慣來沒有太多時間給葉臻整理自己的情緒。她只能照例將一切埋藏起來,裝作自己真的是個摒棄了情感的人。
但女帝給她的回信中捎來的一瓶極其珍貴的祛疤生肌的玉脂膏,還是擾亂了她的心緒。她看了許久,仿佛這一樣東西重達千鈞,片刻還是丟到了一邊,不再理會。
她默默讀信,覺得還是這樣公事公辦的口吻讓她感到更自在些。女帝在信中給予了她肯定,讓她感到有些得意。
女帝最後說道:「你若執意要查,我不阻攔。我已遣無極閣影衛赴江州,是否留用,隨你心意。」
葉臻將這段話反覆看了幾遍,五味雜陳。
她心裡是想要那樣的保護與助力的,可又犟氣地想拒絕這樣的扶持。她有些氣鼓鼓地想道:從前把我丟在一邊,現在又想用這樣的方式來哄得我為你賣命嗎?這不就是打一巴掌給一顆棗?可是一想到那畢竟是母親,這氣就無論如何都生不起來了。
然而,尚未等到無極閣的影衛,她就再一次孤身踏上了旅途。
蘇冉本是要一同去的,卻因為生意上的事沒能走開。葉臻想著那也不算什麼大事,待到把叔伯們接到了江州,再讓蘇冉設宴大家好好把酒言歡也無妨,便一人前往了中州的臨川。
原來,寒軒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根據葉明提供的線索去往相應的地址尋找葉家倖存的族人。為了不引人注目,葉臻不曾告訴寒軒的人叔伯們的真實身份。她只讓寒軒到各個地址去接人到臨川,等過幾天通過一筆生意往來,讓叔伯們到歸來山莊與葉明匯合。
葉臻策馬到臨川城下時,已是夕陽西下。
這座美麗的城池在夕照下是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葉臻在城門口恍惚了一瞬。好像這八年來的血腥與紛亂從不曾存在過一樣,她還是承歡膝下的尊貴小姐,在一年一度的家族盛會中,隨著父母去城門口迎接遠道而來的親眷。
可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孩子了。她嘆了口氣,有些疲倦地想道:等葉家平反,還是能夠有那樣的盛景的,總算葉家不是絕了後。叔伯們的孩子再繁衍生息,葉家還會是個枝繁葉茂的大家族的。
葉臻進了城,便看到街邊一人一馬,於是笑著搖了搖手。
林舒安策馬迎上來,笑吟吟對她行禮:「姑娘遠來辛苦。」
林舒安比葉臻大了一輪不止,卻仍是恭謹地對著她行禮。
他知道葉臻是留仙谷主的關門弟子,又知道她與梁王、鎮北侯甚至陛下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因而不敢怠慢,數年來將寒軒在臨川的幾家酒樓茶館經營得有聲有色。葉臻待他不薄,每年給臨川這邊的分紅都不少。他有了妻兒,生活富足,在臨川也是體面的老闆,受人尊敬和羨慕。
因此,儘管他隱隱感覺得出那幾位要接的先生身份不一般,還是沒有多過問,這幾日來一直盡心盡力,唯恐出了差錯。
二人並駕入了城。林舒安笑著說道:「幾位先生說想嘗嘗臨川美食,阿戌幾個就帶他們去了酒樓。」
葉臻雖覺得不妥,但一想寒軒並不知叔伯們身份,去酒樓請個客儘儘地主之誼也是應當的。她抿嘴笑道:「定是阿戌他們自個兒嘴饞了。」
林舒安笑起來很溫和,「可不是呢,還說這回小姐出了公費,就挑瞭望川樓。」
望川樓是臨川最大最貴的一家酒樓,阿戌他們平日裡都嘴饞,只是零花錢來的不容易,都不捨得去吃。
葉臻也被引出幾分小兒女心性,好像閉上眼就能看見未來幸福安寧的景象。她眉目溫柔,連日來的煩心也有些紓解。
兩人策馬來到望川樓。
沅江支流澧水分臨川為南北兩岸,沿岸多奇峰怪石。望川樓真不負「臨川第一樓」的美名,懸在山腰,地勢極高,要走層層階梯沿山盤旋而上。樓高三層,部分樓體完全鑲嵌在山體內,甚至鑿山岩而成。從各個包廂的窗戶都能望見壯美的江景,其間廊道奇巧錯落,沿山勢而築,行走其上頗有登高望遠之壯懷逸興。此刻夕陽已經沉到江的盡頭,只在山峰間留下絢爛的霞光。這霞光便如上好的錦緞,流淌在望川樓精美的碧瓦朱檐上。
寬闊的江面上,停泊著幾艘金碧輝煌的畫舫,傳來悠悠的絲竹聲,隱隱還能見到舞女輕曼綽約的身姿。
「望川樓堪稱臨川一景。」林舒安笑道,「一會兒用過了飯,屬下陪小姐四處逛逛吧。」
