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水研開濃的化不開的眉墨,一點點四散開去,墨汁蜿蜒至妝盒邊緣,又再度被聚攏了回來。
李錫琮手執眉筆,輕輕地舔了舔那墨,筆尖帶著幽幽淡淡的薰香氣,勾勒上周元笙輪廓清晰的遠山眉。他畫過一支,又眯起雙目,頭向後仰著細細打量開去。
他做這畫眉的動作極細膩溫柔,臉上的神氣也是極認真,仿佛眼前鋪陳的是一張上好的澄心堂宣紙,只等他著墨落筆,方成就出絕世佳作。看得周元笙一時好笑起來,道「難為王爺那執槍持箭的手,竟做起這些小兒女間不著調的事來。妾身真是受寵若驚了。」
李錫琮不接她的話,依舊蘸了墨去畫另一支眉,待筆峰掃過尾端,方笑了一笑道,「並不見你有驚色,可見是誆我。」擱下眉筆,好似舒了一口氣般道,「好或不好,我已盡力,也算將從前承諾過你的事兌現了。」
周元笙轉頭望向鏡中,這回臉上是當真有了驚色,只不過是驚喜的驚,且那喜越來越多過於驚,不免點頭贊道,「你這雙手是真巧,怪不得梁謙總對我誇口說你擅丹青。這話原是不虛的。」
李錫琮笑意疏懶,身子向後一靠,道,「我早說過,我的好處多了,你且慢慢察覺罷。」周元笙抿嘴道,「不錯,前日不是還拿一副舊作換了道君皇帝的瑞鶴圖,先不說這裡頭的是誰吃了虧,又是誰占了便宜,另有哪些個彎彎繞,便是以當世之作換了傳世名作,也盡夠人歡喜自得一道的。」因又不禁感慨道,「任指揮果然也算給足了你面子。」
&是個官場老油條,無論哪個派系,他一般皆不得罪。」李錫琮輕笑兩聲,道,「你既喜歡,回頭叫人把那畫拿來,掛在外間,給你添個好意頭。」
周元笙頷首一笑,想起那日在任府見聞,便道,「那任家也怪,老太太出身蒙古,想是馬背上長起來的,快八旬的人了,身子竟那般硬朗。且不說任指揮已過五十,他的親妹子才只有十八。更有其母其兄的英姿風範,性子極乾脆爽快,看著倒讓人喜歡——只不過卻是愁煞了她哥哥嫂子。」
李錫琮並未在意這話,隨口問道,「她哥嫂又有什麼可愁的?」周元笙越發笑道,「還不是女大不中留那點子事!任家大姑娘早過了十五,目下仍是待字閨中。若是她生得不好也還算情有可原,偏又是個絕色的,家世更是沒得挑。豈不是愁壞了那已抱孫子的長嫂?說起來好笑,任夫人還請我幫忙留意著,替她相看北平府的青年才俊。這話趕巧叫任大姑娘聽了去,便是一臉的不耐煩,駁回她嫂子的話也算出奇,竟說她看不上那些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若要去軍中挑選,必要已有功勳在身,能獨當一面的。這可不正是難為人麼。」
李錫琮想起當日書房一見,彼時連自己亦有幾分驚艷,然而那不過是正常男子對美麗少女出於本能的反應,一閃而逝過後即忘,此刻再憶起那任小姐的眉目,已有幾分模糊,只淡淡應道,「眼高於頂是美人的通病,不過因其美麗,這毛病也便能被世人接納。」
周元笙正用水點開層層胭脂,聽了這話忽然扭頭笑道,「你見過她?」李錫琮不意隱瞞,點頭道,「在他哥哥的書房見了一面,頂潑辣的性子,其餘的倒也沒太留意。」
周元笙嗤笑一聲,道,「誰管你留意不留意這些,你只說重點好了,她可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李錫琮望了她一會,良久緩緩笑道,「我若說忘記了,只怕你又信不實。只是我眼前已有難得一見的麗容。既坐擁巫山之雲,放眼天下,還有哪一處的雲水再值當注目流連?」
他難得說出這樣情致的言語,可那語氣卻又只帶慵懶不見纏綿,周元笙瞥著他,笑道,「好不害臊!你敢說真心話,又怎知我會不信?可見你心裡還是發虛……罷了,我瞧著那任姑娘中意之人,倒有幾分似某人的意思,你且等著罷,也許你的艷福才剛剛開始。」
李錫琮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半晌嘴角掛笑,徐徐問道,「你知道,你什麼時候最是好看,好看得令人移不開眼麼?」
周元笙情知他未必有好話,仍是笑吟吟問道,「什麼時候?莫非是眼下?」李錫琮眉峰一挑,點頭道,「正是,看來你心裡也是清楚的。」隔了片刻,忽然伸手將她耳畔晃動的玉璫扶住,低低道,「你現在這副吃味的模樣,才像個女人,像個妻子。」
