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的黑夜,越過無窮山海,天涯共當此時。名山大川,亂世里無可逾越的天塹屏障,在他腳下,不過是倏然而過的驚鴻一面。
江州的月,分明也是淺淺一彎,卻似乎明亮幾分,溫柔地迎接著遠歸的人。棲霞山畔,東海岸邊,宣城沉溺在江州柔和的懷抱之中,靜靜地酣睡。
夜已極深,白日裡喧鬧的朱雀大街安靜下來。沿著主街往四面八方,街坊延展開去,燈火漸次稀微。大紅燈籠輕輕搖曳著,照亮了台門斗前的石階。
棲梧閣高樓之上,只亮著星火似的幽微燈光。寶馬香車絡繹不絕的「江南第一樓」,也早在一個時辰前結束了最後一筆生意,關門謝客。
玄天承從後門進去,身上緊繃的氣息終於有些鬆懈下來。
門後亮起一盞小油燈,一個青年男子披著薄披風出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回來啦。」
「恩。」玄天承淡淡笑道。
洛逸看著他掩飾不住的疲憊,想了想,還是說道:「七姑娘來過,問你在不在。」
玄天承眸光微微亮了,然而瞬間便壓下了所有情愫,「可有說是什麼事?」
「未曾。」洛逸說。他抬頭看了眼,笑道:「她要了二兩酒,人怕是又在屋頂上呢。」
宣城地氣和暖,即便是二月初的夜裡,八層樓頂上的風也不見冷。葉臻坐在屋檐上,一口口地悶著酒,腦中一直想著活屍的事,還有葉明所言展示出的葉家的種種怪異。
葉家世代簪纓,即便歷經魏末戰亂也未衰亡,門客遍及天下。她祖父與父親均為帝師,官拜丞相;生母為修靈大派軒羽閣嫡傳弟子,敕封一品楚國夫人,統領禁軍。葉家子弟出將入相,深得帝朝重用。她自出生便常隨母親入宮,與皇子公主同學,得陛下欽賜伴讀,無上榮耀。
擁有這樣的勢力與名望,八年前卻被連根拔起。究竟是誰陷害葉家叛國,陳梁麼?他是怎麼做到這麼精密的布局與籌謀?他又是否串通南疆?以及……葉家內部,究竟有沒有叛徒?
酒香搖曳,空氣微動,葉臻便知道有人上來了。然而那氣息熟悉得很,她便仍舊安然坐著。她雙頰已染上淺淺的暈紅,如朝霞般醉人,一雙慣常冰冷的眼睛也被熏的柔和溫暖,只微微傾身,對著來人擺了擺手:「延之!」
玄天承飛身上了屋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照著她的樣子左腿懸空,右腿屈起支在房檐上。那是他鮮少會做出的放鬆的、不羈的姿態。
他遞給她一個紙包,含笑說:「半夜光喝酒,回頭又要胃痛。」
葉臻聞著味兒便知是燒雞,便把酒放到一邊,笑著拆開紙包,徑自扯了雞腿吃,含糊著說:「跑了一天,餓得都沒感覺了,聞著味兒倒是又想吃了。還是你懂我呀。」
她這時才掃了原先的愁緒,變得像個十四歲的小姑娘了。
因為離開上京多年行走江湖,她早把當初在葉家學的那些沒用的儀態拋到了背後,此刻直接上手抓著雞腿,吃相實在不怎麼優雅,只大約顧忌著有人在旁,沒把自己弄得滿嘴流油。啃了幾口,才想起什麼似的,嘟囔道:「真討厭,也不給我捎副筷子上來。」
玄天承沒有應答,唇角卻露出暖融鬆快的笑意。他慢慢躺倒下去,瓦片初初硌到脊背有些不舒服,很快他便適應了。背後堅固踏實得令人不自覺便放鬆下來,他素來平靜到沉鬱的目光也微微柔軟。
從八層樓的屋頂望去,宣城的四方城郭屹立在青山腳下,一磚一瓦,守衛著宣城的千家萬戶。在靜謐的夜色中,依稀還能聽到遠處東海的波濤聲。
葉臻聽不到回答,便晃蕩著一條腿,支著腦袋側過來看他。看了會兒,問道:「你心情不好啊?」
雖然是問句,但她語氣很是篤定。
玄天承沒有反駁。他靜靜地躺著,鼻尖撲滿燒雞和美酒的香氣,耳邊縈繞著少女的笑語。仿佛一個疲憊的旅人終於找到了暫時放下包袱的港灣,他幾乎要沉溺在這片刻的安寧之中,恨不得就這樣永恆。
少女囈語般嘆息道:「這麼多年,好像很少見你開心過啊。我不高興是因為葉家,可你又是因為什麼呢……」
