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瀾筆錄 第七十六章 黑氣

    彼時,玄天承在棲霞山新形成的堰塞湖邊遇見了淑和公主。他不能裝看不見,因為公主顯然已經看見了他,並且往這邊走了過來。

    公主穿著一身騎裝,長發挽成男人髮髻,臉上卻照舊上了妝。用她自己的話說,這是為了方便,並非是掩飾身份。她手裡拿著一張堪輿圖,身邊跟著幾位工部派下來的巧匠,笑吟吟看著玄天承說:「鎮北侯辛苦,重傷在身還要奔波勞碌。」

    玄天承看見她身後不遠處警戒的影衛,稍稍放心,說道:「附近尚有塌方,公主定要小心。」

    「自然。」公主笑道,「不必擔心,午時我還約了人,稍後便回。」

    玄天承看一眼那幾位工匠,公主會意,擺擺手讓他們走遠些。玄天承這才輕聲道:「公主精於工學,化名繪圖本是好意,恐圖紙外泄,功勞旁落。」

    公主沉默片刻,而後倏然抬眸,目光微冷:「鎮北侯,你在挑撥離間?」

    「臣不敢。」玄天承微微垂首,「公主明白臣的意思。」

    「我知道,用不著你說。再說了,本公主是那麼功利的人嗎?」公主哼了一聲,眼珠子一轉,略帶遲疑道,「哎,我問你,是誰的功勞當真那麼重要嗎?反正我本來就該輔佐她。」

    玄天承笑了一下:「公主已有決斷,臣不敢妄言。」

    對於這位老師的遺孤,玄天承一直尊敬有加,也同蘇凌遠等知道內情的人一樣,明里暗裡地保護著她。淑和公主從小千嬌萬寵地長大,玄天承過去也在禁宮見過她幾次,她一貫都是那般嬌憨不曉世事的模樣,但這一次,他感受到了她身上明顯的轉變——這還是由於她過於年輕而無法藏得滴水不漏。這讓他不由懷疑,淑和公主是否只是一直在扮豬吃老虎罷了。

    「對本公主這不敢那不敢的,對臻臻倒是很敢啊。」公主這時又露出少女嬌蠻的樣子來,微微抬著下巴說,「警告你啊鎮北侯,臻臻闖蕩江湖敢愛敢恨,你最好收起那副官場做派,免得老婆又跑了。」

    玄天承笑了,「公主不必消遣臣,您與臣可是半斤八兩。」

    「大膽!」公主怒目,片刻撐不住噗嗤一笑,「得得,你該幹嘛幹嘛去,別擱這兒礙眼。」

    「是,臣告退。」玄天承行了一禮,也不多客套,徑直運起輕功往日照峰方向而去。

    公主看著他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招手叫來了影衛,問道:「可查清楚了?那日日照峰中究竟有什麼?」

    影衛為難地說:「進去過的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咱們的人拿出來的東西,也沒人認識是什麼。」他頓了頓,猶豫著說:「不如,公主直接去問君姑娘?」

    「這兩人都不會說的。」公主擰眉沉思,片刻道,「罷了,不查了,把你們拿到的東西都銷毀吧。」

    玄天承並不知道淑和公主這邊的情況,不過他正是為此事而來。

    那日毀掉自毀裝置之後他便陷入了昏迷,雖說隱約記得江水灌入了溶洞,但難保沒有留下痕跡。大部分人並不認識白家術法,但萬一有人認出來呢?所以他必須去善後。何況,他想弄明白那日的幻境究竟是怎麼回事。對於白家,他也一知半解。

    才剛進入日照峰範圍,他就察覺了不對。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裝束,並沒有什麼昭示鎮北侯身份的東西。玄月劍被他留在了百草堂,他此刻帶在身上的是另一把佩劍,見過的人寥寥無幾。

    他於是裝作毫無察覺的樣子,繼續往前走,不一會兒就聽身後長劍破空之聲。他掩飾了身法,化用烈風槍法,歪頭瞬間單手輕輕一頂,那劍尖與拇指上白玉扳指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劍勢瞬間衰減。定睛看去,那白玉戒指未損分毫,反倒是劍尖隱隱有了磨損。

