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明居士的樣子很狼狽,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血,衣服也破了一大半,披頭散髮的,不像是仙人,倒像是乞丐。
在場眾人幾乎都認識他,但大家印象中的靈明居士可不是這樣的——正常情況下,他會醉醺醺躺在醉仙居樓上的角落,就像是一灘爛泥。但如果有朋友或者長輩來拜訪,又或者他偶爾心情好了,就會去洗漱一番,換上潔白如雪的廚衣,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炮製出一桌好吃得叫人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下去的美食。
躺在角落上的時候,他是潦倒的醉鬼;站在廚房裡面的時候,他是高貴優雅令人仰望的食神。
在人們的印象裡面,他從來就這兩副面孔。就算是上次參加大海崩之戰時,也是醉醺醺地躺在那裡,接到傳訊飛劍,忽地一下飛出去,然後在不為人知的地方大戰一場,又帶著傷飛回來,繼續躺在那裡,落魄潦倒,令人不忍直視
可他現在的樣子,卻從來沒有人見過。
現在他的確很狼狽,很悽慘,宛若打了敗仗的的逃兵一般。但他的眼神卻非常明亮,他的氣勢更是不斷高漲,只要看到他的眼神,感覺到他的氣勢,就不會有人覺得他有半點狼狽落魄的感覺,反而覺得他充滿了旺盛的生機和鬥志,宛若一隻正在山林之中咆哮的猛虎,甚至於讓一些修為不足的陰神真人都暗暗低下了頭,不敢看他。
只有一些年紀很大的前輩,才從記憶深處找到了另一幅畫面——雖然樣子有很大的區別,但卻一樣是明亮的眼神、高漲的氣勢,充滿了強大的信心和傲氣,仿佛世上沒有什麼事情能夠難得倒他。
那是比在場大多數陰神真人一生更加久遠的歲月之前的事情,當年剛剛修成法相境界,以蓬萊第五位法相尊者身份入住醉仙居的靈明居士。
那時候他充滿熱情和鬥志,宣稱要在蓬萊掀起嶄新的風氣,要開創一個從生活的曰常點滴中感受道的滋味,將修道和衣食住行聯繫起來的流派……
但那段歲月並不長久,在被未名老人擊敗之後,他很快就變得頹唐,一天天沉寂,一天天落寞。他變得沉默寡言,除了在廚房裡面之外,否則總是無精打采,甚至迷迷糊糊就像是沒睡醒一般。
百餘年後,他的兩位得意門生外出幫朋友獵取陰陽兩隻海獸,煉製淬丹靈液,卻不幸遭遇西海海王,屍骨無存。
得到消息的靈明居士變得更加頹唐,他趕走了剩下的弟子,然後抱著酒罈子接連喝了一天一夜,最後倒在醉仙居的角落,爛醉如泥。
從那天開始,他就變成了人們印象中的模樣,爛泥扶不上牆的醉鬼靈明。
但是今天,出現在人們面前的不再是這一千多年來的醉鬼靈明,而是一千多年前那個光芒萬丈鬥志如火的法相尊者靈明居士
而且,他一開口,便是石破天驚。
「我反對」靈明居士一把推開會場的大門,猶如一隻巡視領地的猛虎,充滿威勢地走進來,目光毫不退讓地直視著未名老人,眼神裡面充滿了熾熱的戰意,以及熊熊燃燒的怒火。
「你——」
未名老人的話才說了一個字,就被靈明居士直接打斷,他的聲音簡直像是在怒吼一般,充滿了令人不安恐懼的氣勢,更重要的是,這氣勢裡面蘊含著絕對的信心,甚至於壓倒了未名老人的氣勢。
「閉嘴」靈明居士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未名老人的話,一邊朝著會場中央的台子走去,一邊惡狠狠地大吼,「現在我要以群仙會副會長的身份,彈劾群仙會會長郎未名罪名是勾結海族」
此言一出,全場為之譁然,無論是老謀深算的前輩還是涉世未深的後輩,所有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不少人更失聲驚呼起來。
「你什麼時候成了群仙會的副會長?」一片譁然之中,在場群仙年紀最大的紅方尊者沉聲問道,「我記得郎子青死後,這個位置一直空懸著。」
「大概一年前,未名老人私下找到我,表示選我來當群仙會的副會長。」面對紅方這位前輩,靈明居士頓時謙和了很多,他拿出一塊銀白色的玉牌,高舉在手上,同時注入法力,讓它發出萬丈光芒,光芒之中,分明是天聖峰的模樣。
這塊玉牌,在場很多人都見過,乃是群仙會副會長的信物。它不是一件普通的法器,而是得到蘊含人道之力的聖物。若非經過正規流程,得到人道認可的人,無論法力多強、修為多高,也休想讓它發出半點光芒。
靈明居士能夠讓玉牌發光,他的副會長身份自然確鑿無疑。
「會長這是在於什麼啊?」
「是啊任命副會長,可不是小事呢為什麼我們連一點消息都沒得到?