二人說話間,已經進了酒樓大門。侍女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指引著他們往包間走去。
葉臻點了點頭。她看著望川樓內部水墨青花的裝飾,贊道:「很有格調。」
挑高的大堂內,足有半人高的舞台之上,十幾個身姿曼妙的舞娘穿著薄如蟬翼的舞裙,打著潑墨山水的油紙傘,正在翩然起舞。裊裊的花草屏風之後,戴著面紗的姑娘玉指纖纖流轉出動人的音調。
那般雅致的表演,讓來此處吃飯的貴客都流連駐足。
葉臻也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致地看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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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闆,貴客到了?」
陌生的聲音響起,葉臻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材修長穿著墨色長袍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他們身邊,笑吟吟捋著鬍鬚說道。
林舒安笑道:「正是我家小姐。」一面為葉臻介紹,「這是望川樓掌柜,姓魏。」
魏平露出訝異之色:「想不到君七姑娘竟是如此年輕。真是少年英才啊。」
葉臻說道:「老闆客氣了。」她本能覺得這老闆並非善類,不想多言,回頭問林舒安道:「阿戌他們在哪個包廂?」
「三樓,天字一號。」林舒安說,一面對魏平行了個禮,「魏老闆去忙吧。」
葉臻本要上樓,卻忽然皺了皺眉,問道:「這些姑娘……是哪個班子的?我看著有趣,回頭我也請她們去我店裡唱曲兒。」
魏平停住腳步,笑道:「不是什麼有名的班子。君七姑娘若是有興趣,只往城南尋『翠衣班』就是了。」
葉臻挑了挑眉,似乎是在思考什麼,似笑非笑道:「賺錢的秘方,魏老闆捨得就這麼告訴了我?」
魏平似乎愣了愣,笑道:「姑娘說的哪裡的話,這本就算不得什麼秘密。況且姑娘做的是朝廷撐腰的生意,我與您方便,不也是與自己方便麼?」
「你倒直接。」葉臻冷哼一聲,不再看他,「舒安,走吧。」
可誰知變故陡生!
就在二人上樓時,有一陣風突然平地而起,瞬間熄滅了樓內所有燈燭!
此時夕陽完全沉了下去,夜色已經降臨,漆黑一片的樓內,霎時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刀劍砍殺聲錚然響起,各處傳來人們驚慌的喊叫與憤怒的咒罵,華麗的木地板被踩的嘎吱響。
小二手裡的托盤在擠擠攘攘中被打翻。葉臻扯了林舒安一把,才讓後者不至於被湯汁潑了滿身。
林舒安回頭,在一片黑暗中,只看到葉臻一雙眼睛明亮如星辰,目光銳利而鎮定。
葉臻豎起耳朵謹慎地聽著四處的動靜,問林舒安:「包廂在哪個方位?」
與此同時,她放出的靈識已經感受到那些舞女離開了舞台。但那些舞女顯然都有內家修為,眼下樓內一片混亂,即便是她也不能快速確定位置。
她剛才看出那些舞女有些古怪,於是藉故詢問了老闆。這下卻是完全確定了,只是不清楚這些人是否是衝著叔伯們來的。
她緊了拳頭,心中焦灼萬分,但被混亂的人群擠著,又踉踉蹌蹌,無法自如行動。
「三樓上去,走廊盡頭。」林舒安說。
樓上忽然傳出此起彼伏的尖叫,並桌椅傾倒,瓷器砸碎的聲音。儘管在人群的喧囂鼎沸中,那樣刺耳的聲音還是十分明顯。
葉臻面色一變,拼命地掙開了身邊不知誰家女眷的拉扯,足尖點過人群頭頂,飛身上了樓。
走廊在黑暗裡看起來似乎長得沒有盡頭。葉臻幾乎是一個轉角一個轉角地撞了過去,一路狂奔一路還能聽到慘叫。
她絕望而痛苦地奔跑著,可是已經遲了。
天字一號包間的門大開著,門口流淌出來的汩汩血液映射著窗口漏進來的粼粼月光,隱隱照出一方微光。
葉臻還來不及接受眼前的信息,瞳孔倏然放大,拔刀暴起,一個滾翻敏捷地躲開了門邊陰影里驟然迸發的殺意,卻是一下滾進了污濁的血水裡。她反手格擋一把梨花針,幾個騰挪閃避,足下卻是一個趔趄,踩住了一堆綿軟的東西。
她在打鬥間匆匆一瞥,胃脘一陣翻湧,險些繃不住跪倒下去!
