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那令人快發瘋的暑熱,隨著肉紅色的夕陽落下,漸漸有些涼意。夜幕翩然,舒展開暗藍色的羽紗,映現出頭頂無垠的片片星辰,閃閃的,凝望著澹淡緩流的泥紅的渭河。岸邊延緩的高低山地,刺柏雜生,竹林幽幽。天邊的蚊子和飛蛾,嗡然於簇聚葉落的矮生灌木一旁,蟋蟀在蛐蛐地啾唧,青蛙在漿灌低垂的稻田深處嘓鳴。遠遠的一片平緩寬闊的山坳處,從一座大莊園裡,傳來陣陣喧天的鑼鼓聲、歡笑聲顯得格格不入。
熱鬧的地方,就是距華陰城外七、八里處的秦家莊所在地。
明天才是大婚正點,所以今夜來的都是秦家莊重要的親戚和武林朋友。當然,熱鬧開心是自然的,整個莊園張燈結彩,鑼鼓喧天,人來人往。特別是莊中人,臉上都飄蕩著洋洋喜氣,走路的姿態也非比以往,是如此的精神奕奕,說話的聲音是如此的興奮、急促,就像是自己的大好喜事般快樂愉悅。
秦家莊畢竟在武林中有些名氣,莊園還算小有規模,前後兩進的石木建構:前莊是管理莊中事務的大廳兼客廳,以及莊中人生活住宿的地方,有一個樹木蔥籠的假山花園;后庄分一左一右兩個大院子,被一段石板甬道隔開,其中左邊靠山的院子,有一個大型的天井,兩株高挑的柳樹枝,和風蕩漾;半人高的小花壇上,微開的鮮花,香味清溢。
整個莊園幾乎每間房屋都亮著燈光,這個時辰,熱鬧喜慶非凡的晚宴已過,前面大廳高朋滿座,笑語歡聲,莊中人員來回穿梭,送茶遞水,吆喝急叫,啥事忙的一團糟模樣讓人眼熱。
就在這個快樂時光里,略顯清淨的后庄甬道上,有個叫「遇春」的丫鬟,從右邊莊子屋裡出來,兩隻玉手端著一盤紅色的瓜果糕點,蓮步飄飄。剛走得幾步,冷不防背後一股大力撞來,腳下一個踉蹌,整個嬌軀帶著一盤精緻點心彎腰前沖,眼見不得倖免跌倒。好個俏丫鬟,前沖的嬌軀無影擺動,雙手扣緊托盤,秀腿腳底連連急曲著地往前,功夫不錯,「嘭——」輕聲靠貼在左院偏屋的門框上。幸虧停得及時,否則身體受痛是難免的。
遇春惱怒地轉身一瞪,見是個前莊大廳奔來的同齡小丫頭,秀臉一變,斥喝道:「作死啦,玉香!眼睛擱哪了,小丫頭!不想活了,是不是?」
玉香差點撞禍,嚇得花容失色,雙手急擺,忙辯解討好:「姐姐息怒,小妹的眼睛給油蒙了!對不起,春姐姐可是個大仁大量的好姐姐,小妹錯了,給你賠禮!」
遇春年齡比她稍長一點,見她乖乖的小樣,心裡有些憋不住,「噗嗤」一聲樂了,眼睛看著她,抬腳假裝虛踢,笑罵道:「死丫頭,嘴抹了蜜啦!算了,啥事匆匆忙忙的?是不是老爺給你找到婆家了!」
玉香羞得滿臉通紅,秀腳連跺辯聲:「不來了,春春盡欺負人!我好心聽得一個驚天的消息來告訴姐妹們,增加見識。這倒好,你卻來取笑我。好,不說了,我這就回老爺那去。」——話未完,假裝生氣,作勢轉身欲行。
遇春是個天性好事的丫鬟,哪能讓她不把好事兒說完就走,雙手又沒閒著無法拉扯,只得嘴裡大聲求道:「好妹妹,別走啊,忒也小氣了吧。你剛才差點撞散我的骨頭我都沒計較,看你!好吧,等會我送你一隻金絲雀兒玩,可……」