葉臻認識他有許多年了,好像自她懂事起,他就存在於她的生命中。儘管對著她時,他總是溫和的,甚至常常是笑著的,可她看得出他眉間隱隱壓著的愁緒。那種很濃很複雜的愁緒,讓她每每看到時心臟都會不自主地劇烈收縮。
那時她是葉家大小姐,他尚且只是神策軍的副將,有時會來葉家向葉相與夫人請教課業。旁人都不知道,年幼不懂事的她,在看到他的瞬間,心底總會泛起無來由的震動,好像有什麼年月里深遠的記憶,要突破腦海的禁錮鑽出來。尤其是她好像對這個人極其熟悉,一眼就能看穿他總是偽裝得很好的愁緒。
六歲前的記憶大多不太清晰,只留下了最美好的片段。那樣平靜幸福的日子一直過了很多年:她在家讀書習武,更多時間是在瘋玩,有時出入宮闈,便能聽到他屢立戰功、逐漸升遷的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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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想著,奴隸出身的他尚且能有如此成就,名門之後的自己也不能太差。可尚不待她多想,大禍當即降臨。
葉家一朝滅門,阿冉喬裝作她一路南下引開追兵,她則在父親的幾個忠心耿耿的門客的闔家護送下一路西逃。門客們堅信,神策大將軍少時受家主恩惠,定會庇佑小姐,來日替葉家洗刷冤屈。嬌生慣養的她跑到手腳滿是血泡,被人捆在背上翻山越嶺,連拖帶拽終於送到了陽關。
那時定國永嘉公主張瑤尚未和親出塞,明齊與西夏大戰正酣。臨危受命的新任神策大將軍張辰沖在最前線,終於在風雪連天中將西夏金瓜武士擊退百里之外。
她愣愣地看著一身風雪煙塵打馬歸來的他,心中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再度翻湧。自遭禍以來一聲未哭的她,那一刻忽然嘴一癟,哇哇大哭起來。
六歲,她才六歲啊!爹娘都死了,族人都死了,門客為了保護她也都死傷慘重。多少人的鮮血換來了她這條性命,茫然、痛苦、無助、絕望,那樣多且深沉的情緒連日來已經徹底壓垮了這個曾經被眾星捧月的孩子。
「延之……」仿佛是知道終於找到了依靠,她在吐出那兩個字之後,就失去了知覺。
她昏迷了大半個月,一度失去了呼吸。就當所有人都以為她會這樣死掉的時候,一股神奇的力量護住了她衰弱的心脈。她奇蹟般地悠悠醒轉過來,四下張望間,便看到了自己左手腕上閃著淡淡金色光芒的紅繩。
那是條極舊的紅繩,磨得很粗糙了,一截細細的銀鏈子卻仍舊光潔如新,顯然是主人經常擦拭。
她從門客口中聽說,這條手鍊是從大將軍手上摘下來的,上面似乎施了什麼救人的法術。
「他把護身符給了我?那他怎麼辦?」她驚詫莫名,伸出手去,呵道,「我已經好了。快幫我解下來,我去還給他。」
「大將軍說,這是送給小姐的。」門客說道,「將軍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來意,但實在抽不開身,這才留了這個保護您。」
「我好好地在這兒,要什麼保護?」葉臻斥道,一面自己去拆手鍊。然而那手鍊居然像是牢牢套在她手腕上,居然弄不下來。她唯恐扯壞了,沒再動作。然而看著那手鍊,竟怪異地覺得異常的眼熟。她暗道,自己一定是病糊塗了。
她幾次三番想要找到他,讓他把手鍊取下來,結果他好像真的一直都很忙,二人一直都沒能再見面。為防身份暴露給他帶來麻煩,她也不敢大張旗鼓,只好一直默默等著。一面倒是偷學士兵操練,自己依樣畫葫蘆地練著,晚上還要溫習幾遍從前根本不願意練的葉家刀法。
然而年關剛過,無盡的殺手在穿越陽關城防的時候驚動了人,她的身份還是暴露了。無數人罵她孽種、恨不得殺她而後快。儘管大將軍出面暫時鎮住了場面,暗中把她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她還是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陽關了。
