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瑋壓根沒想到,柳寒居然真的能把巨木和稚真倆人請來,以這倆人在士林中的名氣,別說一塊吃飯了,就算同坐一桌,你那名氣也嗖嗖的漲停板。
顧瑋很精明,飯桌上絕口不提這場辯難,也不探討道典,只是說了些閒事,柳寒同樣也沒說這些,反倒是說了些西域趣事,一餐飯吃得其樂融融。
飯後並沒有立刻開始,巨木先生提議在小花園逛逛,柳寒當即答應,顧瑋卻沒有一塊去,而是託辭要休息便告辭了。
柳寒陪著巨木稚真兩位在院子裡漫步,這小花園面積不大,但布置別具匠心,景點錯落有致,假山,小溪,梅花,翠竹,絲毫沒有擁擠感。
「沒想到,柳大家....」
「別,別駕,」柳寒連忙打斷,笑呵呵的說道:「先生還是叫晚輩子民吧。」
「子民?」巨木先生有些納悶,柳寒苦笑下:「我是大晉子民,幼年流落西域,現在回來了,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字,子民。」
顧瑋和秋雲都送過字給他,什麼三變什麼的,他不喜歡,於是自己給自己取了個。
「柳寒柳子民,這名不錯,簡單,樸實。」巨木先生微微點頭:「好,以後就叫你子民。」
柳寒在心裡苦笑,巨木先生又說道:「子民,想不到你對治國理政還有一套。」
「治國理政?」柳寒佯裝意外,搖頭說:「我那懂這些,我就是一商人,再嚴重點,就是一武夫,治國理政?那是你們的事。」
「聖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子民,你這可不對。」巨木先生含笑道。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柳寒說道:「這話聽上去挺對,可問題是,匹夫包含那些人?士族,庶族,平民,奴隸,他們當中那些是匹夫?」
巨木先生和稚真先生幾乎同時皺眉,他們當然不是認為柳寒不懂什麼是匹夫。
「既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那皇族士族為何不納稅?朝廷稅收是不是與天下興亡無關?」
柳寒笑嘻嘻的看著巨木先生和稚真先生,巨木先生和稚真先生則瞪圓了眼睛,無話可答。
「若天下為樹,士族則是樹幹,庶族平民則為枝葉,樹幹枝葉,各司其職,這有何不好?」稚真先生皺眉問道。
「先生說得好,」柳寒說道:「既然各司其職,敢問先生,皇族士族的職責是什麼?」
「皇族為天下之腦,士族為天下之干,為陛下牧守四方。」稚真先生說道。
「道典和很多先哲的著作都是這樣說的,」柳寒點頭,不過在心裡他壓根不認為這是對的,但又不能說出來,否則他不但會被士族圍剿,恐怕連皇帝都不敢支持他的觀點。
權利與義務是不可分的,沒有權利便沒有義務。
這個道理在前世很多小學生都知道,可在這個世界,恐怕就是異端邪說。
皇帝受命於天,天然享受萬民的供奉;士族是皇帝的助手,為皇帝牧守四方。
皇族與士族共治天下。
這才是這個世界的正統學說。
其他都是異端,這個世界對異端可比前世要殘酷多了。
柳寒對這種理論嗤之以鼻,但卻沒打算改變,也無力去改變。
「但對百姓來說,他們並不懂這些,在他們看來,皇帝就不說了,可士族呢,平時吃好喝好,占有最多最好的土地,卻不向朝廷納稅,朝廷沉重的稅收全加諸在他們身上,他們還必須服勞役,忙活一年,依舊吃不飽。他們心裡自然要問個為什麼。」
柳寒說著,巨木先生點點頭,稚真先生猶豫下才點頭。
「此言甚是,可自前朝到現在,士族都不納稅。」
柳寒也點頭:「在大周,士族不納稅,可大周為什麼還是滅亡了?」
「那是大周皇帝失德。」稚真先生說道:「大周衰帝橫徵暴斂,致天怒人怨,天下因此崩亂。」
「可周衰帝為何要橫徵暴斂?他不是瘋子,我看史書上說,周衰帝為人溫和,對大臣很是寬容,他在位期間,很少殺大臣。」
「這話倒準確,其實大周失天下與流民有關,周章帝時即流民四起,民亂不斷,到周衰帝,民亂規模越來越大,天下三十六州,有二十七州爆發民亂,朝廷要平民亂,可府庫又沒銀子,只好任由地方官招兵,組建軍隊,於是,各地方官趁勢而起,我大晉燕家也就是這個時候起來的。」
巨木先生的神情隱憂重重,現在與大周末年何其相似,而且比大周還多了個外患。
每個王朝的覆滅,表面的理由各種各樣,可內里都一樣,維持不下去了。
柳寒輕輕嘆口氣,笑了笑:「我喜歡看史書,可又討厭看史書,總在想,他們當年為何不這樣,或者那樣,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危機了。」