他綿綿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頸項,令她覺得一陣發癢,像是用輕柔嬌軟的鵝毛筆撩撥著她的心房,臉上越來越燒得慌,她慌忙轉過頭去,正想著如何混過今晨這猝不及防的閨中閒趣,卻聽得外頭內臣進來的聲音,隨即躬身問道,「稟王爺,外頭車馬已備齊,可隨時出發。」
周元笙這才想起今日是李錫琮照例巡營之日,心中驀地鬆了一口氣,便坐直了身子,擺出一副端嚴姿態。李錫琮雖被掃了興致,卻也不曾發作,不過須臾功夫,便打起精神道,「知道了。」站起身來,雙唇微微動了動,到底未曾說出什麼,便淡淡一笑,隨那內臣一道出了上房。
仲春的清晨,空氣里尚帶著未凝結的露水寒涼,混雜著不知從多遠處飄拂而來的輕柔花香,不經意地掠上行人的衣袂發端。
李錫琮緩緩催動坐下駿馬,穿過愈見稠密的人群,身後則是遠遠跟隨的親衛侍從。方才一場言笑嫣然仿佛還留在唇齒之間,也不知是為那調笑的緣故,還是為風中彌散花香的緣故,他難得覺得自己的喉頭舌尖也帶了一陣清甜的味道,連看向周遭人群的目光亦多了幾分顧惜的柔軟。
然而這柔軟持續的時間未能持久,方行了一半的路程,街面上才清淨些,忽然前方轉出一人一騎,直直衝著他而來。不必刻意凝望尋思,那迎面前來的人自有著令人為之一振的曼妙姿容,但見其身著寶藍色曳撒,頭戴網巾,足蹬短靴。雖作男裝打扮,卻不掩芙蓉玉面,俏麗非凡。
來人正是任雲從胞妹——任府大小姐。李錫琮只覺兩道精光向自己身上一輪,卻是那任小姐毫無顧忌地打量,心下登時對這般赤/裸/裸的目光十分不悅,面上疏無情緒繼續向前,直到少女自馬上向他拱手示意,方才略略停馬,頷首回禮。
那任小姐見他不欲停留,忙伸手攔道,「王爺留步。」展顏一笑,頓時有如萬千春花齊放,只聽她朗聲道,「臣女今日前來,是有事要請教王爺,不知王爺可否不吝賜教?」
李錫琮微微蹙眉,道,「小姐所為何事,便請直言。」任小姐回手拍了拍馬鞍上繫著的長劍,一笑道,「素聞王爺武藝卓絕,臣女仰慕已久,便想向王爺討教幾招。」
李錫琮但覺可笑,冷著面孔道,「孤王還有要事,恕不奉陪。」待要前行,那任小姐又驀地揚起馬鞭阻道,「王爺就這麼不肯給我面子?」
她聲音已帶了幾許不滿,幾分倨傲,復又揚眉道,「臣女聞得王爺擅使槍法,早前於西寧一役中,曾憑手中長/槍挑去敵軍首領頭盔,令我軍士氣倍增,最終大獲全勝。臣女當日聽人轉述,已覺心潮澎湃,氣血翻騰。臣女雖不才,亦曾於幼年得名師相授,習得一些武藝心法,平素便以這長劍為兵器。王爺不必顧念我是女子,更加不必瞧不起我這柄寶劍,且與我過上兩招,咱們速戰速決,原也耽誤不了王爺的大事。」
李錫琮眉頭愈發蹙緊,睨著那少女,便覺得一陣煩悶,這世間尚有這般纏人的女子,又不禁想到她方才言語,心中倏然似有潛流暗涌。被人當面奉承誇獎,原是世人皆歡喜之事,饒是李錫琮心思深沉,終究也不過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難免有些飄飄然。不過他暗自歡喜的時候也只是一瞬,轉眼便又心沉如水,反倒是一抹清淺的惆悵代替湧上——可惜這番話只是出自眼前人之口,卻不是出自那心中企盼人之口。
李錫琮面無表情,淡漠道,「小姐若想比試,可同孤王一道前往營中,孤王挑幾個劍法還算過得去的兵將,與小姐過過手便是。」
他這麼說,就是執意不肯相陪,且更有瞧她不起之意。任小姐暗恨漸生,越發覺得今日必要達到目的才肯罷休。當即想都不想,兔起鵲落的抽出身後長劍,一面嬌嗤道,「那便得罪了。」話音尚未落,劍光一閃,已向李錫琮劈面刺來。
李錫琮滿心厭煩,卻是眉頭都不再皺一下,身子微微後仰,輕巧的避過劍鋒,那態勢有如閒庭信步,從容不迫。還未等對方轉過手來再刺,他已趁勢挽起韁繩,一夾馬腹,那馬兒便迅速後退數步,其後自一旁奔出,越過了任小姐的坐騎。
任小姐一刺不中,被他輕描淡寫地走脫,又羞又怒,全然不想後果,已是橫劍斜刺里劈出,正要看李錫琮如何化解,忽聽得身後一聲馬嘶長鳴,隨即一連串馬蹄奔騰之音自後方襲來,其間還伴著人群驚恐號角,四散逃竄的紛亂跑動聲響,而那逸馬之聲轉瞬已至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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