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庸山草色慾滴,繁花似星,只山谷間吹來的風還微帶涼意。
鍾遲遲忽然想起,兩年前離開時,似乎也是這個季節。
她低著頭,跟在楊月眠身後,亦步亦趨地穿過迷石陣,步聲沙沙,越發顯得山谷里空曠靜寂。
從長安出來,這一路,她和楊月眠都沒有再過話。
楊月眠本來就不多話,她倒也很習慣,對於他可能的怒火,鍾遲遲也懶得猜了。
沉湎情愛,失了巫力,可以完全辜負了楊月眠十幾年的教誨,鍾遲遲覺得他發多大的火都不足為奇。
只要他救了李長夜,其他都不重要。
身周漸漸變冷,鍾遲遲自嘲地笑了笑,仍舊沒有話。
前方素履停下時,她也跟著停下,抬起頭。
眼前是一汪半月形的碧潭,猶如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一絲波紋也不見。
鍾遲遲只看了一眼,就被一股大力捲起,她沒有反抗,因為反抗也沒用,只當自己是件死物,被人狠狠扔進水裡。
剎那間,冰冷徹骨。
也許是這一年習慣了溫暖,當潭水從她眼耳口鼻的縫隙間滲入時,鍾遲遲突然委屈得想哭。
不久之前,還有人盯著她浴湯,盯著她吃藥調理身子,甚至在他提起孩子時,她也悄悄想像過一個的李長夜。
可是當她再次被丟進碧寒潭,過去半年多的努力和期待,都成了白費功夫。
那樣的努力,那麼多的期待,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突然一股怒氣從心底竄出,衝上腦門。
鍾遲遲身子一動,止住了下沉之勢,腳一蹬,往上衝去,不消片刻,便竄出了水面。
她趴在岸邊,清風迎面拂來,冷得渾身血液都似被凍住了。
鍾遲遲打了個寒戰,仰起臉,望向站在岸邊,渾身出塵不染的楊月眠。
他垂眸看她,淡淡道:「冷靜了?」
鍾遲遲朝他呲牙一笑,不自覺地帶出一絲挑釁。
他神色依舊淡淡,卻抬袖一拂,再次將她翻入水鄭
這次,她更迅速地鑽出了水面,揚眉勾唇,比剛才更顯不馴。
第三次入水,鑽出。
第四次……
第五次……
……
第七次鑽出水面時,他沒有再動手。
鍾遲遲等了一會兒,低低一笑,從水裡竄了出來,站在他面前,微眯著眼,沖他笑著。
他蹙了蹙眉,道:「我很失望。」
鍾遲遲笑道:「想溺死我麼?」
他再一次蹙了蹙眉,目光從她濕漉漉的發頂掠過,落在她滿是水珠的蒼白面頰上,定了片刻,淡淡道:「換了衣裳,上青岩峰找我!」
轉身,雪衣素履,倏忽遠去。
鍾遲遲低頭看了看自己,自嘲一笑,拖著步子朝子山走去。
當日在宮裡,楊月眠便要她換下那一身紅衣,好在紫宸殿內也有她的衣衫,仍舊換回他看得順眼的淡青色。
此時浸了水,皺巴巴地粘在身上,一路滴著水走來,留下長長的水印。
可以想像,自己現在一定狼狽得像只水鬼,簡直不像出塵如仙的楊月眠教養出來的。
似乎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她應該都讓他失望了。
楊月眠早已不見了人影,也許已經上了山頂。
鍾遲遲慢吞吞地朝山下洞穴走去,也沒想過逃走,楊月眠沒打算放她走,她怎麼逃也沒用。
子山下,有一個也不知是然的還是誰挖出來的洞穴,從她記事起,她和楊月眠就住在這個山洞裡。
走入山洞,洞內沒有任何遮擋,一眼就看到了洞穴深處的兩張石榻。
一張是她的,一張是他的。
第一次從碧寒潭裡爬出來的時候,她冷得發抖,他就坐在另一張石榻上看著她,一動不動。
她想念李長暮的懷抱,想念陸敬從的懷抱,想念陸家那位慈眉善目的廚娘的懷抱,他們都是暖的。
她也想要他抱抱她,但是她知道,他是冷的。
鍾遲遲走到自己那張石榻旁,打開邊上的箱子,裡面是她的舊衣,都是一樣的顏色,她隨手拿了一件穿上,將濕發擰了擰,轉身朝外走去。
青岩峰頂,楊月眠拄著竹杖,靜靜看著她走上最後一層台階,另一隻手側向上,輕輕抬起。
鍾遲遲目光一掠,愣住了。
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上,爬著一隻黑色的螞蟻。
她怔怔地走上前,屈抬起食指,輕輕地碰上他的食指,螞蟻便從他手上爬了過來。
是阿黑啊……
「那道引雷符……真的是你?」她看著螞蟻,輕聲問道。
他沒有回答,反問道:「中了什麼藥?」
鍾遲遲抿了抿唇,道:「不是藥,是醉酒丸。」
她基本上已經被他訓練得百毒不侵,唯獨對酒沒有辦法。
他沉默了片刻,冷聲訓道:「知道是弱點,不懂得隱藏嗎?」
鍾遲遲冷笑一聲,道:「是李長暮!」
她可沒心情替李長暮隱瞞,何況在楊月眠心目中,她和李長暮孰輕孰重還不一定呢!
