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瀾筆錄 第十八章 推斷

    二人出了廂房,洗漱之後換過衣衫,便來到一處僻靜的遊廊,開始整理線索。

    玄天承看著葉臻蒼白的臉色,有些不忍。如果可以的話,有些事他寧可她永遠都不知道,但望川樓血案將葉家和寒軒扯入局中,她不該再蒙在鼓裡,處處被動。

    「你對知本堂、三清堂和寧壽宮之間的恩怨了解多少?」他直截了當地問她。

    葉臻想起通濟碼頭火拼和九爺的話,又想起自己在陳家所見所聞,背後微微發涼,說:「或許……知道一些。」

    「張燁少時,陳氏舉族之力扶持,如今寧壽宮一派勢力,過半數與陳家有關。陳家勢大,又借寧壽宮之名,驕奢淫逸——你在江州,想必早有所耳聞知本堂子弟猖狂所為——連張燁都漸漸無力節制,這才動了除去陳家的心思。」

    葉臻何等聰明,當即接道:「你的意思是,陳婉寧動用寧壽宮的侍衛安排了刺殺?而陳婉寧常年為寧壽宮打理產業,魏平與其說是寧壽宮的人,不如說是陳婉寧的人。這樣,一切就都能以『寧壽宮』的名義進行。」

    玄天承點頭,「你在望川樓後山曾跟我說,張燁可能知道了卻不阻止,甚至可能也派出人手參與,我便想到,也許正是如此。」

    彼時,他聯想到那日在寧壽宮張燁極為篤定的一句「這個機會,陳家會自己送上門來」,思緒一下子將所有細節連接成片。

    玄天承語氣沉肅,帶著些許難罕見的懊喪,「張燁要的就是這個不證自明的機會,將寧壽宮中那些被知本堂和三清堂掌握的勢力全盤找出並剔除。若府衙抓到陳家把柄,自有朝廷出面討伐,陛下早有心清肅西南,大可順水推舟借勢而為,拿陳家開刀。張燁便能夠不費一兵一卒解除陳家鉗制,又讓所有忠於寧壽宮的老臣說不出話,以免兔死狐悲,唇亡齒寒。好一出借刀殺人!」

    他說這話時,葉臻微微顫抖著,後退幾步靠在了柱子上,滑坐下去,一拳搗在木欄杆上,咬牙含淚道:「瘋子!好歹毒的手段!區區幾條人命又算什麼!」

    她猛地擦了把眼淚,敏銳的直覺讓她問出了關鍵的問題:「可陳婉寧為什麼要借寧壽宮的名義安排刺殺?這麼做,對陳家沒有任何好處。」

    「怎會沒有。」玄天承微微捏了捏拳頭,聲音發澀,「自我對知本堂動手以來,加上碼頭那一把火,陳婉寧怎會不知張燁已經動了除去陳家的心思。為了自保,她只能證明自己的價值,或者威脅張燁,又或者通過強逼寧壽宮坐實『反賊』之名讓張燁不得不繼續留用陳家。不過她棋差一招,被張燁反將一軍。也許她也沒有料到張燁能如此算計人心,又如此沉得住氣。」

    宣城上九坊內十數個鋪子半個月內竟然全換了新的掌柜,江州知府衙門新招了一批差役,江寧知本堂祖宅內突然病死了一個少爺……

    葉臻有些怔然地看著玄天承,感到背後那股涼意越來越重,逐漸手腳都被凍的發麻。

    九爺說的不錯,果真是他做的。

    她原本想著他總有他的理由,不該管的別管,可當真知道了殘忍的真相,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慄。

    這便是無聲的卻極殘忍的刀光劍影麼?

    今天死的那些人,和江寧死的那些人,無論是否無辜,在權位鬥法之下,都顯得如此輕賤微茫。

    儘管心中早已有預料,這些年也一直看慣生死,她還是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葉臻靠坐到欄杆上,沉默不語,片刻道:「可這也沒有完全說的通。陳婉寧有的是辦法自保,為什麼要把寧壽宮和陳家和葉家攪到一起?這明顯是不管不顧要把事情鬧大。即便真如你所言她想要逼張燁留用陳家,這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下下策。這更像是不得已而為之……」她忽地一凜,「你剛才說什麼?『流言造勢,人心開路』?你覺不覺得,張燁和陳婉寧都只能算順勢而為,真正的幕後黑手另有其人?」

