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船到三門峽停靠, 李景瓏上岸後稍好了些,鴻俊便站在三門峽高處, 眺望黃河流水滔滔, 想起鯉魚妖畢生的願望,就是跳過三門峽處的「龍門」, 再化龍而去。
雖然後來知道了不是跳個龍門就能隨隨便便成龍的,還需要積功德,但鴻俊仍忍不住先替鯉魚妖過來親眼看看。想到鯉魚妖, 便想到離開太行山的那天,再想到重明、青雄, 其中種種, 恍若隔世, 自己也已與李景瓏走到了一起。
而自打年初離開曜金宮後, 重明已對他不聞不問,更似乎對李景瓏從未有過好臉色,想到此處, 鴻俊又嘆了口氣,沒有親人的感覺,令他只覺有些孤獨。
經三門峽進河洛地區,李景瓏便不再乘船, 此處商隊集散, 他們花錢雇了車, 跟商隊下洛陽去。又得一天一夜, 坐在車裡歇息,好容易將暈船那勁兒緩過了,正想再親熱會兒時,鴻俊不敢在車裡胡來,忙推李景瓏,忽聞外頭一聲:「神都洛陽——千門萬戶開——」
「到啦!」鴻俊忙揭開車簾朝外望。
李景瓏以手覆臉,心中儘是無奈。
自古時周代武王於此地定鼎稱「洛邑」,洛陽便為天下之中,歷秦所置三川郡,漢光武定都,至魏晉,五胡十六國後,隋帝定居此處,大唐更行兩都制,洛陽稱「東都」,李治、武則天長期定居此處。
武周時洛陽被稱作「神都」,全城以周天二十八星宮規劃,城內「七天」建築則對應北斗七星,猶若天上宮闕。其中紫微宮所在之處,天上星宿三垣之中垣,稱作中宮,乃是天帝所居之地,名喚「明堂」。
到得人間四月天,正應了李隆基所作詩句「洛陽芳樹映天津,灞岸垂楊窣地新。」天津橋橫架於洛水上,水流對應天際銀漢,滾滾逝去。
李景瓏與鴻俊牽著馬,進了洛陽城,東都雖不似長安宏大且魚龍混雜,卻別有一番僅屬於中原的繁華感。
鴻俊在橋上看洛河中魚群,想到曾經人祖伏羲正在洛河畔領悟八卦,作河圖與洛書,當即只覺以神州之遼闊,氣象萬千,足是包羅萬象,只不知這一輩子能不能走完看完。
「往東邊走。」李景瓏說,「沿定鼎門大街過去。」
「住客棧麼?」鴻俊問。
李景瓏擺擺手,與鴻俊各牽著馬兒,兩人一身服飾一看便是長安來的,東西都雖只隔數日路程,進了函谷關,風土人情卻有所不同。長安人胡化較重,束袖、飾品、束髮等都較隨意輕散;洛陽人則較為講究。李景瓏英氣,鴻俊明朗,走在街上,又有不少人朝他們投來一瞥。
「去通天浮屠。」李景瓏說,「相傳最早的驅魔司就在浮屠後頭。」
昔年武曌在位之時,力建一禮佛堂,成通天高塔,後便是狄仁傑驅魔司所在之地,後中宗李顯遷往長安,驅魔司也隨之跟去。如今此處摘了牌,無人入住,平日裡有沙彌照顧,打掃得十分乾淨。外頭乃是極大一校場,時值春末夏初,陽光晴好,不少小孩兒在校場上蹴鞠踢毽子。
「倒是奇怪了。」李景瓏推開院子,笑道,「長安的驅魔司荒草叢生,洛陽都沒人了,卻收拾得這麼幹淨。」
鴻俊說:「怎麼還有人住過?」
李景瓏答道:「永思出來捉妖時,在這兒住了一夜。」
兩人收拾行李,李景瓏又見案上還擺放著粗陶茶具,想必是裘永思用過的,鴻俊方想起先前裘永思來過一趟,想必他已與李景瓏打過招呼。
說著李景瓏取出幾枚銅錢,乃是前朝古錢幣,出去找了個踢毽子的小孩,並將賞錢交予他,說:「這兩枚銅錢,請幫我送到東大街雲來坊去,給一個喚佘佘的男人;這一枚,替我送到魁星街四文巷,給一個喚老五的。」
外頭小孩兒應了,兩人便坐驅魔司里喝茶,房中牆上,一樣有不動明王壁畫,鴻俊想起少時殺了自己爹娘的那金甲戰神,隱隱約約間,便是不動明王法相轉生。
他站在壁畫前,抬頭眺望,只見不動明王手執六件法器,其中見得最多的一柄劍,就是李景瓏隨身帶著的智慧劍。
「我記得青雄說過。」鴻俊道,「必須有六器齊全,才能殺死天魔,淨化魔種,是真的麼?」
「那只是一個傳說而已。」李景瓏自顧自地煮茶,沉吟片刻,答道,「這話我也朝永思問過,我們研究了不少狄公留下的史料,傳說確實如此。」
