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皇后 43.玉郎含酸

    纏枝牡丹熏籠里逸出翡色輕煙,銷金帳中氤氳著甜膩香芬,周元笙醒來之時,發覺被子已被蹬到了腳下。她睡覺一貫老實,為此不免微覺詫異,略一轉頭便即明白過來——身畔原來還躺著一個人,那人仿佛是個火爐,渾身散發著滾滾熱度,讓她不自覺地在清寒的三秋之季,又向著他的身子略靠了靠。

    左手驀地被抓住,李錫琮的右臂環過她的頭頸,將她往自己懷裡緊了緊,他不曾睜眼,聲音卻含著曖昧不明的笑,「你起得倒早,是因為睡在這裡不慣,還是因為睡在我身邊不慣?」

    周元笙就勢枕在他手臂上,雖有些硬,也還算舒服,笑笑道,「我並沒有擇席的毛病,從前在蘇州家裡好好的,到了金陵也照樣睡得香甜。不過是伴讀做久了,習慣早起,與你倒沒什麼關係。」

    李錫琮輕輕點頭,道,「那便好,不然才睡慣了這張床,就要搬去北平府,又有的折騰。」

    經他一提醒,周元笙才想起日後就藩之事,並不知他心中作何想,一面猜度,一面和悅問道,「定下日子了?」李錫琮微微笑道,「眼下還沒有,只怕今日之後也就該定下了。」

    他語氣里只有尋常早起之人常帶的慵懶,周元笙聽不出所以然,又見他一直閉著雙目,索性不再問話,只著意打量起他來。此前從未離近觀察他的側顏,如今端看之下,才發覺比之正臉更顯稜角分明,高鼻英挺。仔細看去,唇上兼下頜處還冒出了一層淡青色的胡茬。不知為何,竟也給這人添了幾分可愛之感。她看了一會,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

    李錫琮似感知到她為何發笑,拿起她的手在唇上蹭著,懶懶道,「看了半日,是不是愈發覺得我生了一副好相貌,至少不比薛二公子差。」

    周元笙嗤了一聲,忿然將手從他手掌里掙脫,「這話好沒意思,你提他做什麼!」

    李錫琮笑得睫毛輕顫,道,「他是你閨閣歲月里見最常見的男子,我不拿他比,難道你還有更親近的男子,可以讓我比上一比?」

    周元笙盯著他看了一刻,輕笑道,「你這樣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吃了他的醋。」

    李錫琮終是睜開眼,眯著雙目轉顧她,一笑道,「許你吃醋,便不許我吃?」見她又要開口,忙截斷道,「你現下還不懂,能令對方吃醋也算是福氣,或許你該珍惜眼下的福氣才是。」

    周元笙的心忽然撲通撲通地跳了兩下,他在這個當口和她說這樣的話,是在暗示什麼,還是他也許——竟是有那麼一點喜歡她的。她不由抬眼去看他,他也正好定定的望向她,一眼之後,她那顆起伏不定的心便驟然涼了下來,涼得如同他的眸光,漠然無波;涼得如同他嘴角的淺笑,疏無溫度。

    過了許久,兩人都未再開口。外間漸漸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想是府中侍女內臣將要喚他們起身。

    周元笙輕輕推了推李錫琮,道,「起來罷。」李錫琮側身對著她,閒閒道,「急什麼,你只管等她們上前伺候就是。」周元笙撇了他一眼,低聲道,「你自然不急,巴不得讓人瞧見你這副樣子,我可還要臉面呢。」

    李錫琮笑得一笑,到底還是在眾人進來前,起身穿好了衣裳。待得彩鴛等人入內時,臉上神氣已恢復了素日裡的冰冷生硬,讓偷眼瞧他的彩鴛心內一凜,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周元笙一面由彩鴛服侍著盥洗,一面以餘光觀察李錫琮,見他一應洗漱加之穿戴俱都不用侍女伺候,只留幾個年輕小內臣在旁,想必是他平常習慣使然,不由抿嘴一笑,大約這人不近女色的傳聞便是打這上頭來的罷。

    李錫琮動作利落,收拾好了便撂下一句,你慢慢來,我先過書房一趟,等你好了再一道出去。當即帶著幾個內臣一併去了,留下彩鴛和幾個王府里的侍女,各自面面相覷,心裡只在犯嘀咕,也不知這位冷麵王爺的新婚之夜是怎生過的,亦不免暗暗憐憫起眼前艷光懾人的王妃來。


    周元笙渾不在意這些,只招手叫彩鴛進了內間,果然撇開眾人,彩鴛已忙不迭問道,「姑娘一切可還好?」周元笙安慰地笑道,「自然都好,你瞧我不是神清氣爽的。」

    彩鴛猶疑道,「方才瞧王爺的臉色,竟是一點笑模樣都沒有,怎麼也不像個新郎該有的樣兒。我只怕姑娘受了委屈,您可別憋著不說。」

    周元笙不禁失笑,道,「你幾時見我是默默隱忍之人?果真沒有,你大可放心。」一面示意她將親王妃朝服拿來,一面笑道,「他眼下正有犯愁的事,並不與我相干;往後還有要籌謀的事,卻是多少和我相干。於他而言,我就算不是個好妻子人選,也該是個好搭檔,總歸不至於壞了他的事。」

