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進門時,感到了天倫之樂。
碧鸞在她的授意下並未通報,還是兩個孩子先發現她來了,一溜煙地跑去迎接她,還在聊天的三人才起身往這邊迎來。
眾人各自行禮。女帝摸著兩個孩子的腦袋,道:「這麼晚了還不去睡啊?」
蘇澈蘇清對視一眼,說:「我們要跟姑姑玩。」
女帝失笑,道:「很晚了,你們要睡覺了。姑姑下次來的時候,你們再來找她好不好?」
蘇澈說:「皇祖母,我們不想睡覺,天天睡覺沒意思。我們想和姑姑去外面冒險。」蘇清在一邊點頭。
蘇凌遠在後面輕輕踢了他們一腳,壓低聲音道:「瞎說什麼。」
「怪孩子作甚,還不都是你教的。」葉臻擰他胳膊,咬牙切齒說,「我裝死?我逍遙?」
蘇凌遠吃痛,乾笑兩聲:「哄孩子嘛。」他接著低聲解釋道:「他們問起你來,我又不能說你死了,那才是騙人,對吧?於是就說你出去逍遙了。他們覺得要是能像你那樣肯定很刺激,我就趁機跟他們說你學問好武功高,他們現在讀書習武可上進了。」
「你可真行,拿我當擋箭牌。」葉臻說著,心下卻頗為得意,挑眉道,「我還有這榜樣作用呢?」一面就聽邊上君墨輕笑出聲。她不由瞪了他一眼。
女帝裝作什麼都沒看到,和顏悅色說:「好,但是你們有沒有問過姑姑願不願意帶你們兩個呀?」見他們倆迷茫地看了眼葉臻,又回過頭來看她,繼續說,「姑姑要是不願意,你們怎麼辦呢?」
「那……我們就黏到她願意!」
「可是姑姑要做很重要的事,暫時沒有時間帶著你們。」女帝彎下腰,認真地跟他們說,「好好睡覺,好好長大,才會像姑姑那樣厲害。」
這是葉臻第一回見到女帝教孩子,不由有些恍惚,下意識在自己腦海中尋找蘇凌曦幼時的記憶。很模糊,但似乎也是這樣溫柔耐心又講道理的。
女帝哄好了孩子,對君墨道:「辛苦了。今晚讓致明自己帶著孩子,你好好睡一覺。」她接著看向蘇凌遠,「什麼時候回去?」
蘇凌遠說:「明日午飯前。」
君墨便拱手道:「多謝陛下。」
女帝頓了頓,道:「明日偏就是二十三……你同你妹妹吃了早飯再走。」一面問葉臻,「請了幾日假?」
葉臻道:「不算假。明日要去外地公幹。」
蘇凌遠聽葉臻如此說,也很是遺憾。明日有大朝會,女帝早上用膳會很早也很簡略,肯定不會叫他們一起。到了午飯他和葉臻卻是不在了。
「那就下次。」女帝說著,開始趕人,「你們幾個可以走了。我同你妹妹有話說。」
方才混在人堆里,葉臻很是自然,這會兒跟女帝單獨相處,她就又有點彆扭起來了。上次她和女帝說話,竟然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實在尷尬,但再接著那時的話頭卻也不合適,因為那之後她們之間可沒少通信,信里一切正常,這茬就已經接過去了。
要不就還是直接稟報。反正她本來也是這麼想的。
她吁了口氣,然後一氣把自己讓阿冉去接葉家人然後發現無字書的秘密繼而翻譯出書冊的內容現在打算把葉家接到身邊的事兒全講了。
她講的時候,女帝並未出聲,而是徑直走到床邊躺下了,合上了眼睛。她忽然就有點愧疚,覺得女帝已經很累了,她或許緩一緩再講這個事也可以的。但事已至此,她只好接著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問當年事發時,女帝究竟是什麼想法,是否真的遇到了什麼危險,以及,現在又是什麼打算。
「嗯。」久到葉臻以為女帝要睡著了,她才聽到女帝應了一聲。
女帝睜開眼,卻是朝她招手道:「躺下來說,瞧你臉白的。你還年輕,怎麼能成宿成宿不睡覺。」
葉臻猶豫了一下,跪坐到她身邊,想給她按摩一下頭部。但因為姿勢彆扭,到底還是躺了下來。
「你既知道這些,心裡當有猜測了吧?」女帝任由她按著,「說給我聽聽。」
「啊?」葉臻動作頓了頓,半晌說,「……我是猜了一些,就是胡亂猜的。」她接著便將自己昨天晚上那些想法說給女帝聽,自己都覺得講得稀碎,但說完之後,還是頗為期待地看向女帝。
「嗯,差不多。」
「哦……嗯?」葉臻不按了,翻身看她,「什麼叫……差不多?」
「差不多對。」女帝閉著眼睛,聲音沉了些,「對於政局的分析都很對。只是……我這些日子也一直在想,當時是否真就那麼迫不得已,一定要拿葉家去開路。」