可她沒有想到,才剛喘了口氣,門客中就有人背叛,妄圖取下她的首級投誠。連日的逃跑和死亡,面前的榮華與安穩,終於還是把曾經忠心耿耿的門客逼上了絕路。
她的刀法尚不足以與身強力壯的成人抗衡,千鈞一髮之際,手腕上的紅繩金光大盛。手鍊中蘊含的力量仿佛一下子注入了左手筋脈,她不受控制地提起了刀,電光火石間,巨大的力量驅使著她刷地砍下了那個叛徒的頭顱!
頭顱落地,鮮血濺了她滿身。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殺人,那種血的腥臭她到現在仍然記得。那之後仿佛打開了大門,小小的她站在金光籠罩中,冷冷地看著那些不懷好意地向她圍攏、想要她的首級去邀功的人,用不像她的冷酷聲音說道:「還有誰想殺我?都來吧!」
儘管被那種殺氣所懾,還是有人不信一個六歲的小孩會有多少殺傷力。他們懷著對榮華富貴的嚮往對她落下了屠刀,卻在下一刻同樣被開了殺戒的小女孩取走了項上人頭。
她站在血污狼藉里,明顯力竭,精神也有些衰弱,卻仍舊那樣冰冷嘶啞地說:「還有誰?」
剩下的門客面面相覷,長久的僵持中,金戈鐵馬的錚鳴聲被朔風裹挾著獵殺過千溝萬壑的北方高原,被鮮血染成灰紅色的天空愈發黯淡,濃雲壓著又厚了幾分的鵝毛大雪,拍打在女孩子單薄的身上。
那樣駭人的殺氣,竟從一個六歲的孩子身上迸發出來!懾於她手腕上那條奇異的手鍊,門客們終於打定主意,送她南下。
但她知道,這些人已經不能相信了。她從此不敢安穩睡覺。六歲的孩子,已經能從睡夢中準確地握住刀,抵禦隨時會降臨的危險。而那條手鍊,始終盡心盡力地保護著她。
她那時感到十分悲哀,這世間,好像只剩下他是完全能信任的了吧。可是他們終究只見了那匆匆的一面,往後大概也不會再見了。為了不辜負他的保護,為了不損害他的前程,她只能不告而別。
原諒她必須把手鍊據為己有。若有緣來日再見,必原物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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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南下,懷著一絲希望,去尋找阿冉,投奔母親楚國夫人舊時師門軒羽閣。然而希望幾度破滅,阿冉始終杳無音信,軒羽閣唯恐遭葉家禍亂牽連不肯為她打開大門。直到最後一個門客為了保護她死去,她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那條「護身符」,恨恨地想,所有人都死了,為什麼她不去死?為什麼她還要背著所有人的希望與仇恨活下去?
在她走投無路,幾乎想要投海自盡的時候,梁王找到了她,兩個字不啻晴天霹靂:「妹妹。」
她那時幾近癲狂,也不管對面的人什麼身份,拔刀就砍,直到在那人已經被酷刑折磨得虛弱不堪的身體上又添了幾道傷痕之後,血脈相連的痛才讓她後知後覺地嚎啕大哭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她瘋狂地拍打著她的親生哥哥,後者分明是痛極了,卻只是不做聲地由著她發泄,眸中滿是疼惜和愧疚。
直到她哭啞了聲音,蘇凌遠才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悶悶說道:「對不起……」
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把我送到葉家?為什麼現在又來找我?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為什麼眼睜睜看著葉家滅亡?為什麼現在還要來找我?