那是……
人的撕裂的肢體!
誰……誰的肢體?
葉臻沒敢去想,可是眼淚已經不自覺地滾落出來,濡濕了眼眶。
叔伯們呢?寒軒的兄弟姐妹們呢?
她在打鬥間四處找尋著。可是月光實在太暗淡了,刀劍雪亮的光芒像又是針一樣刺著她的眼睛。除了碎裂的肢體和流淌的血液,包廂里似乎已經沒有活人的氣息。
有什麼在心底驟然破碎,她發出一聲絕望悲切的吼叫,左手腕上手繩光芒大盛,冰藍色的靈力注入右手握著的寒光刀,刀光冷冽,照著她面前那個刺客就劈了下去!
滾燙的血液當面潑了她滿身,腥臭的氣味一如當年。
她來不及傷神,就被另兩個刺客包夾,陷入了纏鬥之中。
幾十招之後,她終於將剩下兩個刺客斬於刀下,驟然脫力,跪倒在血污狼藉之上,喘著粗氣。
房間裡倏然亮堂起來。葉臻警覺回頭,只見是林舒安進來,重新點著了蠟燭。
林舒安的表情忽地由迷茫緊張轉變為驚怒恐懼,臉色刷一下慘白,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扶著門框劇烈地嘔吐起來。
葉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怔怔地,一動不動,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半晌,她喉嚨動了動,「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林舒安癱倒在牆邊,不住地痙攣著,良久才顫著聲音吐出這一句。「怎麼……會這樣……」他做的是正經生意,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靠著門框的支持才沒有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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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臻突然動了,甩開身前的屍體,撲到翻倒的桌子旁,一把把桌子掀了開去,抱出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孩。
她手指一松,寒光掉在地上。她用滿是血污的手摁住了女孩子腹部那個可怕的傷口,眼淚啪嗒啪嗒落到了女孩慘白如紙的臉上,泣不成聲:「阿戌……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
「小姐……」阿戌艱難地發聲,唇角不斷湧出血沫,「別管我……他們……要把人帶到……船上……」
船上?葉臻猛地抬起頭,這才注意到大開的窗戶。根本不需要權衡,她扯下衣角給阿戌按壓止血,又餵了她保命丹,說道:「堅持住!」她抬起頭,聲音狠戾,怒喝道:「林舒安,你愣著幹嘛?放信號求援!」
林舒安如夢方醒,連忙跑到窗口去放信號彈。
天空中驟然炸開絢麗的煙花。林舒安回頭,求助地看著葉臻。
此時望川樓里已經亂成一團,似乎又闖進了大批的殺手。
「跑啊!還要我教你?」葉臻怒道,「你在這兒只會添亂!」
他不會武功,倒不如混在賓客裡面,還有一線生機。而此時刺客尚未到達,還有時間摸黑混出去,留在這裡,的確是拖累小姐。
林舒安心中權衡片刻,咬牙道:「小姐保重!」便飛快地跑出了門。
新一批的殺手已經到了三樓,樓板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葉臻手心全是冷汗,自己也渾身哆嗦。
她看了眼房間,三兩下撕開了那織錦的桌布,把阿戌捆在了自己背上。
「小姐……不可……」阿戌艱難地說道,「您快走啊……」
「省點力氣。」葉臻目光卻是冷銳而鎮定,「堅持住,我不會丟下你的。」
刺客衝進來的同時,她帶著阿戌撐開一把房間角落裡放著的傘,輕巧地翻出了窗,徑直跳了下去。
她們從五十丈高空飛躍而下,腳下是寬闊的澧水,江面上便是那四艘畫舫。畫舫上早沒了原先的絲竹舞樂之聲,全都光影晦暗。
葉臻輕功高絕,儘管傘落下的位置不理想,儘管帶著個人,還是很輕鬆地追上了一艘畫舫。
可畫舫上竟然早都安排了弓箭手!還不等葉臻上船,箭雨就密密麻麻地壓了過來!