    來人驚疑不定:「好強悍的氣勁,你是何人?」

    玄天承轉過身去,只見來人身量尚小,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穿一身做工考究的月白色絲袍,長發高束,發冠和腰間佩玉用的俱是上京金玉樓的名品玉胚,手中握持的劍也是出名的古劍白虹。他挑眉道:「飛雲宗崔皓?」

    「咦,你認得我麼?」少年有些驚喜,又有些興奮,昂著頭說,「聽過我的名頭,那便好辦了。此處乃賊人藏身之地危險重重,你緣何在此鬼祟?還不速速報上名來。」

    「在下梅廣晏。」玄天承慢悠悠道。

    都說太傅崔知節最寵愛的小孫子一心嚮往江湖,離家出走去了飛雲宗歷練,想來就是眼前這位了。

    玄天承倒也沒有唬人。他自幼所學頗雜,也曾拜在梅若霜門下,當年帶兵拿下邊塞五山七城用的便是一手遊龍乾坤槍。後來他遊歷江湖時便起了個化名叫梅廣晏,也有提醒自己時刻銘記梅莊之屈辱的意思。

    「梅廣晏,你就是那個……是您啊前輩!」崔皓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姿態也變得極為恭敬,「大俠,您這幾年去了哪裡?您不在江湖,江湖上可都是您的傳說……」

    「阿皓,出什麼事了?」林中傳來蘊著靈力的聲音,緊接著幾個少年男女撥開樹叢鑽了出來,看見玄天承,也跟著咦了一聲。其中一人嘟囔道:「這人倒是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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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皓連忙介紹道:「這位是梅廣晏大俠。」又說:「這幾位是我的師兄師姐。梅大俠您也是聽說了日照峰的事來的吧?不瞞您說,我們幾個下山遊歷恰好經過此地,江州布政使陸大人托我們來調查當日情況。」

    「原來如此。」玄天承心裡微微打了個突,不動聲色地點頭致意。

    其中一個年長些的瞥了眼崔皓,低聲呵斥:「說這麼多做什麼。」一面朝玄天承抱拳施了一禮,「梅前輩,久仰大名。正如師弟所言,此地危險,前輩孤身一人,還是小心為好。」

    玄天承看著他們年輕的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我方才看,山體已經鬆了,此處隨時可能坍塌。諸位當心。」

    幾人著急去找日照峰溶洞的入口,聞言道了謝便告辭,三三兩兩分開繼續尋找線索。

    玄天承施展落影驚鴻上了樹梢,環山飛了一圈,看見山里一撥撥都是人,除了飛雲宗數人,還有陸鼎元的手下和其他江湖門派的弟子。


    果然,那日江州地震日照峰的坍塌,只有一般人會以為是火藥爆炸,真正懂行的人,都在懷疑個中真相,而他們懷疑的核心,就是君七姑娘和鎮北侯。儘管女帝早已悄悄派人來善過後,但到底沒能深入洞中。無人知道這洞中究竟埋藏了怎樣的秘密,陸鼎元等想的是如何與逝者如何與天下人交代,修靈之人則是想探明洞中是否有機關至寶。

    日照峰塌了一半,但由於金鐘咒的保護,裡面結構十分完好,只是灌滿了江水。玄天承找到一個隱秘的入口,拿著劍用靈力刨了沒一會兒就挖開了通道,往下走了不多時便到了水淹的地方。他叼著劍下了水,一面游一面環顧四周,在腦中復盤著那日走過的路。

    日照峰在很多年前是一座礦山,裡面的礦被開採完後留下了礦道,十年前陳梁在此修建集中營奴役百姓,將這些礦道進一步擴建,並裝上了許多機關防止百姓逃跑,但這些機關在平亂時已經被士兵們破壞掉了。這些年日照峰成為了一座荒山,官府疏於管理,想來那人就是在這些機關的基礎上改建了一整個機關大陣。