為什麼啊!那樣的痛苦,一句對不起便能釋然嗎?
她用悲哀可笑的目光看著這個對她極盡溫柔的少年,哭著說:「隨便你是我的誰,我不需要你!」
現在才來的關心,她寧可不要!她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沒有管身後眾人的驚呼。多年後她才知道,她哥哥那時正經受著刑傷和師父在眼前去世的徹骨之痛,還要為了自證清白,昧著良心欺師滅祖,勉強支持著領兵平叛,那樣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比她經歷得還要痛苦得多。哥哥看著她含恨離去,當場就吐出一口心頭血,昏迷過去。
可釋懷是幾年後的事了,那時她孤身繼續往南,意外竟遇見了平安無事的阿冉。孤獨的孩子終於有了同伴,剎那熄了尋死的心,開始嘗試努力地苟且活著。後來又遇見了朝氏等難民,大家一同逃亡。朝氏憐她們孤苦無依,才作親女照料。
她後來才知道,南方到處都是陳梁叛軍,阿冉是哥哥提前找到,照料好了再裝作意外送到她身邊的。而若非哥哥讓金吾衛喬裝作流民一路護送,她根本不能平安抵達棲霞山。
那樣細緻周全的考慮,終於讓她放下心中的戒備,開始嘗試接受自己的身世。她也知道了,如今宮中與她同齡的那位淑和公主,正是原本葉相與楚國夫人的親生女兒。可她卻始終不得而知,她究竟為何會被送出宮,放到葉家撫養。
當然,那都是安定之後的事了,彼時的她尚沒有餘力去想這些。陳梁叛軍在棲霞山建立了臭名昭著的集中營,整日搜捕凌虐無辜百姓。躲在棲霞山的人日益被搜出抓走。
情況危急,朝廷援軍卻也終於趕到!戰況如何,幼小的她並不知道,但戰後她和大家一起前往集中營救人時,毫無預兆地,她竟見到了恰來此地解救百姓的神策大將軍!
安定下來,她才從他急切的敘述中得知,他懊惱她就這樣隻言片語未留地離開,想起葉家門客的請求,於是陽關戰事初定,他一邊派出人手打探她的下落,一面向朝中請命南下平叛,與梁王聯手擊潰陳梁叛軍。從梁王口中得知她在棲霞山,他便領了輕兵前來,只求親眼見到她安好。
那樣幾乎不加掩藏的感情,幾乎要從少年將軍深邃的眼睛中溢出來。她那時怪異地看著他,謹慎地想道,充其量他只算她母親半個弟子,這樣著急她,他對她有什麼圖謀麼?這才想起還要把手鍊還給他。
卻不料他有些兇巴巴地說:「給你的,你就戴著。」
莫名地,她從他眼中看出了恐懼。那種恐懼好像是對著她,卻又好像是穿過她對著另一個人。
她顫慄起來,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溫和的表情,對她說:「跟我回家,好不好?」
她心中更加警惕,退了半步:「你要做什麼?」
他看到這樣渾身繃緊像只刺蝟的她,沉沉嘆了口氣,片刻說道:「罷了,是我思慮不周。」他找來一個陌生的男人,正是她後來的大師兄君墨。他無奈地說:「這孩子無處託付,我想了想,還是交給留仙谷照看罷。」
她就這麼被迫又離開了稍微有些熟悉的人和物,與阿冉一起被送到了全然陌生的環境。而在阿冉被斷定是絕脈無法修靈送回江州後,那座孤零零漂浮在海上的島嶼之上,就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不肯與任何人交流,夜裡始終不敢合眼,像對著仇敵一樣嚴防著留仙谷的所有人。君墨無奈,只好把她送回張辰身邊。
見到了阿冉和張辰,她終於肯吃飯睡覺,卻總是不安穩,夜裡時常會夢到故去的父母和族人。那些鮮血白骨,晝夜侵蝕著這個不過六歲的可憐的孩子的心。她拒絕學習和玩樂,成日裡只是呆呆地坐著,除了阿冉和他,仍舊不肯與任何人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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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有時張辰會在她的飯里下安神藥,她問也不問地吃下去,心中也盼望著能好好地睡一覺。
