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臻將書按原樣放回書架上,起先那本書照舊突出來一些,看起來就像沒人動過一樣。她這才想起來掉在地上的傳聲雀,連忙四下尋找。小傢伙卻是早已飛到了書架頂上,昂著頭不看她。葉臻敷衍地安撫了它幾句,它也不買賬,自顧飛迴廊下睡覺去了。
葉臻心境卻久久無法平靜,站在空無一人的藏經閣,對著這些穿越了時間的古籍,長久地發起呆來。
她忽然又想起傳聲雀方才說的話。蒼梧山她有點印象,是一座橫跨中州、益州、永州、遼州四州的山脈,最高峰是益州境內的神女峰。說起來,當時與陳崇緒正面相遇的轉運使別院,也是在蒼梧山脈附近。可蒼梧山區面積廣大,師父他們究竟是去了哪一處呢?又是去做什麼呢?在江州大亂的關頭,他們必然不可能是去遊歷的。
正想著,她餘光忽然瞥見窗外黑影一動,身形頓時暴起掠出門外,卻見門外陽光鋪灑,哪有人的蹤跡?再看那最機敏的傳聲雀,照舊在廊下睡得正香呢。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從日照峰迴來,她好像比從前更加疑神疑鬼了。
這時,傳聲雀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嘴一開一合,清晰地說了一個完整的句子:「小七,谷主帶著你五哥和六哥回來了,剛到山門口。」
不過是說句話的功夫,葉臻已經看到青雲師徒三人往這邊來了。
說起來,這幾年來青雲時不時就要閉關修煉,葉臻又經常在外跑,見到他的時間並不多。除了進谷的開頭幾年會親自傳授她功法之外,青雲只是讓她看很多的書,或者把訣要告訴她讓她自己參悟。葉臻自己摸不到竅門,就只好求助師兄們,所以除了比她沒早多久入門的六哥,其他師兄們都算她半個師父了。當然她後來才知道,除了大師兄君墨完全是青雲手把手帶大的之外,其他師兄們也是這樣一個帶一個的自力更生的,也因此留仙谷中師兄弟之間的情分較其他門派更為親厚。
葉臻近來也有幾個月沒見青雲了,這乍一看見,忽覺他比從前蒼老不少,鬢邊也添了白髮,頓感心酸。她站在二樓陽台上朝下面揮手,一邊攀上欄杆利落地跳了下去,落地時難免扯到傷口,齜牙咧嘴的。
青雲扶了她一把,瞪著她說:「老大個人了,毛躁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那樓梯是個擺設嗎?」
葉臻吐了吐舌頭:「我想師父了。」
君釋和君逸落後一步,也趕上前來,擔憂地看著她。君逸藏不住事,當下抓著她手臂急急道:「我聽說你受傷了?傷哪兒了我看看……」
「回來,別扯著你妹妹。」青雲一把抓住君逸的衣領把他薅回來站著,又說,「好了,見也見過了。你倆跑了這兩天,趕緊回去休息。」
君逸見葉臻好端端站著,便知道沒什麼大事了。君釋卻是會些望聞問切的,看著葉臻的臉色,微微皺眉。
葉臻其實有點想問君釋那本書的事,試圖與他眼神交流,但後者卻只是擔憂地看著他。她這幾個師兄中,最沒心沒肺的自然是君逸,但若要論起心思來,怕是君墨也比不上讀遍藏經閣的君釋。她一時也不好分辨君釋是故作不知還是真的不知情,只好說道:「我聽說你們去了蒼梧山,是出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大事。你跟我來。」青雲已經邁步往甘泉閣方向去,話是對葉臻說的,但君釋和君逸也跟了過去。
葉臻看出他們不放心自己,又見他們滿身的疲憊,便拍了拍他們的手臂,說:「我好著呢,你們放心去休息。」
「小七。」君釋開口,微微嘆息,說,「你有事可以找我們的。」
葉臻低下頭,片刻悶悶應了一聲:「我知道。」
君釋失笑:「你最好是真的聽進去了。」一面遞給她一個瓷瓶:「赤蛟藤,對筋脈損傷有好處。」
葉臻愣了愣,「謝謝五哥。」赤蛟藤生長於岩漿附近懸崖之上,極為難得,她心下感激不已。
君釋笑道:「好好走路,別跳來跳去的,回頭留了疤又要偷偷哭。」
「誰偷偷哭啦。」葉臻嘟囔,「你倆快走。」
四人在岔路口分別,青雲領著葉臻一路往甘泉閣走去。葉臻看著眼前高大挺拔的身影,終於還是禁不住問道:「師父,究竟為什麼要去蒼梧山?蒼梧山怎麼了?」