    葉臻說到這裡,向玄天承望去。

    四目相對,二人異口同聲道:「三清堂。」

    『伯父說的是,也就婉夫人看不穿,非要死心塌地跟著寧壽宮那位。不過好在我們及時抽身。知本堂註定是棄子,既然婉夫人不聽勸,咱們也不必上趕著提醒了。』

    那段被她原封不動謄抄給女帝的話,突然就一字一句浮現在了腦海里。葉臻瞪大了眼睛,喃喃道:「難道……天啊。」

    所以會有按正規軍訓練的府兵,所以會有工藝先進制作精良的火器,所以會有那座疑似在日照峰的軍火庫……

    那些或許原本是用來支持寧壽宮復國的。可是狡兔未死走狗先烹,張燁先動了拔除陳家的心思,陳崇緒絕不會坐以待斃。

    望川樓血案,是三清堂送給寧壽宮的大禮,甚或,是送給朝廷的大禮。


    玄天承如是想道,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他看向葉臻,她抱著自己的膝蓋靠坐著,目光有些茫然,本就單薄的肩背愈發顯得柔弱易摧。她其實已經比他想像的冷靜理智多了,可現實似乎還不饜足,偏要試試這個女孩的承受底線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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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自己也有些心不在焉,只覺身上重如千鈞。

    望川樓之事非他所願,可到底是因為他與寧壽宮和陳家的博弈間接導致了葉家人的犧牲,他覺得自己對不起葉臻。二來,他在想到幕後主使可能是三清堂時,就已經聯想開去,想到西南一觸即發的局勢,和正在路上的平南大軍。

    他尚不能確定三清堂與安寧侯是否與襄陽侯等確有聯繫,但三清堂是西南盤根錯節勢力中最有代表的一支,牽一髮而動全身。望川樓事一出,為了保朝政平衡,女帝一定會洗清寧壽宮的冤屈,若不找替罪羊,確定真兇是三清堂後就必然要抉擇是否對西南開刀。但就算清算三清堂早在女帝宏圖之中,眼下他與蘇凌遠仍尚未完全掌握西南世家勢力的全部信息,蘇凌遠又領兵南下,實在不是合適的時機。

    若真兇真為陳崇緒,他也不得不嘆一聲佩服。

    他想起那日天香樓中他與陳崇緒言談間的交鋒,頗感懊惱。他看似是讓陳崇緒情急之下漏了馬腳,實際仍在對方算計之中。

    知本堂和三清堂不是因為他月前的打壓而反目,他們早就不合!陳崇緒可能早就下定決心,捨棄知本堂,而後將整個陳家握在手中。

    他與蘇凌遠在西南查探許久都抓不到三清堂的把柄,陳崇緒卻正好可以借通濟碼頭知本堂走私火器的證據,把一切都推到陳婉寧頭上,自己全身而退。

    玄天承揉了揉眉心,對葉臻道:「有一點還算聊以慰藉,查查內鬼的事,或許能幫助揭開八年前的真相。」

    葉臻回過神來,瞪他一眼,揶揄道:「你確定是聊以慰藉,不是傷口上撒鹽?」

    她嘴一撇,終於有些忍不住了:「我很難過吶,你怎麼不知道哄哄我?」

    她說的很豁達瀟灑,眼圈卻不爭氣地紅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玄天承有些手足無措,猶豫片刻,卻只問道:「還查嗎?如果我們的推測是真,以你如今的身份,再查下去,真的很危險。」

    「查,當然要查。」葉臻聲音壓著哭腔,軟糯卻又堅定,「大局我明白,以後我不會輕易再讓寒軒涉險。可我一定要查下去。那些搬弄權術草菅人命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阿臻。」

    「嗯?」葉臻抬起頭來,對上他帶著顯見的冰冷與肅殺,還有半分戲謔的目光,一陣顫慄。

    「你會放過我麼?」他微微擰了眉頭,沉肅地問她。

    葉臻這才意識到,他讓十數個鋪子一夕易主,調換府衙差役,殺死知本堂少爺,那句「搬弄權術草菅人命」話,聽起來就像在嘲諷他。

    她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憋出來一句,「你不一樣。」

    玄天承微牽嘴角,眸光卻帶了些嘆息,「傻瓜,你不該直直把心思寫在臉上。」

    葉臻微怔,旋即搖了搖頭,又重複了一遍:「我說了,你不一樣。」

    這話顯然能品出多層意思,只是不知道她原本想要表達的是什麼了。

    二人又一起沉默下去。

    他們都需要一段安靜的時間來消化信息,平復心情,以便迎接後面的考驗。

    良久,直到東方的天空隱隱泛白,林舒安帶著焦急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小姐,阿戌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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