分不清那是夢境還是現實,她聽見神策大將軍用十分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說話:「泱泱,泱泱……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好不好?別再嚇我。」
泱泱,誰是泱泱?他是把她認成「泱泱」了麼,才會這樣盡心盡力地照顧她。
也好,這樣她就不必對他有那麼多的心理負擔,還要想著勉強活下去,將來報答他的恩情。
活下去,為什麼呢?背負著血海深仇與身世重壓,她真的能好好活下去麼?她其實根本不想那樣艱難地活著,不如讓她到天上去陪爹娘吧……
她已經欠了太多人了。那麼多人的命,就換她一個人的命。好多血……
「我不跑了,不藏了……」她喃喃說著夢話,小小的臉上滿是淚水,「求求你們,把我交給朝廷吧。別再因為我死人了……」
她逐漸又陷入了沉睡,不似當初在陽關的那般命在旦夕,但更糟糕。她生命體徵正常,卻不見絲毫要醒來的跡象。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時神策大將軍日夜守在她床前,幾乎枯竭了靈力,才不讓噩夢徹底吞噬了她的心智。他找來朝氏等她親如母親的人,嘗試安撫她,喚醒她。
後來蘇凌遠也趕來,也不管她聽不聽得到,只慢慢地講些平日裡的瑣事給她聽。女帝偶爾會來,卻只是握著她的手,一言不發。
還有很多人來看過她。彼時她睡著,卻好像仍能零碎聽到一些聲音。
「如果記憶太痛苦,不如就洗去吧。」那似乎是她那個沒見幾次的師父青雲的聲音,帶著沉沉的嘆息,「沒有了記憶,就讓她平平安安地長大,豈非遂了你的意?」
「空茫的記憶換來的苟且的平安,和帶著沉痛記憶的重生,我寧可她是後者。」那是她從未聽過的帶著些冷意的女聲,「若她熬不過,我只當沒有這個女兒。」
什麼?那是她的親生母親麼?什麼叫苟且的平安?什麼又叫重生?母親只當沒有她這個女兒麼?難道母親曾經養育過她麼?多麼可笑!
青雲聲音悲憫:「你真是狠心。她才六歲。」
「可她是我的女兒。她註定比別人艱難,我們保護不了她一輩子,路只能她自己走。」女帝沉默了會兒,說,「她記恨我也好,起碼能活下去。」
青雲吁了口氣,「早知如此,當初何必執意生下她。」門關上,似乎是青雲離去了。
「我不想恨你。」她突然就能發聲了。她聽見自己用稚嫩的聲音冷冷地說。
那一瞬間,她睜開了眼睛,直直盯著自己第一次見面的親生母親,「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你要丟下我……」
可那一面她就驚住了,她的母親不是她想像中的冷酷刻薄的君王,而是渾身散發著柔和的光輝,就像……廟裡慈悲的女神像。那就是她想像中慈愛的母親啊。血脈的悸動讓她一瞬間委屈極了,淚流滿面,卻怎麼也叫不出一個字。
那個人似乎不料她會突然醒轉,片刻,才收起了身上不自覺流露的溫柔,神色一下子變得冷峻。
她的母親別過頭去不再看她,淡淡說道:「醒了便好。阿臻,你要好好活著,活著才能知道答案。」
「為什麼……」如果你知道答案,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你明明是母親,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墜落泥潭而不伸出援手?她委屈極了,不是因為仇恨或者別的,只是突然感覺自己是個被拋棄的孩子。
我在你眼裡,是個懦弱的孩子嗎?她哭著吶喊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她該稱之為「母親」的人卻忽然消失不見了,好像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
然而或許正是因為這段亦真亦幻的對話,她真正地徹底地醒來了。從此她與正常人一樣,吃飯睡覺,讀書習武,但不曾展露過一絲一毫的笑容,也對同齡人的玩耍失去了興趣,如非必要,不會開口說話。
這個原本嬌軟的孩子展現出了令人驚詫的執拗與堅韌,卻也從此徹底把自己包裹起來。
終究還是張辰再度找到了青雲先生,請求他出手帶走這個孩子,不求度去她心中執念,但求她能像變得開朗活潑些,像個正常人一樣長大。