    彩鴛默默聽著,忖度一陣也便有些明白過來,又聽周元笙自嘲地一笑,「何況他也犯不上多慮,我如今和他是一條藤上的,他若是不好,我又豈能獨善己身。」笑罷,因囑咐道,「這話聽過就罷了,臉上可別帶出來,回頭見了他,依舊恭恭敬敬才好。他這人陰晴不定,等閒也不必招惹,頂好一句玩笑都別開。」

    一頭說著,一頭更衣,親王妃服制繁瑣,等穿戴完畢,二人的私房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周元笙命人前去請李錫琮,兩人在房中簡單用過早飯,便相攜著登車前往禁宮,拜見帝後。

    新婦子入宮,帝後臉上自然一派喜氣洋洋,皇后照例周到的噓寒問暖,看不出有一絲一毫偏頗。倒是李錫琮雖態度恭謹,神色卻透著沉鬱,問一句答一句,再沒有一句多餘之語,舉凡場面一冷,便也只能靠周元笙含混賠笑,方能讓眾人覺得氣氛不至太過尷尬。

    其後二人又去端本宮拜見太子,因太子妃尚未成禮入宮,是以二人只向太子一人行禮。兄弟二人一向少話,不過相談兩句有的沒的也便混了過去。倒是太子和周元笙閒話略多,因又打趣起彼此姻親如何稱呼,按規矩固然該從夫家這方,但若按妻眷這頭排輩,太子卻該喚他的六弟一聲姐夫。周元笙笑稱不敢,陪著說了幾句玩話,轉頭瞥見李錫琮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不免暗自腹誹此人性情難以捉摸,一時大膽激進,一時又作謹言慎行,變臉的速度真比六月天還快。

    然而真正讓她見識了李錫琮變臉能耐的,還是他們去儀鳳閣給如嬪請安之時。

    前次周元笙自請給如嬪贈送李錫琮尋來的那支天山雪蓮之時,已向她坦誠自己身份,如嬪當時不以為忤,此際見了她更是滿懷欣喜,直拉著她的手不放,絮絮道,「好孩子,當日我就看你好,只是再沒想到你和六哥兒能有這番姻緣。」又望著李錫琮,對周元笙含笑安撫道,「六哥兒因受我連累,小時候在皇上跟前也不大得意,養成了一副清清冷冷的性子。他脾氣是有些不好,不過對自己人還是肯用心的。往後他若有什麼不是,或是犯了那牛心孤拐的氣性,還請你多擔待他兩分。倘若真受了委屈,只管來告訴我,我替你說他就是。」

    一席話說的周元笙倒不好意思起來,抬眼瞧著李錫琮,卻見他一臉受用,眉目間含著溫情,那眼裡的笑意清澈真誠,是一個兒子滿懷虔敬的望著自己的母親時,自然流露的情感。她心頭微微一顫,驀然想到他尚有一份親情可以也值得流戀,僅這一點,就勝過自己許多了。

    兩人在儀鳳閣中陪如嬪用過中飯,方出了禁宮。李錫琮仍是騎馬,緩緩行於周元笙所乘香車畔。周元笙悄悄撩起帷簾一角,看他目視前方姿態端然,想起今日他的表現,正自發笑,忽聞他道,「憋了大半天,想笑就笑出來,左右這會子也沒人瞧見。」

    周元笙嘴邊的笑容一滯,訕訕道,「誰曉得你變臉像翻書,這麼大人了,偏耍孩子氣,還不興人笑笑?」

    李錫琮轉頭看她,卻是悠然展顏,一縷秋陽剛好灑在他臉上,襯著那般笑模樣,恍惚間竟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他策馬靠近她,俯下身來,輕聲道,「我不樂意奉承他們,反正旁人早已習慣。你不是也知道麼,他們素日叫我什麼來著,玉面夜叉?我只對著我娘才算玉面,對著餘人皆是夜叉。」

    周元笙猛地想起他這個花名雅號,抿嘴笑道,「是,王爺表里如一,可喜可嘆。」

    李錫琮揚了揚眉,瞟著她,道,「王妃過譽了。」略坐直了身子,笑問道,「你倒說說看,今後我對著你,是該作玉面,還是作夜叉?不要緊,你心裡怎麼想,便怎麼說好了。」

    周元笙將帷簾扯開些,接口道,「王爺就安心當幾天玉面郎君罷,回頭到了北平府,燕山北麓的風一吹,只怕又被吹得面色黧黑,就是想充玉人也沒了臉孔不是?」

    李錫琮在馬上笑得一顫,半晌方微微嘆道,「你說的不錯。今歲立冬前便要北上了,你近日有功夫,也著人收拾整理府中物事罷。」隔了一會,又低聲道,「我不方便常進宮去,勞你受累,得空請旨去看看母親罷。」

    周元笙一怔,卻不是因這句話本身,而是他說話時帶了些惆悵和懇求的意味,頗有些新鮮,然而新鮮之餘,也微覺心酸。她低低應了一聲好,下意識向他投去注目。他已坐直了身子,背影挺拔中透著矯健的勁道,她是知道的,那身子雖不綿軟,甚至有些堅硬,卻一寸寸都是活的,一寸寸都透著強悍的生氣。

    只是當下,在和暖陽光普照下,在長街繁華人潮簇擁下,卻忽然顯出孑然蕭瑟的無奈孤單。她眉心狠狠一跳,原來孤獨竟是比歡喜,更能令人感同身受,銘刻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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