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炎三年,江陵城,百花齊放。
君臨樓最高層,一個玉貴男子邊撫琴、邊俯看著整座江陵,俯看這屬於他的城池。
他一襲紋繡祥雲仙鶴披袍,其下繫著的翡翠鎏金腰封極為灑脫,仙逸非凡。
在淡雅如霧的夜空,恍若最奪目的一顆星辰。
此地,江陵第一高樓。
此日,大夏王朝最年輕的三位王侯皆匯聚於此。
那年江陵王高淳風二十一歲,蘇王蘇啟霄與鳳靈王高瑩宸十八歲。
江陵王是高祖皇帝第十子,只比他們大了三歲,但輩分上卻是二人實實在在的舅舅。不過呢,舅舅這個稱呼,蘇啟霄肯定是從未這麼叫過他。
玉貴男子身如謫仙,溫潤聲音傳來:「啟霄,再過幾日你就要取自己的表字了,有想法了嗎?」
蘇啟霄端著一盤桂花糕吃著,斜倚欄杆,淡然道:「兒時夢裡常有人喚我添錦,只知其音,不知其字。不知是添還是天,也不知是錦還是瑾?往後表字,我想叫『添錦』。」
高瑩宸湊到玉貴男子琴旁,耍鬧地在弦上亂彈一番,問道:「淳風,『添錦』這字我是不懂什麼意思,你覺得好不好?」
這撫琴的玉貴男子便是大夏江陵王高淳風。
他緩緩抬手,眉目溫文爾雅,笑道:「好不好哪有那麼重要,啟霄喜歡就好。」
高瑩宸點點頭,「也是。」
高淳風起身走向蘇啟霄,聲音清朗如明月:「錦上才可添花。不添花,卻添錦,真是好寓意。」
蘇啟霄含笑道:「就知道你會支持我。」
高淳風遂遙望整座江陵的盛放百花,眼神深邃,又輕聲道:「花永遠是錦的襄助。若大夏之錦由你來添,我便安心。」
大夏江陵王,讀書破萬卷、大雅才情縱橫無雙,因喜愛百花,高祖皇帝尚在世時就贈予了他「百花王」的雅稱,也是大夏王朝唯二與「麒麟王」擁有別稱的王侯。
高淳風作為高祖皇帝最小的一個皇子,逍遙縱橫、無心權勢,可心性如何都不影響他是個實打實的天才。
天冊二年,神童初現。
高淳風五歲師從國師荀詡,可背誦駢文百篇、詩百卷,七歲便可寫辭賦、一日千言,八歲辨弦音、通掌樂律,其古琴之技巧縱觀天下縱橫無雙。
十歲那年,高淳風少年持重,玲瓏七竅,即已破讀師父荀詡的鬼谷策論。
往後,高淳風入主十二宗逍遙宮霜閣,閉關修煉三個春秋,獨創百花落英陣,境界飛躍至六重宮太虛位。
高淳風最喜撫琴飲酒,醉後便與蘇啟霄和琴而歌、題詩作賦,他文采冠絕天下首屈一指,酒意興起時擺出的桃花劍陣,落英繽紛,四散成海。
直到霜閣前任掌門仙逝,高淳風繼任掌門之位,成為歷朝歷代十二宗最年輕的掌門。
這年,高淳風二十一歲。
同是這年,三王登高樓,星辰劃破長空。
江陵王溫如淳風的音氣承諾道:「三王之約,共同平四海內亂、破強敵外寇,身為王朝江山永固,心為大夏國祚脩永。」
鳳靈王神情堅定道:「江山永固。」
蘇王亦眸眼灼灼,亦言:「大夏脩永!」
高淳風得此一諾,清朗含笑,與二人握拳相碰,頷首道:「此誓星辰可鑑。」