青雲一時沒有回答,兩人進了屋,他示意葉臻隨便坐,一面接了山泉水煮上熱茶,自己進了內室換過衣衫,這才在葉臻對面坐下,卻是道:「手伸出來我瞧瞧。」
葉臻乖乖地伸出手去,由著青雲給她把脈,神情有些惴惴,不敢去看他的臉色。意想之中的臭罵卻沒有降臨,她抬起頭,捕捉到他眉間轉瞬即逝的褶皺,「師父……」
「什麼時候有的火系靈力?」青雲問道。
「啊?」葉臻愣了一下,老老實實答道,「就在日照峰……唔,那個人的意識空間裡,我就暈了一下,再醒來就這樣了。一開始冰系一點都沒了,只有這個火系,現在冰系靈力又有一點了——聽起來很詭異,但確實就是這樣的。」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青雲頷首,又說:「你不是問我為什麼去蒼梧山?」頓了頓,道,「鎮北侯那小子有沒有跟你說,你們能從意識空間裡出來,是因為有人牽制住了那人的本體?」
葉臻點頭如搗蒜,也沒管青雲臭著臉稱呼玄天承為「那小子」了。她眼睛都亮了:「這麼說,是師父幫了忙?」
青雲卻搖頭道:「不是為師,是你娘,還有她的朋友。他們去的早,卻不能久留,這才傳信讓我過去幫忙。」
「誒,這麼說,陛下那邊也知道了?」葉臻激動道,「那你們知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
「跟你說了你也不認識。」青雲說。
「那就是你們知道咯。」葉臻撇嘴,「你們又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小鬼,什麼都知道可不是什麼好事。」青雲給她倒了杯茶,悠悠說道。
葉臻正好渴的厲害,仰頭一飲而盡,臉都綠了:「這什麼茶啊老頭,泡了十斤梅子醋嗎?」
「酸是吧。酸說明你這個傷很嚴重啊,得治。」青雲神色嚴肅起來,「你別以為自己看起來能跑能跳的一點事都沒有,等到時候靈氣亂竄、筋脈萎縮就晚了。」
「這麼誇張?」葉臻懷疑青雲又誆自己呢,畢竟從小到大她被他誆的次數多了去了,再說她現在好像真的沒啥問題。但畢竟身體是自己的,她也不想到時候追悔莫及,而且青雲看起來氣血不足,奔忙之後還要操心她的事,她也該聽聽話。於是乖乖盤腿坐下,調順氣息,由著青雲用溫和的木系靈力探入了氣海。
「會有點疼,忍著點。」青雲這話說完,葉臻還不及準備,就感覺到氣海中傳來一陣撕裂的劇痛,那痛豈止是「有點」?痛得她當場就慘叫出聲。要不是此時站起來會讓兩人都岔了氣,她立時就要跳起來了。
「師父……」葉臻大口喘著氣,生理性的眼淚溢出眼眶,「要忍不住了……」
青雲恰在此時收了功,「好了。」他調順了氣息,額角竟也滲出薄薄一層細汗。他接著扶起了還癱軟在地上的葉臻,遞給她一條乾淨的布巾:「擦擦吧。」
葉臻擦了汗,慢慢地爬起來,看著顯然也有些虛弱的青雲,神色微微凝了起來:「師父,你們是不是又有事瞞著我?那個人,是我不能知道的身份,對嗎?」
「你看了藏經閣里的書,有什麼感想?」青雲卻避而不答,反倒問起另一件事。
「啊,那本書是師父放的啊。」葉臻恍然大悟,卻又因此更糊塗了,「我應該……有什麼感想嗎?」
「你不用跟我裝糊塗。」青雲重新給她倒了一杯茶,「你看上了玄家那小子,對吧?他的身份,你現在可有數了?」
葉臻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玄家那小子」指的是玄天承。她將信將疑地接過那杯茶,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這次一點酸味也沒有了,入口全是清冽甘甜的茶香。她垂下眼帘,過了許久,才低低應了一聲。
「有數就好。」青雲看著葉臻有些惶然的眼神,安撫道,「放心,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只是那小子事辦的不地道,你也是個傻的,他家裡背景都不知道也敢就這樣應了,由得他把你這個未婚妻宣揚得滿世界都是。也就是我們幾個老的都給你把過關,曉得那小子是個秉性好的。」