然而她話音剛落,楊月眠就抬起了手臂。
掌心所向,勁風突襲,瞬間倒了鄰山一片樹木,饒是鍾遲遲對他知曉頗深,也看得心驚肉跳。
「他對你做了什麼?」楊月眠眸色頓沉,語氣冷冽成冰。
「沒做什麼——」鍾遲遲搖頭道,「他要造反,怕我留下礙事,就讓蝠衛送我離開,後來半途遇到了其他人,才用了一線符。」
楊月眠神色漸漸緩下,淡淡道:「你為了那個皇帝,與李長暮反目?」
鍾遲遲沉默不語。
楊月眠冷冷地看著她,道:「他保護不了你。」
鍾遲遲笑了一聲,道:「我不需要別人保護!」
他沒有話,只是將目光落在螞蟻上。
鍾遲遲笑了笑:「如此來,只有你能保護我,我是不是只能和你在一起?」
……
「教你的都丟了,卻學會了卑微哀求——」他淡淡道,「這就是他帶給你的。」
鍾遲遲脫口而出:「遲依依有沒有求過你救李誥?」
完,卻愣住了。
遲依依和愍帝李誥是同一死的。
楊月眠必然沒有出手,否則遲依依和李誥都不會死。
可他為什麼沒有出手?是惱恨遲依依失了巫力?
他不是也出手救了李長夜?
難道遲依依並沒有求他?
「我去晚了,她已經死了。」楊月眠輕聲道,他垂下手,眸中微有波瀾,「她沒有護心符。」
沒有護心符,也就沒有一線符,便是神通廣大如楊月眠,也救不了。
如此來,她能得到楊月眠這樣滴水不漏的保護,還是得益於遲依依之死。
鍾遲遲咬了咬唇,輕聲帶著祈求道:「你不是允許了她和李誥在一起?不也在她遇難時趕去救她?不是在她死後照顧李長暮?既然她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
他眼中再次翻出暗色。
鍾遲遲心中一驚,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卻又不甘心這樣退卻,不自覺加快了語速繼續道:「我已經沒了巫力,對你來已經沒用了,你何不像放過遲依依一樣放過我?」
氣氛陡然僵冷。
他沉默了許久,問道:「你什麼?」
鍾遲遲捏了捏汗濕的手心,低聲道:「兩年前,我在青岩峰閉關時,覺醒了預知夢!」
「你覺醒了預知夢……」楊月眠喃喃重複,仿佛十分震驚。
「你收養遲依依,收養我,教我們巫術,最終是要將我們獻祭,是不是?」
鍾遲遲無數次設想過當面質問他的情形,卻都不是現在這樣,不是像現在這樣,處於絕對的弱勢,毫無反抗之力。
這不是質問,倒更像是求饒。
他怔怔地看著她,半晌,輕輕點頭:「是……」
淚奪眶而出。
得到他確認的一瞬,她才明白自己心裡其實一直還存著僥倖,尤其在出現第三個巫時,她多麼希望自己誤會了那個預知夢。
但是他承認了。
鍾遲遲倔強地睜大了眼看著他,哪怕看不清楚。
她不懂。
這個人將她從墳里挖出來,悉心呵護她長大,傾其所有地教她,十六年,他怎麼忍心?
視線模糊,她看不懂他。
突然,他抬起袖子,輕輕拭去她的淚,問道:「真的覺醒了預知夢?」
眸光神色,仍是一片淡漠。
「是!」鍾遲遲咬唇忍住了淚。
他一點一點拭去她臉上剩餘的淚水,輕聲問道:「夢到什麼了?」
「法陣獻祭,封沉寒潭!」
「封沉寒潭……」他停下動作,低聲重複,語氣依稀不解。
鍾遲遲抿了抿唇,道:「我現在沒了巫力,是不是已經沒有資格作為祭品了?」
他目光微抬,緩緩點頭。
「那你……」她緊張得聲音乾澀,眼中不自覺帶出祈求,「你放過我好不好?」
他眸中光線深淺變幻,頃刻,微微沉下。
他忽然抬袖輕拂,將她拂落在地的同時,自己也席地坐下,淡淡道:「預思術既廢,我便授你靈巫之術。」
鍾遲遲呆了呆,暴跳而起:「我不要學!」
剛剛起身,就被他拍倒在地。
他抬臂,掌心向下,一股無形之力壓得她起不了身,只能奮力抬起頭,咬牙道:「我不要學!」
他掌心一攏,將她抓在手裡,冷冷道:「看來你需要再冷靜一下。」
鍾遲遲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指甲狠狠嵌入,啞聲道:「你可以放過遲依依,為什麼不能放過我?我在你心裡,永遠都比不上她嗎?」
他蹙了蹙眉,道:「只有習預思術的巫覡才能為易咒陣的獻祭,我沒教過你?」
鍾遲遲頓時愣住,喃喃道:「易咒陣?」
易咒陣,顧名思義,是將一個人身上的巫咒,轉嫁到另一個人身上,這個陣法最早是用來拯救不慎中了邪咒的人,被轉嫁的人需得是習過預思術的巫覡,因為這類巫覡的特殊體質更容易被驅除邪咒。
「你要用我和遲依依獻祭的是易咒陣?」鍾遲遲茫然問道。
楊月眠蹙眉看她,道:「你不是夢見了?」
鍾遲遲搖了搖頭:「我沒有看清陣法……」
雖然沒有看清,但絕不是易咒陣,易咒陣她認得,可那個陣法,她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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