哥兒日後是要替太子守住北境邊陲,也要替太子看住北地外將。馮長恩總有老邁的一天,屆時太子能用的人裡頭,也少不得他這個兄弟。」

    皇后垂下雙目,默然良久,輕笑道,「所以皇上日前調派蔡震為馮長恩副將,原來是怕他老得太快啊。」皇帝哈哈一笑道,「你的耳報神更快,前方不過戰事方出,便有八百里加急遞至柔儀殿中。朕的梓潼一向心明眼亮。」話雖如此說,面上卻並未現出一絲不悅之色。

    兩人相視一笑,皇后從容道,「皇上如此決定,臣妾無復多言。不過仲瑩年紀尚小,元笙又值適齡。皇上是不是應該先緊著姐姐,也好讓六哥兒早些定下心來。」

    皇帝點了點頭,道,「朕一視同仁,太子妃可先行冊封禮。至於六郎,大婚之後,也可安心去往藩地,替朕、替他五哥鎮守一方。」

    皇后淡淡頷首,端然一笑,道,「這樣喜事,皇上也該知會六哥兒一聲,他等了這些年,也算是等來了一個絕佳的媳婦子。」

    帝後二人再度相視而笑,可惜那笑容里並沒有太多溫度,這是交換了條件,雙方各退一步所能達成的最好結果,彼此心意相通,心知肚明,便可以疏離有度,冠冕堂皇的笑上一笑。

    待到李錫琮被皇帝傳入禁中之時,卻又過了幾日。皇帝並未在宣政殿召見,而是頗具風雅的選了上林苑。此際正值初春,苑中春櫻盛放,遠遠望去似雲似霧,微風過處花瓣搖曳飄落,如點點霰雪凌空飛舞。

    李錫琮行過禮,起身後仍是侍立一旁。皇帝指著面前鋪綴茵褥的石凳,道,「坐罷。」李錫琮略遲疑了一下,皇帝已抬首望他,笑問道,「怎麼,你近日又騎馬騎得腿腳不利索,坐不下去?」

    李錫琮只得應以一笑,謝恩落座。皇帝無心與他寒暄,直言道,「前次朕要將謝家的女孩賜給你,你百般推搪,是否心裡已有中意之人。你可大膽說出來,朕會酌情考量。」

    李錫琮臉上似拂上一層緋色,半晌低低道,「皇上問臣,臣不敢不具實回答。臣於宮宴之時偶見首輔家大女公子,覺得其人端麗溫婉,不由心生親近之感。」頓了頓,又道,「這是臣的一點小心思,皇上見笑了。」

    皇帝拂手一笑道,「青年男女,心生愛慕是人之常情。朕也年輕過,有什麼可笑的。」著意盯著其面上一抹紅暈,饒有興味地道,「你難得能有這番表白,若不說出來,朕險些忘了你也是正值青春年少,血氣方剛的兒郎。」

    李錫琮垂目訕訕一笑,不好再作回應。皇帝看在眼裡,又道,「周元笙容貌才情算得上京師女郎中翹楚,不過越是出眾越容易招惹是非。年前因其命格之說引發的物議沸沸揚揚,連宮中上下人等皆有耳聞。你倒不怕今日跟朕表白,給自己平添麻煩?」

    李錫琮忙抬首,道,「日前西寧藩司幾位護國法師覲見,不是已將謠言破除,周氏命理並無入主中宮之說。若非如此,臣不敢對皇上表明心跡。臣雖愚魯,也絕不敢覬覦本該是儲妃的人選。」


    皇帝嗯了一聲,點頭道,「你也知道她原是朕預備賜給太子的,皇后也很看重她。」略一停頓,望了他,道,「朕這般說,你還要堅持心中所想麼?」

    李錫琮聽罷,惶然起身,提衣跪倒,道,「臣不敢同太子殿下相爭,方才失言,請皇上恕罪。」

    皇帝看著垂首跪地之人,曬笑道,「朕以為你的愛慕之情真摯深沉,不過隨意一句話,也便輕易放開手了。你這冷心冷麵的性子,也不知像足了誰,日後不拘哪位女郎做你的王妃,怕是也要被你寒了心腸。」譏諷了一番,揮手道,「你起來,朕還沒有問完。」

    李錫琮答應了一句是,站起身來。皇帝見他不再落座,也懶得勸慰,淡淡道,「你能同朕說心裡話,朕很高興。你的藩地在燕,燕地屬國朝北境關隘,數十年間邊境戰事不斷,其間多有賴於馮長恩鎮守之勞。你就藩之後,燕地便更多了一重保障。須知廉頗也有老的一日,你五哥的江山還要靠你替他好好看顧——這原是祖宗立下宗室鎮藩的初衷。」

    李錫琮無有贅言,乾脆應道,「臣謹遵皇上之命,不敢懈怠。臣在藩地,當恪盡職守,於馮將軍分兵分力,各司本職;亦當秉承祖訓,克己養德,杜絕與外將交通。請皇上體察,以觀後效。」