那年之後,大夏江陵王孤履危行,為蒼生太平追查天下最兇險的九五帝鼎之謎
·
今日,宜出遊,宜祭祀。
正午,蘇王等人離開鳳靈王府,出發前往百花嶺為江陵王祭酒。
日落之時,眾人在百花嶺山腳的客棧住下,打算明日清晨上山。
這次白若筠和高瑩宸住一個房間,並非是客棧房間不夠,只是她們二人,已經許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共臥談心了。
女孩子間,總有說不完的話。
睡前,白若筠和高瑩宸在露台眺望整座月夜下的百花嶺。
白若筠細數著山嶺上的點點火光,眉眼柔和道:「麒麟王騎軍很辛苦呢,為了啟霄明日祭酒順遂,要將整座山林清掃得萬無一失。」
高瑩宸平靜道:「這座歷經十個月的恢弘陵寢總算竣工了,可不能讓這第一次祭祀就出岔子。」
白若筠問道:「這裡已經是蘇地境內了吧?」
高瑩宸點頭道:「是啊,半數王騎軍都出動了,幾日前就封鎖山道,掃盡隱患。」
蘇地四州分別為姑蘇、金陵、徐州和淮陰,蘇啟霄委任南州冠冕修建的江陵王陵寢,就位於姑蘇城郊的百花嶺,靠近揚州。
既然在姑蘇境內,百花嶺的安防便無需擔心,蘇王所去之處,即是王騎軍恪守之地。
高瑩宸回想起永炎三年後的點滴,低聲呢喃:「若筠,我有時真羨慕你。」
白若筠拉住她的手,「怎麼了?」
高瑩宸眸眼低垂道:「淳風曾是這個世間最了解添錦的人。自從淳風走後,添錦心中多了無數防備,他藏了很多事情,包括你、也包括我。可我總覺得,他只有在你面前才像他自己」
白若筠下意識顧盼回首,只是望見樓上蘇啟霄房內的燈已熄,才小聲回應:「啟霄他有隱瞞我們很多事嗎?」
高瑩宸搖頭道:「談不上隱瞞,只是許多事情的內情,我也是後來聽淳風講的。尤其是,當年三江城的大旱賑災一事。」
白若筠猶豫道:「怎麼了那年淳風奉高祖皇帝之命賑災卓有成效,直至現在三江城百姓都很感念淳風」
高瑩宸神情正色看著她,說道:「不,那次賑災,其實是由添錦主導、平定暴亂的。」
白若筠震驚道:「什麼!」
六年前,天冊十四年。
西南大旱四月,兩江乾涸,隨著最後的嘉陵江斷流,三江城赤地百里,徹底成為一座乾涸孤城。
這場百年難遇的旱災使得三江城顆粒無數,百姓民不聊生,位在神都洛陽的大夏高祖皇帝聞之此訊,率洛陽百官前往夏鼎塔祭天祁雨。
可此後派遣哪位親王前往賑災成了懸念
自大夏王朝那場「神都廢龍案」發生,廢太子高繾瓏犯謀逆身死,此後高祖皇帝龍體欠安,鮮少與諸位皇子親近,廟堂局勢由舞陽長公主輔政。
祭天結束,舞陽長公主將賑災人選推舉給了江陵王。臨行之際,蘇王主動請纓,願協助高淳風同往,高祖欣然應允。
其實夏鼎塔祁雨,便是由蘇王向高祖皇帝諫言的,目的是借祭天之名,使得百官在皇帝帶頭下皆解囊出資。畢竟洛陽米貴,能在神都洛陽身居高位的官員,家中搜不出十箱雪花銀的清臣又有幾人?