    玄天承一路游過去一路勘察著四周的石壁,驗證了心中的猜測。他們那時是跌進了幻境之中,可這個機關大陣卻是實物,機關核心應該就是那個長著無數條觸手的怪物。那怪物的觸手連接著埋在山體各處甚至深入地底的牽線,用了白家秘術使得觸手和牽線能夠隨時間不斷延長,到時相當於整個江州的地底都布滿了這樣的東西,那白家人說讓江州沉海不是恐嚇,如果他繼續布陣,甚至能夠破壞整個九州。

    玄天承想到這裡,不免毛骨悚然。往前的路越來越黑,尚不及他用靈力凝出水靈珠來照明,五彩斑斕的魚從各處遊了過來,匯聚在他身邊,用嘴輕輕推著他的身子。

    它們的鱗片在他前方匯聚成一條清晰可見的光路。玄天承隨著指引,很快便游過了狹長的通道,來到了那日與怪物激戰的地方。

    天光透過水層照射下來,整個溶洞都閃著幽藍色的光芒。怪物四分五裂的骨架沉在底下,斷裂的肢體泡在水中,散發出腐臭的味道。

    好邪性的東西,分明是機械做的骨肉,卻呈現出一種生物的活性。玄天承心道。這不是白家能做出來的東西,九州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只有擅長機關術的墨家,不,墨家也不行,機械永遠是機械,哪怕做的再像活物,也永遠是死的。難道說,這件事背後還有滄淵的推手?

    他摒棄心中雜念,縱身往洞中央的石台游去,一邊握了劍在手中,劍風舞動,鑿去了台上和溶洞上金鐘咒留下的痕跡。接著又抬手結了個雲銷雨霽訣,把洞中殘餘的金鐘咒抹去。

    他並不打算把一切都毀掉。葉臻和他在日照峰的英雄事跡會永世流傳,但白家秘術應當永遠深埋地底。他不認為白家人生來邪惡,但這樣的秘密,到他這裡斷絕才是最好的。

    做完這一切,他又游到溶洞邊緣,仔細觀察著那些齒輪,接著伸手摳了一個下來,拿在手中仔細觀察,又貼到耳邊扣了扣聽回聲。水中聲音不甚真切,他於是施了一個避水術,再聽了聽,果真是空心的。

    他退開一些,揮劍猛地一劈,只聽砰一聲巨響,附近的水波也隨之爆裂開,黑氣彌散。玄天承早已趁機尋了一塊巨石藏身,待得黑氣散的差不多,方才游回去重新撿起了那枚齒輪。

    齒輪內壁上用篆體字反寫了一個「墨」字。竟果真是墨家造的東西。墨家如何會參與到這件事當中?玄天承擰起眉頭,又見齒輪裡面黑氣散完之後留下一灘暗綠色的黏液,與水不溶,當中浸泡著一個棗核狀的小東西。

    早在下水之前,他就運起護體罡氣以免被奇怪的東西沾到,但此刻還是不敢大意,用劍尖將東西挑了近前。甫一靠近他就把東西甩開了,與此同時反應飛快捏了個訣將那「棗核」封印住收進袖袋,卻仍是遲了一步,頭腦一陣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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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厲害的攝魂術!

    玄天承回過神來,眉頭緊鎖,如法炮製打開了餘下的齒輪,果然全是這種設置了攝魂術的晶核!他用封印相隔,將晶核拿在手中觀察。看來,墨家的機關術不過是實物的載體,這些晶核才是使其變成活物的關鍵。可憑他所知,攝魂術分明只能施加於活物。

    想到這裡,他神色忽然一頓,身形驟然暴起,封劍在前。

    眼前並無什麼明顯的東西出現,但劍身的的確確受到了重壓。水中無處著力,玄天承被震得往後仰倒,身後水體翻湧,原本散在其中的黑氣忽然開始凝聚。同一時間,另一股黑氣當胸穿過,他猛的一下失去平衡,靈力周轉一滯,肺腑中氣息便岔了,當即便嗆了水。