葉臻沉默了。就聽女帝又說道:「敏言他一開始同我說他的計劃的時候,我就很猶豫。但那時我很需要葉家的死士和情報線,除了葉家,也再沒有其他這樣龐大的家族是我可以完全信任的。」
葉臻這時插話問道:「那我會被寄養在葉家,究竟是我自己選的,還是陛下選的?」其實她想問的是,不會她和蘇凌蘭的交換就是為了保障葉家的忠誠吧,或者說這是葉家投誠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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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巧合。」女帝道,「我信任的家族裡,時日相近生的就只有葉家的女兒。而且……楚國夫人成婚之前就是我的部下,一直在幫我尋找《陰陽訣》碎片,她照顧你會更合適。不想……是害了她。」
聽得這一層內情,葉臻一下子就濕潤了眼眶,想問什麼一時也忘了。她默然片刻,又問:「如果我沒有《陰陽訣》,是不是真的會死?十四年前我就是因為這個選擇了自我封印?」
「第一個問題,不知道。第二個問題,是。」女帝慢慢說道,「關於第一個問題,想來你在留仙谷時自己也設法查了不少。基本的情況我就不同再說了。至於更多的……我指的是《陰陽訣》背後的秘密,我和你父親一直有懷疑,所以還在調查。不修煉《陰陽訣》究竟會如何,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試錯。在試錯之前,我們必須要拿到全部碎片。」
葉臻聽出女帝還有保留,但這時也沒有再深問,只是問道:「父親……他在哪兒?」其實早在有了蘇凌曦的部分記憶後,葉臻就嘗試搜索過與蕭靖華有關的部分,奈何什麼都沒有。目前她似乎只擁有了蘇凌曦的學識和武功,以及對於琉璃殿的零碎的記憶,其他生活有關的全是空白。
「……崑崙山。」女帝的聲音顫抖了一下,「他這些年做的事都很隱秘,若是出現在京中反而不便,於是我扯了個謊說他雲遊去了。」
「不會是……也在找碎片吧?」葉臻其實有點想問滄淵的事。但見女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便也只好按捺住了,轉回葉家的事,問道,「八年前,十月十三日晚上,是什麼人傷了您?那幾天,您都昏迷了麼?」
「是滄淵的手段,我中了招。」女帝說道,「清醒的時間很有限。我想到前幾日敏言同我說的,於是急召他入了宮,想同他商量對策,沒商量完便昏迷過去,再醒來時便已經是十六日。當時商量的便是,我會保住葉家人的性命,至少也是下獄待查,爭取時間。但沒有想到對手做的這麼絕,在詔書下達之前就已經屠了葉家滿門。事已至此,只好按之前所設想的最壞的打算,將計就計。」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道,「其實那之後,也不是沒有機會翻案的。是我太貪心,不願付出代價。當時翻了案,也未必後面就不能成事了。」
葉臻沉默片刻,才說:「陛下那天同我說,人不能料事如神,也不能神通廣大,不可能對得起所有人。」且不評判對錯,每次選擇都要有人承擔後果,只是天子做出的選擇,代價格外大而已。當時不這麼做會怎樣,其實也沒人知道。當時究竟是怎麼想的,無論想法正確與否,也未必一切就能如願發展。她又在執著了。
歷史就這樣混著每個人的選擇走到了今日。葉臻於是問道:「那本書冊若是公開,能夠給葉家翻案麼?」雖然她心裡已經很確定了,但還是打算問一問。
「能。」女帝說,「你對政局的判斷真的很對。如今朝野上下,世家已經沒了當年的話語權,一半的重要官員至少都是中立。時間也已經足夠長,當年的親歷者,總有一些能靜下來重新思考。」
「……嗯。」葉臻道。其實自拿到那本書冊,想明白這一切後,她一直就有一種恍惚感。困擾她多年的仇恨,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解決了。解決前和解決後,她好像也沒有感到什麼區別——或許表現出來是她的行為更加輕鬆,但她忍不住想說一句:就這樣啊?
