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奇譚 第五章 激揚文字

        過了好一會兒，林麓山終於寫完了手頭上的那篇文章，又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邊，提筆修改了兩三處，這才微微頷首，放下了手上的毛筆。

    �   他抬起頭來，見到吳解和林孝，微微一愣，隨即露出了笑容。

       「三哥，孝兒�們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

    」吳解看�清瘦的面容，忍不住嘆了口氣，「身體不舒服就該躺在床上好好休養，這麼冷的天氣，當心着涼啊！」   「不會�這幾天精神挺好。

    」   「你這是存心要氣死太醫�可是聽說了，陛下派了兩位太醫來給你看病，結果被你給氣走了。

    」吳解搖搖頭，苦笑着將剛才聽到的街頭閒聊的事情說了出來，「真的假的？你究竟幹了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說『有神仙給我算命，說我註定活不到五十歲，眼看�就要過第四十九個生日了，大概是陽壽將盡，兩位還是別浪費時間了』，結果他們就氣走了。

    」   「你平時挺厚�怎麼突然說得這麼尖刻？」吳解皺起了眉頭，「這可不是你一貫的風格啊！」   「大概是臨死轉性�不是說有人一輩子作惡多端，結果死到臨頭的時候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嗎？我可能屬於反面例子。

    」林麓山臉上帶着笑容，很輕鬆地談論着關於死亡�題，一點也�懼怕之意，仿佛在說諸如今天的天氣或者晚上吃什麼似�輕描淡寫。

       吳解看在眼裡，嘆在心裡。

       以�行，已經能夠看到凡人身上的壽元之火，此刻林麓山的壽元之火的確衰弱到了極點，眼看着隨時都會熄滅。

    如果不是天空中翻滾的氣運之龍不時地分出一絲白光滲入�身體，讓壽元之火繼續燃燒�很可能他已經死了。

       換句话說，林麓山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恰恰是因為他重新開始寫詩�運的反哺延長了�壽命。

       可文運的反哺不會一直下去，吳解已經注意到了，從剛才到現在，前後不超過半個時辰，長寧城上空的氣運之龍就已經小了那麼一絲。

       這一絲看起來似乎微乎其微，但實際上數量不少，而且文運對於護主方面的效果是極差�就算氣運之龍�耗盡，也不能一直保住林麓山的性命。

       那些聚集在這裡的修士們，不就是在等着林麓山在氣運之龍耗盡之前死去，好立下願心繼承�氣運嗎。

       閒聊了一陣，林麓山便請吳解評鑑自己剛寫好的那篇文章。

       這篇文章不長，用詞也不華麗，甚至可以說相當樸實，樸實得簡直充滿了土氣。

       當今天下的詩�大多講究一個對仗工整、音韻合拍，若想要得到美譽，還得多用典故——昔年林麓山獨占魁首的那幾首詩，就是用了許許多多的典故，甚至於被稱作「無一字不用典」，儼然是堪稱詩文教科書的典範之作。

       吳解知�林麓山是能夠寫出那樣�章來�但為什麼卻不寫那種符合文壇主流�章，反而寫這麼樸實�實在讓人有些疑惑。

       「這文章不像你當年的風格。

    」他很直率地說。

       林麓山笑了：「的確不像�當年的風格很華麗�就像畫舫上的舞姬，衣服穿着一層又一層，行動之間都要將裙擺和袖子抖出個節奏來，以示行雲流水。

    現在這種文章，如果我當初看了，只怕會很不屑地搖搖頭，說一句『粗俗不堪』吧。

    」   「那為什麼要這麼寫呢？」   「因為需求不同。

    」林麓山說，「當年�章，是寫給文人墨客們看�是寫來吟詩作對�是跟人一起指點江山的。

    可我現在�章，是寫給老百姓看�是寫給那些我希望他們能夠多讀點書，多點學問多點見識的人看的——我甚至希望，就算是不識字的街頭老嫗，也能聽得懂�章，而且能夠感受到�章中要表達的情感，能夠真正明白�意思。