    皇帝聽他說的明白,且句句切中自己心思,便點了點頭,道,「好,朕放心將邊塞交給你。朕會從兵部選出些有歷練的人才,著你帶去燕地,日後輔你治理藩司。望你勤勉,旁的話朕也不必再說,你一貫是個省事的孩子。」

    李錫琮雙目望地,驀地聽到那聲孩子,心內直覺得萬般可笑,又到底無法在此時此刻發笑,只好抿嘴不言,深深頷首。

    皇帝沉默須臾,含笑再問,「關於適才那番表白,你目下可有心意更改。且不忙答朕,想清楚了再說不遲。」

    李錫琮果真做出思忖模樣,蹙眉半日,再度鄭重拜倒,道,「臣斗膽,若是皇上、皇后、太子殿下皆對周氏長女無意,臣便還堅持方才所言。懇請皇上玉成。」

    皇帝笑了笑,慢慢問道,「你緣何心儀周氏元笙?可願意與朕言說?」

    李錫琮抬起頭來,目光落在皇帝胸前五爪蟠龍紋上,神情似含羞臊,似帶怯意,躑躅良久,方低聲回答,「臣只是覺得,周氏容貌綺麗,雍容高華,所以心生嚮往,如此輕浮孟浪言語,安敢坦呈御前,請皇上千萬寬恕臣,一時色令智昏。」他說罷已將頭深深垂下,身子輕輕顫了兩顫,顯見已是十足羞愧難當。

    皇帝不由撫掌,大笑道,「好一句色令智昏,你唯有這般扭捏之時,尚且能叫朕記得你不過才滿十七。這是少年人該有的心思,總好過你平日裡那副鐵石模樣。」

    李錫琮面上一紅,更顯羞慚,輕聲道,「皇上見笑,臣失態了。」皇帝笑道,「無妨,難得你有求一次,朕會好好思量。你且回去等恩旨罷。」

    李錫琮復又向皇帝行禮,雖未得明話,卻仍是叩首道,「臣謝皇上天恩。」

    皇帝頷首一笑,轉顧身後侍立之人,見正是秉筆成恩,便隨口道,「替朕送送寧王。」

    李錫琮與成恩二人得了話,一前一後告退離去,待走出上林苑,成恩才長吁一口氣,輕聲道,「王爺方才好險,臣聽著已是捏了一把冷汗。」

    李錫琮笑笑,拍了拍他肩頭,安慰道,「若沒有你早前著人告知,帝後相談定下之事,我也未必會演這麼一出。」

    成恩訥訥點首,懷著滿心疑惑,脫口問道,「可皇上就不怕王爺日後和馮將軍私下交通,為何要將周大小姐賜予您?又為何明明定了此事,還要藉故試探一道?」

    李錫琮默然,少頃低聲道,「皇上不信我,不信馮長恩,不信周薛兩姓,也未必肯信太子。方才已提點過,日後隨我去之藩的人裡頭要有他的人。同樣,馮長恩身邊也一定要有他的人。若不是馮長恩主動請旨,遷蔡震為其副將,他則不一定會成就我和周氏的親事。他告誡我提放馮長恩,這話反過來也勢必對馮說過。」說到此處,不由冷冷一曬,道,「天心聖意,至此你該明白一些了罷。」

    成恩忖度許久,似有所悟,「皇上是要王爺和馮將軍互為掣肘,是以在您二位身邊都安插親信,而周小姐畢竟出身後族,關鍵時刻,未必肯捨棄本族——馮將軍必然也能想到這點。」

    李錫琮擺首,輕笑一聲道,「想不想得到並不重要,人心易變。所謂世間行路難,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覆間。將來的事,目下誰能說得准。」

    成恩心中一凜,道,「可皇上此舉,就不怕為太子日後招來禍患?」

    李錫琮仰首一笑,道,「眼前均衡勢力才最為重要。你還是沒能讀懂聖意。」腳下微微一頓,轉首看向成恩,清晰言道,「皇上看重的是什麼?朝政最要緊的是什麼?是穩!可太過安穩就如同一潭死水,不切實際。那麼這個穩字就要做在面上,內里仍是要各自為政,是謂穩中有亂。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圖謀,天心坐上觀望,才可分而治之,各個擊破。」

    成恩驀然一激靈,垂首想了半日,終是緩緩點頭,又見迎面漸漸有人行來,只得按下心中所慮,緘口不語。半晌,轉首望向身畔少年親王,倏然看到他幞頭之上零落的一朵素白櫻花,襯著他如琢如磨的冷冽側顏,雖令其人更添風流,卻也於不知不覺間令那花瓣沾染了幾許堅剛之氣。

    他舉首望向湛湛晴空,這原是多麼明媚生姿的一個春日。宮牆外自有青山如黛,有灼灼桃花,有細雨柔絲,有風情繾綣,那英俊堅毅的少年應當躍馬揚鞭,縱情流連,而非困鎖於皇城之中,小心謹慎的揣測自己的父親,哥哥,同僚,虛以委蛇的做著似真似假的戲碼。

    成恩在心底無聲輕嘆,也不知那自由愜意的日子,於身畔少年而言,何時才能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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