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過出去片刻,牢中眾人卻顯見的焦灼。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只知道是與自身利益密切相關。久久不見人回來,秦綿川終於沉不住氣,拉著景宏也到外面合計去了。秦明繡無法,也只好跟上。
玄天承老神在在,隨手撥了撥稻草,整出一片還算乾淨的地方坐下。
葉鶴林盯著玄天承,嗤笑一聲:「我是不是葉鶴林,侯爺定然是知道的。二十五年春西川圍獵,你我同在一隊。那可是動盪的二十六年前夕最後瀟灑的一段日子了。」
玄天承目光分毫未動,冷笑道:「你是不是葉鶴林,很重要麼?我若說你不是,你能如何?」
葉鶴林臉色煞白,嘲諷道:「光風霽月的侯爺,也會說這樣的話。」
玄天承唇邊划過譏誚之意,只做未聞,看著他悠悠道:「還不打算說實話麼?你心裡知道,所謂通姦之事不過子虛烏有。你是不是葉鶴林,方榆肯不肯信你的話都不要緊,你只需要將這個流言散播出去。他要坐實這件事,最簡單的就是在你說出該說的話之後讓你『以死明志』。他許諾你什麼好處,讓你甘願赴死?如今方榆不會把你說的透露出去,你已經是枚棄子,你不如跟我說實話,我或許還能留你一命。」
「死?我還就是想死了!」葉鶴林倏然抬頭,猩紅的眼睛中閃過瘋狂,「我是厭倦了用『葉鶴林』的身份活在這世上!就讓『葉鶴林』去死吧!我從此逍遙快活,這裡的一切都與我無關!」
玄天承微微眯了眯眼:「他是誰?」他已經看出,葉鶴林遠沒有他所說的那般決心赴死,他所作所為,都是在為自己博一條生路。
葉鶴林避而不答,只是扯住玄天承的衣擺,呵呵冷笑:「你為什麼不相信我說的話?難道你沒有一瞬間覺得我說的是對的?張燁從前那樣對你,如今這麼好一個扳倒寧壽宮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卻慫了!哈哈!讓外面的人都來看看,名震天下的鎮北侯不過是個被賤養出了奴性的慫包!草啊——」
他的帶著癲狂與執拗的辱罵忽的被慘叫聲截斷,捧著自己的手臂嚎叫不止。他感覺自己雙手都被擰了下來,眼前充斥著斷臂的血污,疼痛鋪天蓋地席捲。
玄天承皺眉在衣襟上擦了擦手,不耐煩地說:「皮都沒破,嚎什麼。」
葉鶴林疼得滿地打滾,在鐵鏈哐啷哐啷的聲音中勉強聽見了這一句,鼓起勇氣定睛看去,才發現自己雙手完好無損,皮上皮下一點痕跡都沒有。可是削骨挖髓的劇痛還在繼續,痛得他舌頭都要咬掉了,這分明不是幻覺。他瞪大了眼睛像看鬼一樣看著玄天承,結結巴巴地說:「你……什麼妖術……」
「我不想再問第三遍。」玄天承把玩著拇指上的扳指,懶得再看他一眼,「他是誰?」
葉鶴林死死抓住鐵鏈,試圖讓自己好受一點,但疼痛卻分毫沒有減輕。他在暈厥般的黑暗中軟弱了神志,忽然像是放棄掙扎般的猛一卸力,癱倒在地大口喘氣,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淚水,慢慢地吐出了三個字:「陳,崇,緒。」
果然如此。玄天承眸色深了幾分,手指在葉鶴林身上幾個輕點,疼痛便消失了。
不過葉鶴林卻還是滿頭大汗,陷入了持續劇痛的幻覺。「看來,你一點都不意外。」他重重喘了幾口氣,大概是因為做出了選擇,整個人反倒是如釋重負,輕輕說道,「我對他想要什麼一點都不關心!已經過了八年了,再不翻案,葉家就被釘死在恥辱柱上了。你們說找真相,可是真相呢?八年!很多人等不到了!既然都是上位者一句話的事,又何必費心思尋找真相?」
「何必說的冠冕堂皇。」玄天承隨手捻斷了一小束枯草,又扯下一片枯葉把玩,微垂的眼眸中壓抑著深沉的戾氣,「你可知你兄嫂拼盡性命也要維護的葉家清名究竟是什麼?」
「清名?清名有何用!」葉鶴林冷笑道,「我時常想,若當年葉家不是徒有清名而無霸權,何至被人輕而易舉踩在腳下!」他深吸一口氣,說道,「侯爺不也是如此麼?你走到今日,靠的是霸道而非君道。世人是敬你恭忠勇毅,還是懼你手中刀劍身後軍權?」
葉鶴林的話,讓玄天承有了一瞬間的恍惚。他本人出身卑賤,一路血流成河地殺出,到如今身居高位,遊走於乾元殿與寧壽宮之間,殺伐果決威逼利誘,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常有的事,卻又要竭力維護所追求的公正法治的秩序,二十餘年來的分裂扭曲的痛苦可想而知,對自己的厭惡已經積累到了極點,無數個瞬間幾乎就要墮入葉鶴林所說的思維。他努力把自己當成滿身泥污的墊腳石——因他生來就無法擺脫黑暗與血腥,以希後世能不再受這分裂扭曲之痛苦。
河清海晏之盛世須有明君良臣垂拱而治,自也該有奸臣酷吏逆光而行。
然而這些又何須與夏蟲語冰?