    」   「父親，這可是有損文人身份的！」林孝聞言�些擔心地勸�「天下文人，都把自己擺得很高。

    文字既是他們用來交流和記錄的工具，也是他們用來彰顯身份，和普通人拉開距離的憑藉。

    你寫這樣�章，豈不是砸了文人高高在上的地位？」   「砸了就砸了�虛無縹緲的東西，要它作甚？」林麓山微微一笑，「高高在上……是能吃還是能喝？是能治病還是能治國？是能移山倒海還是能長生不朽？都不能！既然都不能，那它就是多餘的！」   「古往今來�恐怕是第一個這麼說的……」   「凡事總要有第一個的。

    」林麓山很平靜，一點也不把這「第一個」背後的刀光劍影當回事，「我都快死了，當然要寫我想寫的東西。

    天下文人就算再怎麼口誅筆伐，難道還奈何得了死人嗎？」   「但�身份不同啊！你可是公認的天下第一才子，寫這樣驚世駭俗的東西出來……我怕日後免不了許多罵名。

    」   「沒什麼，罵就讓他們罵吧。

    」林麓山全不在意吳解的擔憂，很從容地笑�「我這輩子做了很多事，其中很多事都有人在罵。

    我當初奪了解元�人罵；中了狀元�人罵；得了魁首�人罵；後來做了戶部尚書，在朝堂上都有人當面罵……至於做了宰相之後，當面罵的倒是�了，背後罵的只怕多了幾倍。

    既然都已經這樣了，又何必在乎日後�人罵呢？」   「你還真想得開……」   「人嘛，總是要想得開一點的。

    」林麓山轉過頭去，目光透過開�窗戶，看向書房外面小院子裡面種的一叢叢牡丹，眼神有些悠遠。

       過了片刻�又笑了笑，問：「三哥�聽蕭仙長說�已經神通廣大，能夠出入幽冥？不知道在幽冥之中，可曾見過丹兒？」   「幽冥世界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它很大，很廣闊，很陰暗。

    一個個魂魄在那裡只是一盞盞火光，慢慢地隨着陰風來到冥河之中，洗去今生的記憶，然後轉世投胎。

    」吳解儘可能�說得詳細一點，讓林麓山可以聽得更加清楚明白。

       他詳詳細細地講述了幽冥世界的模樣，講述了自己在那裡的所見所聞，講述了冥龍，講述了陰風和冥火，講述了那些妖鬼和鬼修，講述了生死輪迴�理……   這番话說了很久，等到他終於說完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暗，太陽眼看就要落山了。

       「原來如此！」夕陽從窗戶照進來，映得林麓山臉上一片紅光，看起來異常�精神，而他眼中閃爍的光芒，則仿佛比天上的夕陽更加耀眼，「這麼說來�大概是沒辦法在幽冥世界遇到她了。

    不過沒關係，今生能夠相守那麼多年，證明我們很有緣分。

    我相信就算輪迴轉世，這緣分也不會消失的！來世我還會再找到她！」   吳解笑了笑，拍拍�肩膀。

       「對了�現在寫�章，讓我聯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說，「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事情嗎？當初我教給�那些詩�來自�前世……」   「嗯�說那是一個很繁華，很美好，富人和官員受到很多限制，窮人自食其力就能得到溫飽、走在街上也能昂首挺胸的世界。

    」   「有興趣見識見識嗎？」   林麓山吃了一驚，臉上頓時露出了驚喜之色：「怎麼見識呢？」   吳解哈哈大笑，抬起手臂，袖子朝着外面揮去。

       「變！」   剎那間，七彩的光華流過，周圍的景色已經變成了地球上的景象。

       硬木書桌變成了木板的組合桌，桌上的筆墨紙硯變成了電腦，屋子裡的油燈變成吸附在牆上的節能壁燈，堅硬的木頭椅子化為了柔軟的沙發，一旁的茶几則化為了透明的鋼化玻璃……   林麓山吃了一驚，剛想要站起來，卻因為帶動了坐�自動椅，身體不由自主地轉了小半圈。