說著他搖搖頭:「看史書,替古人擔憂,唉....,我這算是多愁善感吧。」
「呵呵。」巨木先生寬厚的笑了,笑聲乾癟癟的。
三人圍著小花園走了一圈,回到座位處,外面吃飯的人還沒回來,顧瑋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今日辯難,將來會不會記入史冊?」柳寒帶著三分調侃三分認真的問道。
稚真皺眉想了想,認真的答道:「肯定會。」
「你想不想青史留名呢?」巨木先生同樣帶著幾分打趣問道。
「別駕,」柳寒擺擺手:「青史留名這種事,還是你們去干,我呢,過好這輩子就行了,青史什麼的,最好別牽扯。」
「這是為何?」巨木先生略微好奇。
「我這人怕死,我看史書上說,這清官名臣,能青史留名的,多半沒什麼好下場,不是被皇帝猜忌,就是被奸臣陷害,要麼就是被正義之士,提三尺青峰,斬於街巷。太可怕了!」
柳寒面無人色,恐懼的直搖頭,巨木和稚真怔了會,稚真先生也直搖頭,巨木先生哈哈大笑,神情歡娛。
「敢走西域商道的主,也怕死。」巨木先生大有深意的問道。
「越是敢冒險的人,越是怕死。」柳寒說道。
巨木先生點點頭:「這話有道理。」
「子民,你是支持新稅制呢,還是反對?」稚真先生突然插話道。
「我,」柳寒微怔,隨即笑道:「這事呢,是朝廷要干,其實顧大人也不想干,不管誰來作,都會得罪天下士族,一旦給他們找到機會,反噬之力,會把人撕成碎片。
我這人經商出身,凡事都想得失利弊,太危險的事,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絕對不碰。」
柳寒一本正經的解釋著,稚真先生看著,神情中有些輕蔑,巨木先生無聲嘆口氣。
下午,辯難繼續,巨木先生和稚真先生比較沉默,魏典充當了主力,他從天地君親師開始發難,顧瑋節節抵抗,闡述新稅制的必要性,說明新稅制對朝廷對百姓的重要性。
顧瑋更是拿出了揚州和揚州郡在過去十年中賦稅的變化作證據,來證明門閥士族占據的田地已經到了驚人的程度,朝廷流失的賦稅全進了士族的腰包。
「.....,朝廷府庫必然空空,既無力救助百姓,也無力養兵養官,現在塞外胡人挑釁,為了對付他們,朝廷已經將今年的府庫掏空了,帝都幾大糧窯,就剩下一口了,朝廷已經用盡全力,戰爭若持續下去,朝廷將無以為繼。」
「所有這些困難都是源於朝廷府庫空虛,而導致朝廷府庫空虛的根源便是士族不納稅。
就像剛才我列出的證據,士族占有天下最多最好的土地,卻沒有向國庫繳納一分銀子的稅,這合理嗎?」
「魏大人說這是祖制,太祖定下的規矩不能改,錯了,可以改,道典早就說了,世易時移,變法宜矣。
當今天下,若不變,則天下難以為繼。」
顧瑋最後的發言,為這場辯難落下帷幕,無論魏典還是柏梅都無話可說,儘管年邁的魏典依舊是忿忿不平,可卻拿不出理論依據,駁倒顧瑋。
坐在馬車裡,顧瑋疲態盡顯,懶散的靠在軟座上,柳寒給他倒了杯水,顧瑋也不客氣接過來便喝了。
柳寒沒有說話,顧瑋也懶得開口,倆人就這樣沉默的坐著,馬車外,虎賁衛嚴密保護,一些士子激動的試圖衝過來,被郡國兵們死死擋住。
馬車平靜安穩的回到欽差行營,柳寒跳下車,扭頭對顧瑋說道:「這幾天,大人最好留在行轅,外面的士子恨不得生食爾肉,大人最好還是不要冒險。」
顧瑋微怔,扭頭看看行營大門,苦笑下:「好,那就依三變兄。」
「得了,今兒,我剛給自己取了個字,柳寒柳子民。」柳寒大笑著向門口走去。
洪陽百無聊賴,欽差行營門口,用門可羅雀來形容,一點不過分,看到柳寒過來,洪陽也沒起身,就那樣坐著,簡單的抱拳行禮。
柳寒問了下,見沒什麼事,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來,便問那唐龍今日出去沒有,洪陽說出去了,還沒回來。
「這小子該不是逃了吧。」
柳寒搖頭,這唐龍不會走,多半是出去看熱鬧去了,要麼找同窗聊天去了。
但,僅僅一個唐龍是不夠的,如果顧瑋同意他的方案,那就需要二十到三十個唐龍。
這場辯難,既是一場造勢,也是一次解釋,但更主要的是招賢,將那些志同道合之輩,召集起來。
在柳寒看來,這是一場準備很不充分的變革,這樣巨大的變革一般需要一兩年的時間進行輿論準備,可現在卻是匆忙推出,各方面的準備都不充分,今後的變數很大,難言必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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