臨行那日,他蹲下來看著她,溫和地說:「去了島上,不要害怕,好不好?有師父師兄教你讀書寫字,還會教你很厲害的武功。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就告訴我。等我有空了,我就來看你。」
她沉默地看著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忽然撲進他懷裡,委屈巴巴地說:「不要丟下我。」
她眼中充滿了恐懼。
他微微嘆了口氣,伸出手抱緊了她:「我不會丟下你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跟你拉勾。」
女孩子眼角帶著淚,伸出細細的小指來:「拉勾。」
他的手指很長,一大一小的手指勾在一起晃了晃,他摸了摸她的頭髮:「這回放心了嗎?」
她吸了吸鼻子,吹出一個鼻涕泡來,奶聲奶氣地說:「我走啦。幫我照顧好阿冉,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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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世隔絕的留仙谷上,遠離了帶給她無盡苦痛的人和事,她從最初那個絕望孤僻的孩子,在師父師兄毫無保留的關懷下,逐漸打開內心,慢慢肯與人交流。
他的確遵照諾言,時時來看她,偶爾也帶她回宣城去看阿冉。棲霞山的流民回不去故鄉,索性就地安居,留仙谷便派出弟子協助朝廷安置流民。她也在他的幫助下,與朝氏他們一起,建立了山莊,提名為「歸來」。
歸來,那是幼小的她心中的願景。
她就這樣一天天地長大,逐漸有了本事,也聚攏了許多和她一樣曾經流亡過的少年。而阿冉在專人教習下逐漸發展出了經商才能。在梁王和神策大將軍勢力的幫助下,寒軒建立,逐漸在九州各地發展出龐大的商業和情報網絡。
她做這些,一來是收容那些一樣無家可歸的人,二來,則是暗中調查八年前的事,為來日葉家翻案做準備。
她覺得自己現在總體來說是個正常人,甚至有時候還能表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來。
她心中的仇和痛在慢慢釋懷,而這個當初送她上留仙谷,帶給她命運重大轉折的人,為何自己還這麼看不開,時時被愁緒困擾呢?
葉臻側頭看著身邊似乎已經睡著了的人,微微嘆了口氣。八年來她懂了許多事,終於有些明白女帝和梁王的不易。而他大概也是這樣吧?時時看見他,都是在忙碌,都在隱藏著自己真實的心緒。
那種日子她自己經歷過,真的很累。
不過他倒是怪異,回回在她身邊都睡得這樣安穩,且不多加防備。若是她想要對他做什麼,怕是很容易吧。
他這樣的人,會輕易相信別人麼?
葉臻吃完了燒雞,擦了擦手,認真地看著他。
他此刻安心地閉著眼,呼吸清淺,周身屬於鎮北侯的冷冽殺伐的氣息已經散了大半,與當年那個神儀明秀的少年將軍逐漸重合起來。
「生得這樣好看,快三十了還不娶妻,不知道是在等誰。」她嘆了口氣,嘟囔道,「不會還是那個『泱泱』吧。」
夜風拂過,葉臻想了想,終究不忍叫醒他,只是解下了身上的披風給他蓋上,撇嘴道:「放著床不睡,非得在這兒。回頭又栽下去。」
她輕手輕腳地幫他挪了個安全的位置,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放在他身邊,輕輕說道:「這是泉州雲芝閣的桂花奶糖,算是謝謝你的酒和燒雞。」她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中似乎有些眷戀,終於飛身飄然下了樓。
她沒看到,她才剛離去,玄天承就睜開了眼睛,慢慢坐起身來,目光停留在她離去的方向。片刻,他低下頭,發現了身邊那個小小的紙包。桂花奶糖啊……她忙著去接葉明,竟還有空去買奶糖。
這個傻瓜,還想著「泱泱」呢。他嘆了一聲,看著身上那件女式披風,不由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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