葉臻連忙踩著江面後退躲避,重新撐開紙傘,格擋著密集的箭雨。
然而即便是傘上注入了靈力,本身脆弱的油紙傘還是擋不住精鐵的箭頭,不一會兒就變得破爛。
但葉臻憑藉這一時片刻的遮擋,迅捷地摸上了畫舫,一手拆下一根當中折斷的傘骨作為短劍使用。她果斷地割了一個弓箭手的喉嚨,將他的屍體當做盾牌護在身前。
弓箭手見她近前,紛紛換了刀劍砍殺上來。葉臻一面護著背後的阿戌,拼命地向著船艙殺去——她已經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呼救!
等等我,等等我啊!她流著淚,心底吶喊著。
船艙里傳來一個冷酷的聲音:「到時候了,處理了吧。」
船艙里傳來哭嚎聲與求救聲,接著便是刀擦過血肉的沉悶聲響。血液一蓬蓬飛濺到船艙的窗子上。船艙里又傳出一聲聲驚懼的哭訴與絕望的喊叫。
「不要!」葉臻大喊,目眥欲裂。可眼前的刀劍卻死死地堵住了她的路。她瘋狂地向前推擠砍殺著,血液噴濺在她臉上,糊住了她的眼睛,混著熱淚落在衣襟上,幾乎要連著心臟一起燃燒起來。
可還是遲了。
手起刀落的速度那樣快。她終於殺進了船艙時,只看見滿地滾落的人頭,和一邊握著屠刀挑釁地看著她的黑袍人。
那人轉了轉刀,刀尖淌下粘膩的血液,「來的挺快啊,可惜還是遲了。」
葉臻如遭雷劈,整個人定在了當中,發出一聲絕望的長嘯。
前後左右都有無數人包夾上來,刀劍紛紛對準了中間這兩個女孩。
船艙當中橫七豎八堆疊著幾具屍體,有中年人的,也有少年人的。中年的是葉家叔伯,少年的是寒軒的人。
葉臻背著阿戌站在一地血污狼藉之中,纖弱的雙肩不住地顫動著,像是被逼到絕境的幼狼一般,低低地嗚咽著。她雙目赤紅,冷毒的目光死死地咬住了黑袍人,一字一頓,字字泣血:「他們與你,何仇何怨!你有種就沖我來啊!」
她不可避免地看到那些屍體,不忍地別開頭去,卻死死不讓自己流下眼淚。
「何仇何怨?葉家滅我全家算不算?當日我父母便是沉江而亡!」黑袍人冷笑道,「今日我在此處決葉家餘孽,以祭父母在天之靈!」
他冷冷盯著她,「你寒軒既敢護送葉家餘孽,就不要怪我一視同仁!」
葉臻萬萬沒想到,是這樣的理由!
她顫抖著,渾身麻木且冰涼。沉重的哀慟已經在看到十幾具屍體的同時就摧毀了她的心志,讓她幾乎都要握不住手中的那支傘骨。可她此刻卻更多的是覺得悲憤無力,荒唐可笑!
又是葉家的仇。還有多少人要置葉家於死地?既成的錯誤,還要帶來多少更多的錯誤?!
為什麼!憑什麼!
阿戌在背後輕輕地呻吟出聲,讓葉臻在混亂且悲哀中勉強抓住了一點邏輯,得以艱難地撐住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憑藉一腔孤勇衝上了船,如今叔伯們和寒軒的人無一生還,她已經沒有退路,陷入了必殺的絕境。但為了阿戌,她一定要殺出一條血路去!
「你既知我身份,可知與寒軒、與留仙谷為敵是何下場?」葉臻顫著聲,冷冷說道,「若是我死了,你也活不過明天。」
「哈,那又如何?我本就活夠了。」黑袍人大笑道,「行將就木之身,還能得償所願報父母之仇,死亦無憾!」他說道:「君七姑娘,我無意傷你性命,事已至此,我放你離去如何?」
「殺我至親,還這般惺惺作態!」葉臻冷笑,寒光出鞘,發出幽冷冰芒,「你以為你能活著麼?」
本是顧忌親人,不敢放開手腳,但眼下已經再沒有東西能夠束縛她了。葉臻雙目赤紅,手中靈力注入寒光,一刀狠戾劈下。
那華美的畫舫喀喇作響,竟然從當中生生被劈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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