「真的?」玉香急不可耐,心情特別高興地打斷她的話頭。
「假的,如果你騙我的話。」遇春揶揄地輕笑說,揮了揮手上端著的點心盤子。
玉香被她笑話,臉上神色假裝一變,正要發嗔,不料面前亮著燈光的屋子裡,卻搶先傳來脆生生的叫喊:「遇春、玉香,快進來!什麼真的假的,還不把故事兒說給我們大家聽聽。」
「糟糕,這下金絲雀給飛了。」玉香有些掃興地翻著眼睛,低低嘀咕,卻不敢大聲兒說話。
「沒事,只要小姐她們高興,金絲雀會像你夢中情哥哥一樣,展翅飛到卿的身旁。嘻嘻……」遇春接茬打趣直樂,扭腰就端著盤子,心說:懶得理你。接著,騰出一隻手撩開門帘,閃身進了屋。
這是間客房改裝的閨房,煥然一新,陳設簡單,檀香繚繞,顯得屋中客清心平淡。
此時,屋裡氣氛熱烈活潑,居中的木質高靠椅上,端坐一個吟吟微笑的中年美尼姑,背後站著兩個同樣是尼姑的老人;身旁左右椅上,分別坐著崔曉慧和秦素娟。現在,二女都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個似山野盛開的紅薔薇,一個是園中荷塘的出水芙蓉。
屋中還有五個嬉鬧連連的姑娘丫環,以及兩個大腳老婆子。
崔曉慧佳期將屆,明日就是自己出嫁的大日子,卻還是平素喜歡穿的紫紅衣裙。因為她是一個孤兒,拜情難師太為師,與秦素娟為師姐妹,也都是普陀山的俗家女弟子,無須剃度。由於白文玉失蹤的原因,精神受到打擊,她暫時沒有離開秦家莊,只是師傅每年抽空一段時間,來此傳授普陀絕學。這一呆,就是三年,今天是師傅專程帶人來送自己出嫁的。
秦家莊少莊主「海峰劍」秦世凱,對崔曉慧早已傾心不已,這三年不斷展開愛情攻勢,或許是時間的流逝,崔曉慧心中的傷痛漸漸淡薄,最終答應了婚事,這也歸功師傅的勸解。
這會兒,崔曉慧雙頰霞生,情思如縷,宜笑宜顰;紅唇輕啟,欲語還休。然而,那眉梢依然擋不住一抹憂愁感傷的雲翳,有些患得患失。其模樣性情,與三年前的野勁兒大是不同,顯得成熟乖巧多了。
今夜的秦素娟,一襲天藍綠衣絲裙,瓜子般的玉臉上笑意盈盈,明亮的眸子裡,漾起調皮快活的異彩光芒;娉婷婀娜的嬌軀,隨著突挺顫動的胸脯,洋溢起清純魅惑的無盡喜氣。
遇春、玉香先後進得屋來,秦素娟睫毛翕動,眼裡含笑地說:「兩個臭丫頭,你們嚷嚷什麼?是不是羨慕你們少奶奶今天特別漂亮,特別可人——咯咯咯。」
「貧嘴,你這嚼舌根的壞丫頭,看姑娘我饒你不?」崔曉慧嬌嗔滿面,從檀木椅上跳起來,假作生氣俏模樣,兩隻玉手作撓狀撲了過去。
秦素娟唬的驚跳起來,急忙繞到椅子背後,兩頰緋紅,笑靨如花,嘴裡卻口花花地嬌聲喊道:「哎喲,嫂嫂好厲害呀,我哥有得麻煩了,居然娶了個母夜什麼什麼……」
「慧兒,別鬧了,明天就是你的佳期大典,還玩小孩脾氣?我們還是聽聽玉香她們,帶來什麼『驚天動地』的消息吧?」慈祥美貌的情難師太,望著愛徒們打鬧的頑皮趣模樣,心裡大樂,見兩女又要「衝突」一起,急忙含笑勸說。