「如果天魔復生,到得無法阻止的地步,就只有不動明王的六件法器歸一,才能殺得死它,讓戾氣回歸天際。」李景瓏說道。
「戾氣本來就因世間眾生而生。」鴻俊道,「最後殺掉的,其實也就是那枚魔種。」
「嗯。」李景瓏知道鴻俊話中之意,六器若集齊,目的只是毀去鴻俊心臟里的魔種而已。
「這些年裡,你就沒找過其他的幾件麼?」鴻俊端詳那六件法器,問道。
「不可能找得到。」李景瓏說,「已經失蹤近千年了,從上一次天魔復生到現在,這麼長時間,怎麼找?」
鴻俊問:「上一次天魔復生是什麼時候?」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李景瓏答道,「自白起坑殺四十萬降卒起,到秦一統天下,死的人不計其數,秦二世而亡,天下再次陷於大亂,戾氣終於超出了天地脈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是有天魔降生……來,過來。」
鴻俊知道李景瓏接管驅魔司以來,想必早已將過往歷史熟讀,所知更在他之上,便也不多懷疑。
「如果天魔真的出來了……」
「不會出來,我朝你保證。」李景瓏認真說道,「不是時候,鴻俊。」
鴻俊眉頭深鎖,李景瓏又說:「第一次天魔降生,在逐鹿之戰後;第二次天魔降生,在牧野之戰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第三次天魔降生,則是楚漢爭霸,你想想,其中有什麼關聯?」
「都是死了許多人的大戰。」鴻俊說。
李景瓏點頭道:「凡人之死,怨氣不得消散,才會游離於世間,越聚越多。」
「可這一千年裡,也發生了許多事。」鴻俊想了想,說,「遠的不說,就說四百年前,漢胡交戰,死的人還不夠多麼?」
李景瓏倒是沒想到,鴻俊居然還知道神州歷史裡的這段過去,他沉吟片刻,而後道:「你覺得獬獄、安祿山所吸收的魔氣,就是那時遺留下來的?」
鴻俊點點頭,李景瓏嘆了口氣,說:「確實,隨著每一個千年過去,人間的戾氣都比上一個千年更多,狄公也在冊子中這麼寫過。」
第一個千年乃是先民們的千年,涿鹿之戰前後,天魔最先誕生。第二個千年,則是上古三朝的千年,牧野之戰武王伐紂破殷商四十萬大軍,而後仙道封神,死者雖比上一個不可考的千年,多了不少,卻仍算不上血洗神州。
及至第三個千年,人間七國角逐,戰國七雄烽煙一起,生命都以百萬、數百萬計。白起殺趙國降卒,四十萬人。六國聯軍兵臨函谷關,五十萬眾。到得秦以秋風掃落葉一統六國時,這場殺戮直到了頂峰。而就在車同軌,書同文,天下終於安定後,本以為這場災難到得尾聲,卻又「天下苦於暴秦」,戾氣日重,最終天魔現身。
史料已不可考,李景瓏尚未找到上一次天魔復生的描述,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不動明王也隨之出現,除去了天魔,將戾氣還於天地脈中。否則狄仁傑也不會建起驅魔司。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鴻俊說,「有時我總在想,我究竟是什麼呢?」
李景瓏平日裡很少與他討論這個問題,他甚至不想鴻俊為此而煩惱,然而隨著兩人的關係變得不一樣後,他逐漸了解了鴻俊,發現這眉清目秀的小子平時雖然總是一臉懵樣,心裡卻藏著許多事。
尤其對於魔種與自己的身世,他更是心如明鏡,只是大部分時候李景瓏不提,他也不說罷了。
迴避這個問題沒有意義,李景瓏索性道:「不瞞你說,我也曾經想過,但這與你是誰無關,你就是你,你就是鴻俊,是我的媳婦兒。」
鴻俊笑了起來,李景瓏不待他回答,又說:「你說得不錯,關於天魔究竟是什麼,我與莫日根、阿泰、永思他們也常常討論。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是老祖宗教咱們的道理,要戰勝對手,首先就得了解它。」