葉臻聞言微微紅了臉,又是羞愧地低下頭去,半晌,忍不住替玄天承辯解:「那,他那個身世,也不是一句半句講得清的嘛。」
「講不清就能不講了?」青雲吹鬍子瞪眼,「臭丫頭,你平日裡那點機警都餵狗了?這下好了,被人家吃死了吧?人家就是看中了你心腸軟,仗著你喜歡他為非作歹,你看你還給他說好話呢……」
「師父。」葉臻抓著他的胳膊搖了搖,「他不會的。」她對上青雲一臉對墜落愛河的少女一言難盡的表情,淡聲說:「其實我真的沒什麼感想。除了一開始猜到的時候很震驚以外,你現在提起來,我只有一個字『哦』。」她看青雲神色愈發一言難盡,大概是覺得她已經沒救了,忍不住笑:「師父,你小徒弟在你眼裡就是個大笨蛋?而且他的身世我知道就知道了,那都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跟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對吧?我看他自己都未必知道得那麼清楚。」
青雲一時沒有說話,只是細細端詳著葉臻。
這個孩子當年被送上留仙谷的時候那么小一團,看似乖巧實則最為乖張,她決定的事,便是他這個師父都很難改過來。此刻她表面是那麼純稚地看著他,可他卻相信她十分清楚玄天承的身世背後潛藏著的隱患。
八年過去,她長大了,眼角眉梢已經帶上了藍斕和炎旭的影子。就算她無知覺,那股勁力也是嵌刻在她血脈中的,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她似乎天生就與危險相伴,又對危險有著近乎張狂的濃烈的興致。
又或許,這就是註定的輪迴?
青雲沒有再想下去,轉而說道:「你都清楚,為師就不多囉嗦了。既受了傷,就好好在家歇著。這幾個月東奔西跑,功課都荒廢了不少吧?趁歇著,都得補起來。」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葉臻腦袋一下子耷拉下去,眼底卻有狡黠的光一閃而過:「師父,這些東西我以前都學過吧?幹嘛再學一遍?」
青雲喝了口茶:「有話直說,別給我拐彎抹角的。」
「哦。」葉臻樂了,往他身邊湊了湊,「您怎麼知道我會看得懂滄淵文字?感情你們全都知道我以前的事,就我自己不知道是吧。還不快從實招來。」
「沒大沒小。坐沒坐相。」青雲斥道,又哼了一聲,「我怎麼知道你看不看得懂?你要是看不懂,就不會來問我怎麼知道你懂不懂。」
「又來了又來了。」葉臻委屈地一撇嘴,「師父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她跺了跺腳,倒是依言板正地坐好了,賭氣道,「但凡你們有一個人跟我直說,我也不會這麼倒霉。到底有什麼事是我不能聽的不能接受的?那你們一直瞞著我,將來我不還得知道嗎?萬一是什麼要緊的,我一點緩衝沒有的突然知道了,不就壞事了嘛。」
「你既然什麼都能接受,就安靜等著……」
「等機緣到來是吧。」葉臻撇了撇嘴,「這話您都說八百回了。」
「你不樂意等,你自個兒查唄。查不到你就別怪我不告訴你咯。」青雲攤了攤手,一臉無辜,「作為我最得意的弟子,你怎麼能這點本事都沒有?」
他刻意拉長了那個「最」字,葉臻牙痒痒了。她忍了又忍,咬牙切齒道:「師父,我差點死了!」這一句話,讓她積壓多日的委屈直接爆發,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如果我是死了而不是傷了,您這些話打算到哪裡去說?還是打算跟我說我根本死不了,大不了再來一次?!」她紅著眼睛看他,「您知道我為什麼明知道延之身世複雜前路危險卻從沒想過放棄嗎?他已經等了我十四年!而我對此一無所知!還有多少這樣的人?是,我可以一直活著,可是我每一世遇到的人呢?或者說,為了我活著,已經死了多少人,這才是你們不願意告訴我真相的緣由,是嗎?」
青雲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你……想起來了?」