其實翻案跟她查來查去壓根就沒什麼關係。她查或不查,真相可能都會在合適的時機,就像葉鶴堯所設計的那樣遞到她手上,然後昭告天下。只不過她自己查了,成全了自己的心意,也活得更明白了。
她想了想,還是道:「那幾個線索……就是什麼Wuu家,溫家,當克蒙自的,他們和安寧侯有聯繫嘛,我就想著接下來再往這個方向查查看。我覺得……他們這種聯繫和滄淵有關。」她見女帝一時沒有答應,便又說道,「正好我本來就在追查安寧侯,南海那邊寒軒本來也有生意的,我查會很方便。」
「你著急什麼。」女帝嘆了口氣,讓她躺下來,說,「真把自己當影衛了?這種事要你巴巴地沖在前頭?」她見葉臻怔愣,忍不住敲了下她的腦殼,「給你封官,讓你去淮西,是讓你混點資歷。你倒好,一天天的淨想著幫我幹活。這滿朝文武要都有你這麼積極,天下早該太平了。」
「……誒?那之前淮西府發的那個什麼病,然後神殿的人都來了,陛下不是想查這個麼?」葉臻道,「說起這個我還想問呢。一肚子問題。」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什麼都不跟你說了吧?」女帝笑起來,「多大個腦袋,裝這麼多問題,想也想得累死了。」她接著嘆了口氣,「你啊,從前就是個操心命。你哥哥說你在外頭逍遙,是真盼著你能逍遙。我呢,雖盼著你能活得鬆快些,卻擔心你哪日不得不面對這些事了會手忙腳亂,所以一直想磨鍊你,倒是又把你弄成這事事操心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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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臻訥訥道:「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我不想當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子,那樣就算開心也沒太大意思。何況你們都很忙,我總不能歇著。」
「你也能自己做主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這裡總不至於缺了你就不能幹活了。」女帝說,又問她,「你明日要外出公幹?什麼事?」
「哦,就是有樁怪事兒。」葉臻跟她說了蘇冉和葉瞻淇在雲夢縣城外迷路的事,接著道,「我和燕都尉就是在那附近遇見的神殿中人。但是我們今日去看的時候,並沒發現什麼異常。我是覺得……」她猶豫了下,說,「姜堯以前跟我講過一個空間維度交叉的概念,我當時就想到了。大概就是,滄淵和九州之間有各種通路,比如崑崙山,但是通路並不穩定,我就想,這種通路是不是和維度交叉一樣,能隨機出現在大陸各個地方,這次雲夢縣外出現的就是。」
「嗯,挺有道理的。」女帝道。姜堯那個人她是見過好幾次的,那套理論她也聽過,這會兒聽葉臻講起來並沒有太難以理解。葉臻能這樣聯想,她還覺得很驚喜,不免也順著葉臻的思路想了一下。
葉臻接著就說:「我看那個地方再往西南一點不遠就是安寧縣,然後就又聯想到安寧侯和南疆還有南海那邊的聯繫。如果有什麼能把他們統一起來,那也許正是滄淵?不是滄淵,也得是什麼超自然的力量——至少對於九州的人來說是這樣的。叔父在Wuu的滅門報告裡面,用的就是『天罰』這個詞。」她見女帝神色莫測,連忙說,「這個……確實是有點胡思亂想。」
女帝過了會兒才說:「你這是有端聯想。敏言當年也是憑著一些虛無縹緲的猜想,才發現了活屍和南六城和南海千絲萬縷的聯繫。」她接著說:「葉家的事,我和你哥哥他們都差不多是有數的,你要查,我們可以護著你。但你若是要調查與滄淵有關的事……阿臻,我們都是在探索。你什麼都可能遇到,很多事情都會是未知,甚至你知道了也無法理解。」
「我明白。」葉臻說。
女帝摸了摸她的頭,說道:「那你便自己把握吧。無極閣你可以差遣,在朝中能做到哪一步,都看你自己本事。我能給你提供的就是這些,有什麼問題都可以來找我和你哥哥商量。」她旋即笑道,「你還有個強有力的後盾。延之在給你準備聘禮了,你知不知道?那小子恨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給你搜羅來。」
葉臻本來很認真地在聽,聽到這兒紅了臉,嘟囔道:「他真是……我不是說了等葉家……」
「要真到了那時候,家裡門檻可不得踏破了?」女帝笑道,「他精著呢,大張旗鼓的,生怕別人不知道。現如今大家嘲笑他自降身份,以後還不知道要怎麼說他老奸巨猾。」
「我還有一年多及笄,讓他等著去。」葉臻憤然道,「不要說他了。」
「好,不說他了。」女帝見葉臻難得露出這副模樣,覺得很是有趣,又道,「行了,很晚了,你睡吧。」
葉臻道:「您不休息麼?」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上朝了。我回去眯會兒。」女帝起身,道,「你就在這兒踏實睡,睡醒了想吃什麼讓小廚房做。」
葉臻點了點頭,看她要走了,一骨碌爬起來,從背後短暫地抱了她一下。
女帝轉過身,又摸了摸她的頭,笑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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