鴻俊「嗯」了聲,說:「魔種,最早應該說,是在我爹的身上,當年我爹是自己化身為天魔嗎?如果是的話,不動明王又是怎麼殺……殺了他的?」
李景瓏說:「首先是不動明王六器,智慧劍、降魔杵、捆妖繩、大日金輪、蝕月弓、金剛箭,目前雖不知餘下五件在何處,但如果是你爹化為魔,那麼只有這六件法器都在手,才能除掉他身上的魔。」
「如果是我的話呢?」鴻俊突然說,「如果我把……」
「不行!」李景瓏說,「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鴻俊一開口,李景瓏便猜到他想說什麼——把獬獄分出三魂,已搜集到的魔氣全部吸走,自己化身為魔,再讓李景瓏殺掉他。
「好吧。」鴻俊撓撓頭,說,「萬一弄巧成拙,你手上又沒有六件法寶,我失去意識,就更麻煩了。」
「不是弄巧成拙的問題。」李景瓏眉頭深鎖,帶著怒氣說,「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我在乎的是你,是你!」
鴻俊反而沒想到這話,只得說:「好吧。」
看來陸許確實守口如瓶,李景瓏第一次知道鴻俊這念頭,當即怒也不是,驚也不行,反反覆覆朝鴻俊確認,鴻俊只不住口道好好好。
「好什麼好!」李景瓏說,「你根本沒聽進去。」
鴻俊端詳李景瓏,忽然有點兒心酸,事實上他對活著並無太大執念,也許是在重明身邊長大的緣故,鳳凰對活著本就看得很淡,青雄又是對生命並不執著的大妖怪。常說朝菌不知晦朔,蟋蛄不知春秋,人也好,妖也罷,在這浩大的天地面前,生命的時光只是滄海一粟。
於是他打小便對生死看得很開,活著自然快樂,哪怕明日就要赴死,倒也沒多少遺憾,尤其是與李景瓏在一起之後,覺得人生實在是不枉來到這世上走一遭。
但自己若死了,只怕李景瓏這輩子會很可憐。
這話他自然不敢說,否則定將惹來李景瓏沒完沒了的訓,鴻俊看他十分生氣,只得連連點頭。
「你發誓。」李景瓏最後說,「你會和哥哥一起,好好活著。」
鴻俊在這一刻,心裡湧起一股暖意,點頭道:「好,一起活著。」
李景瓏又說:「你拿我性命發誓,你要亂來的話我就死了。」
「那可不行。」鴻俊馬上說道。
李景瓏隨口道:「反正你真想這麼做,我也不會殺你,就站著看你,讓你殺了我,到時你就更難受了,把我殺了以後,也沒人製得了你,你就成魔王了。成了魔王,整個神州就全毀你手裡了。」
鴻俊馬上叫道:「你怎麼能這樣?!」
李景瓏說:「為什麼不可以?我好歹也要為自己做點什麼。」
鴻俊壓根沒轍,說也說不過,李景瓏腦子又聰明,自己提出那個玉石俱焚的辦法,就是為了救大家,李景瓏這麼一說,鴻俊只好絕了這念頭。
是時,外頭有人道:「求見大王。」
兩人馬上轉頭,只見兩個瘦削男子走進來,各有各的瘦,瘦得又各有各的奇怪。左邊那人張著長倒三角的蛇精臉,卻是在玉門所俘的沙蛇!右邊那人看似四十歲上下,身材佝僂,臉上鬍鬚長得亂七八糟,如猴兒一般,稍弓著身,說:「拜見大王。」
李景瓏便他們示意進來,鴻俊心想你什麼時候成他們的大王了?李景瓏朝鴻俊說:「老五是那隻猱從前帶在身邊的猴妖,永思殺了那猱後,放了它自由,就在洛陽販賣水果餬口。」
那兩隻妖怪又一起朝鴻俊磕頭,鴻俊才意識到「大王」叫的居然是自己!忙說:「快起來,我不是什麼大王!」
李景瓏以眼神示意,鴻俊不明所以,便也點點頭,李景瓏說:「先前裘公子吩咐你們辦的事,辦得如何了?」
「回稟兩位。」那沙蛇說,「青雄大王也吩咐我們仔細盯著,前些日子裡,天魔手底下的兩隻大妖怪來了洛陽……」
「青雄?!」鴻俊驚訝道,「青雄什麼時候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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