「沒有,可我難道猜不到麼?」葉臻冷笑道,「除了這個,還有什麼瞞著我的必要麼?」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你們有你們的理由,可我也有我的原則。」她默了默,一字一句道:「師父,我不是她。不要把我當成她。」
青雲知道,這個「她」說的是鎮國公主蘇凌曦。他握著茶杯的指節微微用力,攥出一片青白,半晌,說道:「你就是她。你早晚要想起來的。當年是你自己選擇了封鎖記憶,重回嬰孩狀態。」
葉臻坐得筆挺的身子晃了晃。她垂下頭去,眼淚一滴滴落進茶杯里。
青雲嘆了口氣:「阿臻,前塵舊事,因果輪迴,不必計較的太清楚。你說著通透,其實是陷在裡頭了。」他看著葉臻抬起頭來,怔忪茫然地看著他,心中不由生出憐愛之情,「你看,我告訴了你,你高興麼?上一世的你做的選擇跟你想的不太一樣,對麼?易地而處,若讓蘇凌曦處在你的位置,她又會如何做呢?」
「我原是主張洗去你的記憶的,是你娘堅持不要。」青雲又慢慢說道,「她說你長成什麼樣,她雖然不能處處照管,起碼不能剝奪你野蠻生長的權利。可人活著又必定要被所處的環境影響,葉家的事……你又從小與淑和換了身份,執著於那一句為什麼,也無可厚非。可你才十四歲,何必要把時間浪費在糾結為什麼上?」他又嘆了口氣,「你娘希望你能正常地活著,你知道『正常』兩個字怎麼寫麼?上輩子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葉家的事也會有過去的那一天。人活著不是來還債的,這才是不讓你知道的緣由。」
「過去了?」葉臻愣愣地看著他,忽然就覺得很好笑,眼淚也跟著滾落。她艱澀地說:「師父,您覺得,那些事是說過去就過去的嗎?」她接著嗤笑一聲,冷冷道:「沒人教過我苟且偷生。」
「怎麼就是苟且偷生了?你就這麼想離開我們的羽翼,自己去獨擋風雨?」青雲氣笑了,看著她年輕的臉,長出一口氣,「小七,過剛易折,慧極必傷。」
葉臻沉默片刻,還是說道:「師父,我想要真相。」
「那便到此為止吧。」青雲說,轉移話題道,「等會兒沒事吧?泡了靈泉再走,對你的傷勢有好處。我讓小六給你去摘靈草了,走的時候帶去,給那小子也帶點。」
「師父……」葉臻聽他話語仍舊溫和,心裡更是難過起來,悶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跟頭牛似的,誰拉的動你。」青雲拍了拍她的腦袋,不知想到了什麼,笑了起來,「話說回來,誰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長輩血淚教訓不愛聽,非要撞了南牆才曉得疼。」見葉臻垂頭不說話,又說,「丫頭,將來的路得靠你自己走。沒準將來證明你才是對的,倒是我們畏縮過頭了呢。」
「師父。」葉臻鼻音濃重,「您保重身子,別被我氣壞了。」
「喲,你還有良心這東西呢。」青雲哼了一聲,「別給我裝小白兔,我還不知道你的德行。」又囑咐說,「下回行事多長點心,記住沒?你要是真的英烈了,那可真是親者痛仇者快咯。」
「嗯,我會小心的。」葉臻這時越來越後悔剛才吼了師父——倒不是覺得自己想的錯了,只是覺得自己的態度大錯特錯。
而剛才療傷中,她其實能感覺到,師父的力量開始衰退了。若說以前青雲的靈力像是閒雲野鶴一般悠然溫潤,仿佛笑談間便可指點江山,如今就像是久旱土地上偶然降下的甘霖。是蒼梧山的事消耗了他的修為,還是早在更久之前加固宸島封印,他就已經開始虛弱了?那一次次的閉關修煉,只怕更多的是在修復筋脈吧?
聯想到青雲剛才說的話,她心裡沉甸甸的,看著青雲如常的面色,卻說不出什麼話來,只能說:「師父,那我……這就去泡靈泉了?」
「去吧。」青雲擺了擺手,又道,「沒事也多上來看看。這裡是你家。」
「哎。」葉臻覺得眼角又有點酸了,連忙低下頭抹了一把,俯身告退出去了。
喜歡天瀾筆錄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06s 3.64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