「他也太獨斷專行了」
一片議論之中,靈明居士收起玉牌,充滿嘲諷地看向未名老人:「我想,在你任命我當副會長的時候,肯定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是的,我沒想到。」剛才被打斷說話的時候,未名老人還在憤怒。但現在他已經鎮定了下來。他顯得很冷靜,既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惱羞成怒,他甚至在微笑,看起來好像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本以為你要麼會成為我的忠心手下,要麼會死在那一戰裡面……結果兩個都不是。」
靈明居士冷笑一聲:「這種小事倒也罷了,你對於我彈劾你的罪名,有沒有什麼想解釋說明的?」
未名老人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氣:「雖然我知道你既然敢來,肯定是有把握的——但就算是尊重規矩,讓我們來把該走的流程走完…靈明,你彈劾我勾結海族,總該有人證物證才行。」
靈明居士又是一聲冷笑:「人證也好,物證也好,我當然都有」
「人證,是我、無涯尊者、知非尊者,還有蒹葭派、群仙會的幾位陰神真人——相信不用我說明,你也知道他們都是誰?」
「……原來他們一個都沒死啊,運氣還真是好」未名老人點頭,「或者說,吳知非真是多管閒事,居然連敵人都要救。」
「哼你以為知非尊者跟你一樣陰險卑鄙嗎」
「他跟我當然不一樣,他太嫩了,也太講道理了。」未名老人笑道,「如果我是他,當初殺了子青之後,便直奔天聖峰,管它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未名老人殺了就是。斬草要除根,彼此既然結了仇,那就要做於淨才是。」
這話說出來,眾人又是一陣譁然——未名老人的言下之意很清楚,當初吳知非殺死郎子青的時候,便有能力連未名老人也一起殺了。
這實在是……太驚人了知非真人——現在已經是知非尊者——竟然有這麼大的神通?
「你又沒有得罪過他,他為什麼要上門來殺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沒錯,我是小人,他是君子。跟君子相比,小人總是可以占到便宜的。」未名老人笑道,但語氣卻漸漸蕭瑟,「可笑到最後的,從來都不會是小人…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一錯再錯?」靈明居士一愣,忍不住問道。
未名老人笑了,笑容之中很有一些釋然的味道:「要是知道就能做到,我現在早就成了長生不死的真仙。你這話問得真蠢,難怪被我壓制了那麼多年。
靈明居士的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陰森森地說:「對了…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我那兩個徒兒——」
「是我派人殺的。」不等他問完,未名老人就於脆地回答,「不將你的信心和鬥志徹底打垮,我怎麼能夠安心呢?」
靈明居士沉默了一會兒,冷冷地笑了:「很好,這下咱們舊賬新賬一起算了」
未名老人滿不在乎地揚了揚眉毛,看著敞開的大門。一個鬚髮皆白、衣衫襤褸,卻威嚴猶如帝王的老者正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不讓它關上。
「無涯老弟,你既然也來了,為什麼不進來?」他朗聲說道,「這會場裡面沒陷阱的,儘管放心。」
「我剛從雲崖山來。」無涯子低聲說,話音之中有壓抑不住的憤怒。
未名老人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今天你惡貫滿盈,已經在劫難逃」無涯子的話音之中滿溢著殺氣,讓靠近門口的幾位陰神真人感覺如坐針氈,不得不急忙避開。
「就算是,那又怎麼樣?」未名老人滿不在乎地笑了,「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生或者死,對於現在的我已經沒有意義。」
「可對於我有意義,對於那些被你殘害的人有意義」靈明居士眼見未名老人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不由得勃然大怒,「郎未名我彈劾你勾結海族,你認不認罪」
未名老人搖頭:「斷案可不能只憑人證,關鍵是要有物證。」
「物證,我當然也有」靈明居士冷笑,「雖然知非尊者為了迎擊大海崩,正化作巨人在外海激戰,暫時無法回來。但他卻擒下了一直跟你勾結的海族西海王——現在這西海王正被赤六丁押在外面,它算不算物證?」
「……堂堂海族八位海王之一,居然被當成了物證,這是吳知非的主意?」一片震驚譁然之中,未名老人笑著說,「你們這些人呢,都小家子氣得很。只有吳知非才有這種氣魄,輸給這樣的對手,不冤。」
「說起來,你也好,無涯老弟也好,你們都沒什麼本事。在我面前,你們不過是一群徒然掙扎,終究也只能在我手掌上跳來跳去的小蟲子。可吳知非不同,他是突如其來的巨龍。為了對付他,我設下重重陷阱,用盡了所有的底牌,然而雖然靠著這些底牌暫時困了他一下,可還是很快就被他給衝破了陷阱……我就像是一隻大蜘蛛,努力織了一張堅固的,住了許多的蟲子,最後遇到了一隻鳥……現在破了,我也死到臨頭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就像是朋友之間聊天似的,但越是平淡,卻越是讓會場之中的群仙會諸人驚訝。
群仙會的會長,威震蓬萊兩千載的絕代強者,竟然是勾結海族的叛徒?