玄天承靜靜地看著他歇斯底里的發泄與詛咒,等他安靜下來,才起身出門,囑咐衙役把門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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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幾步,就見景宏小步快跑過來,官帽歪在一邊,急急問道:「下官聽得牢房有動靜……」
玄天承看見他身後步履有些蹣跚地趕來的秦國公祖孫,淡淡「嗯」了一聲,說:「我同他說了幾句,他情緒有些激動罷了。」
他此時顯然是端著鎮北侯的身份,周身透著淡淡的威壓,景宏雖心有不滿也不敢多言,只好說:「方大人與君姑娘出去了好一會兒了,不如一同去看看?」
四人一同走出暗牢,久未見光,一下子都覺得有些刺眼。適應過後,便見葉臻和方榆一前一後走來。
葉臻走到玄天承面前,笑嘻嘻地比了個搞定的手勢。
景宏看這二人又開始打啞謎,方榆也是一臉看不出深意的淡定,心中又是一陣憋悶,從未覺得自己這個臨川知府如此窩囊過。他正要開口,方榆便出聲道:「國公,景大人,勞煩移駕隨我去前廳辦案。」
景宏只好答應,又忍不住用餘光去看玄、葉二人。
方榆朝玄天承行了個禮:「侯爺、君姑娘請自便。」便帶著人又離去了。
玄天承側頭看向葉臻,不由有幾分好奇:「你跟他說了什麼?他就變自己人了?」
葉臻打了個響指:「本姑娘出馬,還有辦不成的事?」她看著他,笑說:「看來葉鶴林那裡你也搞定了?是陳崇緒那個陰人的狗東西?」
玄天承被她逗笑,忍不住嘴角上揚:「罵得好。」
「哎,走走走,這衙門太晦氣,我不想待著。」葉臻擺了擺手,當先往外走去,「真煩,一大早的沒完沒了,還生了一肚子氣,氣得我都不困了。」
玄天承人高腿長,幾步路就跟上了她,問她說:「不困了,那餓不餓?吃飽了才好查案。」
「當然餓!餓得都要神志不清了。」葉臻說,「咱去吃頓好的,我請!」
二人一路出了衙門,葉臻揚起的笑臉忽地垮了下去,帶著幾分迷茫抬頭問他:「你說,葉鶴林說的是不是真的?不然……陛下為什麼不要我。」她本以為自己可以不在意的,但前幾日淑和公主的出現無疑是將她心中埋藏多年不願承認的痛苦剖開來逼著她去看。
她是個被拋棄的孩子。
這種感覺已經壓過了她的理智,讓她一想起來就心痛如絞。
玄天承沉默片刻,說:「起碼,你絕對不是張燁的女兒,這點我保證。」他又補充說,「你是陛下和國父的親生的小女兒,梁王的同胞妹妹。」
他沒有提皇太女蘇凌萱,不過葉臻並沒有把這放在心上,只是低著頭,神情看起來有些悲傷:「當朝國父蕭靖華麼?我從未見過他。好像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已經雲遊了。」
玄天承聲音低了幾分:「是,他已經雲遊很多年,無人知道他去了哪裡。」甚至……無人知道他是否還活著。當然,這話玄天承肯定不會說出口。
葉臻側頭問他:「你見過他麼?我跟他像不像?」她這話問得有些難得的天真,一雙清澈的眼睛裡卻似乎籠上了淡淡的哀傷與思念。
「像。」玄天承認真且鄭重地說,「你的骨相和陛下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眉眼間更像蕭國父。」
葉臻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和眉毛,怔愣了半晌。她當然無數次在銅鏡中看見過自己的容貌,偏清冷英氣的眉眼,與其他偏柔和的五官相得益彰,原來,竟是更像她的父親麼?
她閉上眼睛,在腦海里勾勒想像父親的模樣。良久,她黯然道:「聽說蕭國父是個風姿卓然才華橫溢的人,陛下與他鶼鰈情深,為他空置後宮。可惜我沒見過他,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能見到他。」
玄天承聽她這麼說,心下微微刺痛,沉沉開口說:「我也沒見過我的父親。」
他鮮少開口說起他的過去。可葉臻知道,白音夫人懷著他帶著他的姐姐嫁給了張燁,他在寧壽宮出生長大,經歷的折磨可想而知。那些過於沉痛的記憶,他必然是不想提起的。她也因而從不問起他的生父。此刻,二人竟有了些同病相憐的感觸。
玄天承慢慢地走著,聲音中帶著微微的疲憊:「母親和姐姐跟我說過他的事,還有很多別的人跟我描述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但那都不是他。我也不可能見到他了。」
言下之意,他的父親已經不在人世。
葉臻覺得心中的難過像漣漪一樣一圈圈蕩漾開來,便停下了腳步,在他不明所以地停下後,踮起腳尖,輕輕地抱住了他。玄天承在片刻的呆滯之後,嘴角微微揚了起來,伸手回抱她。
這個擁抱很短暫,葉臻很快鬆開了他,低頭去踢路上的小石子。
兩人心中的悸動,卻隨著這一瞬間的身體接觸,在肌理間悄然蔓延。
「呀……」葉臻忽然抬頭,打破了這曖昧的氣氛,儘管她的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紅暈,「壞了。」
「怎麼了?」玄天承有些哭笑不得。
葉臻正色說:「如果你能看出來我跟陛下長得像,那別人也能看出來呀。眼下是在地方上沒人認得陛下,若是遇到了那些能夠長年面聖的人……」她「嘖」了一聲,「方榆不會是看出來了吧?」
「天下沒有血緣關係而長相相似的人多得很,怎能憑這一點就確認?就算方榆看出來又如何,他最多只是懷疑。」玄天承說,「這次胎記的事正好幫你打了掩護,短時間內不會再有人提及此事。」見她看起來還是有些耿耿於懷,只好又說:「先去吃飯吧。等吃完了飯,朝會的結果應該也能傳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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