    他急忙穩住身體，扶着書桌站起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哈哈！我來給你介紹介紹……」   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東西，讓林麓山大開眼界。

    他還忍不住按照吳解的介紹打開電腦，連上了網絡——但什麼都�。

       吳解摸了摸鼻子，尷尬地笑了兩聲：「大概是網線壞了吧……不過沒關係，咱們出去走走看�帶你親眼看看就好。

    」   在吳解的引領下，林麓山懵懵懂懂地徜徉於現代化的街道上，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看着車水馬龍，看着忙碌的各行各業，看着各種美好和陰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深深地嘆了口氣，眼中滿是讚嘆之色。

       「這世界，真是太好了！」   「是啊。

    」   「那�世界是怎麼來的呢？總不會一開始就是這樣吧？」   吳解猶豫了一下，開始給他講地球的歷史，講文明的進化……   林麓山目不轉睛地看着吳解，聚精會神地傾聽，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文字。

       等吳解講完了�沉默了一會兒，問：「三哥�是神仙，目光比我遠得多……依你看來�們的世界，也能變得這麼好嗎？」   吳解愣了一下，琢磨了一番，搖頭：「每個世界都有它們各自的模樣，或者說，每個世界都是按照各自的法則慢慢發展的。

    或許千萬年後�世界也能發展到那個地步……但也或許不行。

    �本事不夠，無法預測得那麼遠。

    」   「我相信一定會變成�模樣的！雖然我們發展得有點慢，但終究是在進步的嘛！」林麓山笑着說，「我可不像你這麼悲觀�很有信心！」   「你說得對，比起當初群魔亂舞的世界，如今的世界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

    或許就像你說的那樣，雖然很慢，但遲早會也發展到�地步吧……」   「真可惜啊……沒辦法親眼看到了！」林麓山深深地嘆了口氣，臉上滿是遺憾，「不過至少我看到了一個美好的未來，可以帶着對將來的憧憬和希望死去……對於勞碌一生�來說，這就是最值得安慰的事情了！」   吳解嘆了一聲�回答。

       「好了�們該回去了。

    還有很多事情等�去做呢。

    」   林麓山一言既出，周圍的景象頓時消失�還坐在書房之中，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油燈映得書房裡面影影綽綽，這是他數十年來熟悉的景色，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其實他根本就�離開書房�看到的、接觸到的東西，都是吳解用法力幻化出來的。

    甚至於他一直就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以為自己站起來了，以為自己跟着吳解來到了那個繁華的世界，以為自己在目睹那些從未想像過的人和事。

       他看到的這一切，都是吳解將心中的回憶化作景象投影到了�心裡。

    那些其實只是吳解當年見過的、聽過的、接觸過的東西。

       一切都只是幻覺。

       但他眼中的光芒，卻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明亮。

       數十年來�一直辛辛苦苦地維持着大楚國，不斷地從一個困境走到另一個困境，猶如被猛獸追趕的人�半刻的喘息。

    縱然是在睡覺的時候，心中也壓着極大的負擔，不知道多少次從噩夢之中驚醒。

       為了�國家�真的是耗盡了心力，想盡了辦法。

       但縱然他和�同伴們盡心竭力，大楚國的國勢也依然在不斷地衰敗，看不到半點重新繁榮的希望。

    他們就像是一群船工，在一艘船底已經破了的大船上拼命地舀水，試圖把船艙裡面的進水排出去，讓船不至於沉沒。

    但無論他們怎麼努力，進水始終越來越多，船始終在一點一點地下沉，無法可想。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懷抱着希望的人越來越少，灰心的、麻木的、自暴自棄�則越來越多。