    玄天承連忙運作避水術穩住身形,看著眼前由四面八方匯聚逐漸凝成人形的黑氣,以周身水流作引運轉水系靈力注入佩劍,一時卻沒有出招,只是閃躲著黑氣異常刁鑽的攻擊,想等此處黑氣全數匯集將它們一網打盡。

    他一面想道,若非他自身氣脈與旁人不同,黑氣入體,他就算不死也會被攝魂術控制。這黑氣不像白家的東西,但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裡?而且蒼梧山封印已加固,就算仍有力量遺落在外面,那人也絕沒有能力操控。一時又聯想到女帝布施的無相結界。黑氣莫非是衝著他來的滄淵的力量?

    他陡然意識到自己晃了神,千鈞一髮之際使出千斤墜猛地沉了下去,只見頭頂原本他站的位置穿過一隻似是人手的東西。他定神看去,只見黑氣洶湧縱橫,融在水裡翻攪成旋渦換了個方向朝他俯衝而來。在其中他看到了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形,那人只露出下半張臉,其他都隱沒在黑氣之中。

    然而就是這半張臉,讓玄天承愣住了神,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不過這驚詫只有一瞬,他很快拔劍出招,暗道,旁門左道,休要矇騙心智!

    玄天承與黑氣在水中搏鬥起來。水下壓力極大,即便是他身法飄逸,動作也變得遲緩,而這黑氣和其中的人卻似完全不被影響,速度快得驚人。玄天承不多時身上便添了傷痕,身邊的水中血色渲染。

    他覺得很奇怪,這黑氣完全能夠將他殺死,卻偏偏在逗他玩,似乎只是想將他困在這裡。與此同時,他感覺到周身靈力在迅速外泄。

    「還不動用術法麼?」有個聲音在他腦海中戲謔道,「連你父親當年都是本座的手下敗將,你以為你這點水系靈力能奈我何?快拿出真本事來吧,讓世人看看白家術法的風姿!」

    此時日照峰外面都是人,用術法對付這黑氣勢必鬧出動靜,那他今天所做就全白費了。玄天承用佩劍加注水系靈力,將玄月劍法使到了第十三重也只能勉力抵擋,卻仍遲遲不肯使用術法。其實他本來還沒有那麼費勁,實在是近日傷上加傷,氣力不繼。當然,即便是他全盛時,只怕也沒有把握能對付得了這黑氣。

    難道,當真要使用術法?

    正當玄天承動搖之際,頭頂上方忽然有銀光破開水層直衝下來。那銀光自玄天承和黑氣之中穿過,將水底的石頭都劈開一道深溝。

    來人穿一身黑色的斗篷,有著微紅的發色和微金的瞳孔。他也似乎毫不受水壓影響,在水中快得只剩下殘影,刷地拔出了插在石頭上的劍,懸空定在玄天承身前。玄天承這才看清那把劍通體銀色、銳似長針,劍柄綴著一截銀鏈,懸有一枚劍佩,僅是立在水中,就有雷霆萬鈞之勢。

    「小子,你先走。」那人的聲音破敗沙啞似棉絮,帶著些笑意,「回去可得勤加修煉了,你現在這程度,遠遠不夠。」

    「神劍天璣?」玄天承有些難以置信,「您是金氏一族的……」一面提劍想要幫忙。

    「前塵休提。你趕緊上去,歸來山莊出事了。」那人快速說道,「你不是對手,在這裡幫不上忙。」

    他話音未落,那黑氣呵呵的笑了起來,聲音迴蕩在整個空間之中,刺得人耳膜生疼,「格落,你還是那麼愛多管閒事。」

    兩人力量極強,剛一交手就震天動地。格落不及玄天承出劍,一掌將他推了上去,右手持天璣與黑氣搏鬥,左手運作鎮神決。

    玄天承僅看到黑氣吞沒格落手中金光的一幕,就被推出了洞口。他在空中穩住身形,一個翻身落地。腳底傳來輕微的震動,倏而又平息。他來不及多想,運起靈力,迅速將自己身上衣物烘乾,提起一口氣往歸來山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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