「是,師傅。」崔曉慧首先斂住嬌軀,急忙答應師傅,臻首卻面對秦素娟,假裝不依地瞪了她一眼,蠻腳跺著地,返回自己座位,兀自鼓著腮幫子的俏模樣坐下。
秦素娟站在自己座位後面,兩隻玉手扶住椅背,心裡得意,忍不住氣喘吁吁笑話道:「師傅,那臭丫頭能帶來啥好聽的消息?莫非是我爹給她找到好婆家了,等著跟師妹一起出嫁呢。咯咯咯,笑死我了。」
「死丫頭,要你貧嘴。」情難師太忍俊不住笑罵道。
「啐,小姐惹我了,取笑我們下人。哼,將來不知哪個頭大的缺心眼的相公,娶了咱們家的小姐,可算是要倒足大霉了,呵呵呵。」大概平素里與小姐玩笑慣了,丫鬟玉香才膽大地反擊,忍到最後,連自己也逗樂了,情不自禁地與屋裡的人歡笑起來。
「好哇,小蹄子學會損人了。小心明兒,我叫爹爹把你打發出去,嫁個頭大、缺心眼又缺德的老相公,看你還敢同我作對不?」秦素娟笑得直喘氣兒,坐到椅子上,一首撫胸,一手蘭花指,對著丫頭片子竭力假裝生氣道。
「嫁人就嫁人,早遲大家都要做男人家的媳婦,保不准小姐與我們一樣呢!」玉香滴溜溜的眼睛瞅著小姐的玉臉,知道她是裝生氣的,心裡膽大,一個把持不住,一溜兒說了出來,頂的秦素娟一愣,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馬上反應過來,不由芳心大樂,跟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直喘香氣兒。
「報應,報應啊,眼時就還了!」崔曉慧幸災樂禍地拍手叫道,一時掃卻滿臉陰翳。
此時此刻,整個屋子裡都充滿了快樂和喜劇的氣氛。
大家非常高興了一陣,玉香在遇春催促下,方才清清嗓門而言道:「師太、小姐、少奶奶,先前,『方外三友』的古老爺子擦黑時才到莊裡,這會兒正單獨用餐呢。老爺問他,咋個來的這麼晚?古老爺子卻說,他在華山附近碰到了中條山那三個魔頭……」
「啊呀,他可出事?」情難師太驚聲問道。
「沒有,」玉香搖搖頭,接著便把儒生古雲飄遭遇「中條三魔」,被誘到一處僻靜的樹林裡報仇,一時生死相拼,兇險絕倫,迭遇危機。無奈,只得與三怪拼老命,不料,幸得從天而降的一個俊少俠,使出驚天動地的絕世武功,打跑了三魔,古老爺子才得倖免。
玉香畢竟沒有上過學堂,讀過書,故事說得有些凌亂,某些地方還添枝加葉一點自己理解的色彩。不過,事情的大概情節緣由,眾人還是勉強聽了個明白。
一番話,聽得情難師太震驚不已,想那「中條三魔」惡名昭著,其武功藝業與「方外三友」齊名。如果是一對一獨斗,也不過伯仲之間,自己亦如此。所以,就是她數破手上的沉香佛珠,也想不出當今武林,有哪位高人能調教出如此功高的少年俊俠。
秦、崔二女同幾個青春少女的丫鬟一樣,聽得嚮往,芳心故自驚訝艷羨,恨不得馬上就見著那個俊少俠。特別是秦素娟,沒來由地起了好勝之念,篤定主意找他決鬥一場,看看他憑啥能耐打敗了兇狠的惡人。
玉香剛敘說完畢,正待喝口水潤潤喉嗓,眾女便急聲問那少年是何人門下?叫啥名字?