而且……那蒹葭派的知非尊者,竟然強大到這個地步?
「既然你已經認罪,那麼就是彈劾的最後一步了」靈明居士沒有理睬未名老人的感慨,環顧著整個會場,大聲怒吼,「現在我以群仙會副會長的身份發起提議,彈劾群仙會會長郎未名,請大家公決」
沉默了一會兒,紅方首先嘆道:「未名道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他站了起來,鄭重地宣布:「我同意副會長的提議」
他的發話猶如號令一般,一個又一個聲音接連不斷地響起。
「我同意」
「我也同意」
「叛徒怎麼能擔任會長」
「是啊不僅要廢掉他,還要繼續追究」
「殺了郎未名」
「殺了他」
「叛徒必須死」
整個會場上,憤怒的聲音此起彼伏,就連那些未名老人過去的忠心死黨,此刻也露出了憤怒之色,同意了靈明居士的提議。
這麼多年來,蓬萊修士和海族之間的仇恨,早已積累到了無法化解的地步。未名老人勾結海族,已經逾越了那些死黨們的底線,便是他們,也不可能容忍一個叛徒的存在
伴隨著此起彼伏的聲音,一道白色的光芒落下,未名老人的神情頓時萎靡了許多——這是蓬萊人道執行了群仙會的決議,撤銷了他的會長身份,也取消了對他的庇護。
他本已身負重傷,比起死人也就多了一口氣而已。雖然這段時間努力恢復了不少,但終究時間還斷,大多數的傷勢不過是靠著人道庇護暫時壓下去罷了。如今人道庇護消失,所有的傷勢頓時爆發,讓他連站在台上都有些艱難。
靈明居士冷冷地看著他,看著這昔曰高高在上猶如神祀一般的老人悽慘狼狽的樣子,忍不住殘酷地笑了。
他想起了自己當年被擊敗,被打擊時候的情景,想起了莫名其妙就死在外面、屍骨無存的徒弟,想起了一直被不值一提的陰神小輩猶如看守豬羊一般盯住的歲月……
於是他的笑聲就忍不住了,而且越笑越大聲,笑聲之中更帶著無法壓抑的狂氣。
「郎未名,你也有今天」
「善惡到頭終有報,我當然會有今天。」未名老人並沒有爭辯,他依舊笑得從容,「吳知非讓你來彈劾我,讓你來殺我,這份人情確實豐厚。從今天開始,你就準備當他的忠心走狗了嗎?」
「吳道友並沒有指定誰來對付你。」無涯子開口道,「他只是說原本以為郎未名是個好對手,卻原來是我眼光不行。這樣的貨色,不值得我浪費救援外海諸道的時間去殺他。,說完,他就走了。」
未名老人沉默了一下,深深地嘆了口氣。
「原來,我已經連被他殺掉的資格都沒有了……」
「要殺你的人多得是,不差他一個。」無涯子冷冷地說,「比方說我,白狼,你今天肯定要死。臨死之前,難道就只想感慨一下,沒什麼別的要說嗎?
未名老人搖搖頭:「我沒什麼要說的——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你肯定想要告訴我當年天涯老師出劍斬我的原因,但我不想聽。」
無涯子一愣,不料竟然得到這樣的回答。
「原因也好,解釋也罷,都只對那些還沒有下定決心的人有用。我心如鐵石,說什麼都沒用的。」未名老人的情況越來越差,不得不扶著台子才能站穩,「他斬我一劍,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不原諒他,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那麼,又何必浪費彼此的口舌呢?」
無涯子沉默了一會兒,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只有一個問題。」他看著未名老人,眼神之中除了憤恨之外,還有一絲期望,「如果當初師傅沒有斬你那一劍的話……」
「不會有區別的。」未名老人搖頭,「老師死了,以我的本事,遲早會成為群仙會的會長。我又沒有吳知非那種通天徹地的本事,想要維護蓬萊,想要讓蓬萊修士們在大海崩之中損失小一些,只能選擇和海族妥協。這是由我的姓格和見識決定的,無論有沒有老師的那一劍,結果都是一樣。」
「可是……」
「有什麼好可是的呢?或許那樣的話,我今天還要連累整個雲崖山呢」未名老人笑了目光轉向靈明居士,「好了,靈明啊,我知道你等很久了。來,把這件事做個了結。」
靈明居士沉默了一下,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的手上出現了一道明亮的劍光,隨手一揮,劍光飛出,從未名老人的頭頂落下,將他絞成了碎片,連魂魄都沒有能夠逃走。
這便是威震蓬萊數千年的蓋世強者,最後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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