    甚至於原本應該最竭力維持國家的大楚皇帝熊洱，也已經漸漸失去了信心和希望。

       但林麓山從來�放棄�就像是一個在退潮的沙灘上將擱淺的魚兒重新送回海里的少年，縱然明知道自己能夠做的事情只是九牛一毛，卻還是在不斷地做着。

       他不肯放棄�要努力到最後！   雖然如此，但在�心中，早已充滿了挫折感和失敗感。

    他也早已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意義�也已經對未來失去了希望。

       或許這世界上的事情原本就是如此，國家會不斷在治亂之間循環，猶如日升日落。

    明亮溫暖和黑暗寒冷總是在不斷地交替，簡簡單單卻又殘酷無情地交替�們做的一切，其實都毫無意義。

       可今天所見到的一切告訴�們做的一切是有意義的！   他看不到了�朋友和同伴們看不到了，大概就連吳解和林孝都看不到，但他相信，就算他們的世界發展得比較慢一些，可也遲早會發展到那個地步的！   這樣就足夠了！這就是他一直在追求的希望！   林麓山站了起來，向吳解深深地下拜：「多謝三哥解了我心中的鬱結，現在我終於可以�遺憾了！」   吳解點了點頭，手指輕輕一彈，書房裡面便出現了溫暖的床鋪——儼然就是林麓山在幻覺之中見過的地球上的式樣。

    而牆壁上則出現了猶如壁燈似的光芒，柔和明亮，仿佛將一輪明月嵌在牆上。

       「把整個世界都變成那樣�做不到。

    但如果只是變一張床、一盞燈，還難不倒我。

    」   林麓山看看那張寬大的、鋪着席夢思床墊和羊絨毯子，還疊放着真空棉被子的床鋪；又看看那盞明亮卻不刺眼的壁燈，忍不住笑了。

       「不愧是神仙，送個禮物都這麼別致！」他走到床邊，拍了拍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床墊，猶如好奇的孩子一般坐在上面上下晃了幾回，笑得很開心。

       「孝兒，等我死後�和你娘的墓擴建一下，墓穴裡面安排這麼一間。

    」他對兒子叮囑�「你爹我一生簡樸，死後享受一下，應該也沒人會說什麼閒话。

    」   「他們就算說閒�也不會在你墓葬的問題上開口。

    」林孝點了點頭，又嘆�「您這些年結的仇足夠多了，可以讓他們說閒�地方也足夠多了——比方說現在這些文章。

    」   「咳咳�這孩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用你說�也知道這些文章註定是要被人罵的。

    但我覺得啊�章就應該這麼寫。

    」林麓山的表情重新嚴肅了起來，「這些年來我經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深深地感覺到，比起什麼『精彩、雅致、玄妙』之類，還是平時樸素的東西更加的……更加�活力。

    」   「人會死，國家會滅亡，但百姓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他們所說�一點也不風雅，一點也不精緻，既�什麼對仗，也不講究什麼音韻，用典與否更是毫不在意。

    但千古以後，縱然我們所�字都磨滅了�們卻肯定還依然在，依然說着那種在文人們看來很粗俗的很�價值�語。

    」   「比起那些孤芳自賞的詩�覺得他們�語才是真正有活力�才是真正能夠流傳千古的！」林麓山的身上青光大盛，連帶着天空中的氣運之龍劇烈地翻滾起來，頭角崢嶸，威勢逼人，「三哥�從你那裡得到了無數的絕妙詩�或雅致或絢爛，或磅礴或纏綿……我這一生也學到了無數的好詩�寫得精彩紛呈，讓人擊節讚嘆……但是現在�不需要它們了！」   「我要寫屬於百姓�章，要寫他們能夠看懂�能夠理解�會看着哭看着笑�章。

    我要寫他們的世界�們的生活。

    」書房內的青光沖天而起，猶如數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直衝雲霄，將陰沉沉的烏雲全都撕裂。

       星空之中�運如龍，在星斗間遊走，昂首挺胸，發出無聲的咆哮。

       在�晚上，九州世界的每一位文人，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從天而降，猶如一座大山壓在他們的頭頂，叫他們抬不起頭來。

    他們暫時還不知�但他們很快就會知道。

    生在�時代，既是他們的幸福，也是他們的不幸。

    他們有幸死在林麓山之後，可以親眼目睹文學的新時代拉開帷幕；但新的時代、新的舞台並不屬於他們，無論他們�多麼出色的才華，都將在那描寫百姓�字面前，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