無奈,她只得站在茶几前,望著那杯涼水,抿抿有些乾渴的嘴唇答應道:「『天絕俠客』!那少俠自稱『天絕俠客』,古老爺子問他師傅,他沒有說。」
「天絕俠客!」情難師太大為驚訝,腦海里不斷浮現武林中有名的人物,就是無法與此人匹配和關聯,更何況當今武林壓根兒沒聽說這號人物,想必是剛出道的雛兒。不過,其武功也高的太驚人了吧。
「對,他就是叫『天絕俠客』來著!」玉香顯得得意地看著眾人驚奇的神情,接著臉色一暗,眼圈兒有些潮濕地道:「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頭呢。你們可記得三年前,與當年崔姑娘一起,到咱們莊的那個美少年書生嗎?就是後來在華山下失蹤的那位。」
玉香俏臉上沒來由地一紅,眼睛瞟了一眼未來莊中少奶奶崔曉慧,見她被自己的話,引得神情黯淡,急忙打住話頭。眾人中,有一半的人點點頭,其餘人等一片茫然。
崔曉慧乍聞玉香提醒,轟然勾起心中傷心往事,禁不住一張粉紅的桃臉蒼白慘然,潸然淚下。幸虧秦素娟見狀,慌忙對玉香顫聲喝道:「他與這事何干?快說,『天絕俠客』到底是誰?」
玉香發現自家小姐和崔姑娘一般激動,心裡發怵,到有些不敢再說了。經過大家一番催促,方才期期艾艾地說:「他叫白文玉,據猜測,可能就是他!」
平地一聲驚雷,「啊!」秦、崔二女給座椅猛然拋了起來一般,不約而同地衝到玉香身前,各自抓住一隻胳膊,激動地顫聲問道:「果真是他?!」
「哎喲喲,快撒手!你們是在練爪功還是在捏麵團?疼死我了,快撒手哇!」玉香給她們用力抓得直大叫,鼻子發酸,眼睛裡像塗了辣椒水般流出淚來。心裡叫苦不迭:這次可虧大了。
玉香大聲呼痛,倒把兩個痴情女弄的一呆,回過神來,發現眾人看著自己失態,雙雙臉頰緋紅,急忙撒手。苦笑地互視一眼,忙掩飾情緒慌亂歸坐,看得大家莫名其妙,情難師太也直皺眉頭,疑惑兩個愛徒為何這般異樣?當場又不好問,只得悶在心裡,靜觀其變。
「少囉嗦,快說是咋回事?」遇春見她惹小姐失態,心裡有些著惱,忍不住語氣加重叱喝。
「怎麼回事?就是這麼回——」玉香吃痛,心情不好,有些口不擇言衝口而出。猛地醒悟,慌忙剎住話頭,蹙著細葉眉,忍痛悻悻地改口說:「當時莊主老爺和少爺聽得他的名字,也是吃了一驚。問得他的模樣和穿著打扮,才確定『天絕俠客』可能是白相公,只是弄不明白,他何來這般高深的武功?」
突如其來的消息,使秦崔二女得到不同地反映,雙雙眼前升起一片溟濛的彩霧,呆坐當場:一個是嬌軀顫抖流著眼淚,情感苦悶;一個是嘴角噙著神秘的微笑,心緒飛揚。三年了,沉睡死去的白文玉,又重新高調般地復活於世,這對曾經為他早逝而深切悲傷的二女,焉得不令魂牽夢繞的她們芳心激動和震驚。
其實,崔曉慧的婚事是迫不得已的,當年白文玉突然失蹤,著實讓「無敵刀客」秦達一家子擔心著急。當時,他們一幫人在打獵的地方,停留搜尋了幾天,最終在白文玉進入的黑林子裡,發現了一些撕爛的衣物爛條,那是白文玉身上被樹枝扯掉的東西。然後在不遠處,看到了他的坐騎,血淋淋的被不知名的猛獸撕碎倒地。由此判斷,他可能已被猛獸吞吃掉了,無不心中感到惋惜。
那時候,崔曉慧差點精神崩潰,整日傷心哭泣流淚,幸得來秦家莊授藝的情難師太的勸解,並將她收為關門弟子,心情才緩和一些。由此與師姐秦素娟一起,在后庄埋頭苦練習武、讀書習字,藉以想忘掉難以彌補的傷心往事。
熟料,「海峰劍」秦世凱喜歡上她,兩年半後,求他父親出面向師太求婚。因為某種特殊關係,師太答應了,便向自己愛徒提出並勸說。或許是時間的流逝,心存的一絲希望完全破滅,加上對秦大哥的好感,最終含著眼淚赧然地默應下來。
此刻,崔曉慧是屋中,心情最複雜難言的一個女孩。她腦海里,在竭力控制著沸騰的情愛,心臟在劇烈地、痛徹心扉地顫慄,在悲哀地哭泣,滿腦子是與白文玉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越想,心裡越愁腸百結,越是那麼理還亂的惆悵迷惘。
聽聞白文玉的訊息,秦素娟的芳心卻是悲喜交集無限,那曾經因白文玉失蹤而漸漸沉睡的朦朧愛湖裡,乍然颳起兇猛的颶風,掀起滔天的巨浪難以平靜。這種奇異的感覺,就像她初見白文玉時,就一見鍾情,令她心旌神搖難以把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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