不日,賑災使臣抵達三江城,江陵王知人善任,用籌款召勞工十萬,僅憑半旬便疏通了長江支流通往各條乾旱河道的水渠。江陵王指派官員教百姓如何使用龍骨車汲水,放寬政令,讓百姓能以來年豐收糧草為貸,租到縣衙大規模下發的龍骨車和糧種。
前朝末隋曾因天災而發生過全國數十起暴亂,大旱之災在江陵王有條不紊的賑災下,期間大夏境內只發生了一例,政令下達後,很快誅殺了為首之人,平定災民暴亂。
此為天冊十四年的三江城賑災一事。
高瑩宸平靜地看向白若筠,低聲說:「史書只記載了它想讓後世人知道的部分,至於未記全的那一部分,都是關於添錦的。
高瑩宸眸正神清,繼而緩緩道——
「世人不知真相,添錦也不會讓世人知道真相。
「那年賑災事宜中,淳風的確是主導,也在各個階段親力親為,廣受讚譽。但是若筠你要知道,真正寫出汲水策論、把三江城從一片赤地百裡帶出來的人,其實是添錦。
「添錦從小由高祖皇爺爺帶大,心系黎民,又有蘇歧老先生教給他的抗旱方略,正因添錦始終居於幕後的謀劃,淳風前線的賑災才能遊刃有餘,極為順遂。
「當時只有一件事,添錦親自出手了,那便是那場災民暴亂案。
「雲氏一族暴戾起兵,添錦殺伐果決,他親自率軍誅殺鬧事頭目,迅速平亂。在這方面,淳風遠不及添錦的凌厲。
「淳風行事細膩穩重,添錦決策雷霆萬鈞,他們二人皆是王朝當之無愧的天才,合力便是支撐大夏的龍柱。可添錦是異姓王,不能讓任何人覺察到治世之才,他始終只能讓出功績,任憑百官彈劾、百姓詰責
「淳風值得流芳百世,可添錦,明明他也值得」
高瑩宸說著,聲音已然哽咽。
白若筠撫摸手心的鳴凰墜,心疼不已:「啟霄本是大夏最鋒芒畢露的王侯,卻為了蘇地不成為神都的眼中釘,甘願承擔最昏庸浪蕩的名聲。」
高瑩宸擦擦淚珠,玩味一笑,強裝輕鬆道:「有沒有可能是我們想多了,他其實真的昏庸浪蕩?」
白若筠唇角彎了彎,「指不定真是這樣?」
高瑩宸抬頭嘆息:「好了,不開玩笑了。其實添錦心裡最清楚,不論世人怎麼評價他,你對他的心意始終不會變。」
白若筠嬌顏如玉,臉色微紅,「別胡說!」
高瑩宸笑道:「當然了,拋開情情愛愛不談,我和淳風對他也是一樣的。」
白若筠點點頭,柔和道:「是呀,唯獨在我們這裡,他可以少藏好多好多東西。」
高瑩宸又想到什麼,提起道:「對了,還記得後來我曾到蘇王府去質問過他為什麼放著功績名譽不要,添錦那時正與淳風對飲太禧白,答覆十分平靜——『旱災動亂解決便好,三江百姓安居便好』。」
白若筠眸眼一怔,遂望向樓上的目光溫柔至極,淺笑念道:「何以為報?」
·
年末天涼,月色浸染。
白若筠夜深不眠,敲了敲蘇啟霄房門,發現他人並不在屋內,而是靜靜坐於房頂上。
蘇啟霄目光凝神,他所望方向,是姑蘇城。
白若筠不願打攪他思緒,只是緩緩走近他身邊,直到他許久之後回頭,才輕聲問道:「在想什麼?」
蘇啟霄見是她,眼神都變了,笑得風流:「好冷,衣服脫給我,讓我暖暖。」
白若筠垂眸看了眼自己全身僅有一件的輕煙薄紗,嗔怒道:「無恥!你怎麼總表現得這麼輕浮?」
蘇啟霄反問道:「我本就是輕浮之人,何來表現?」
白若筠認真看著他,「你才不是。」
繁星如棋布,月影似孤鴻。
二人共賞夜色,白若筠開口問:「你還沒告訴我在想什麼呢!」
「除夕更闌人不睡,厭禳鈍滯迎新歲。」蘇啟霄念道。
白若筠如夢初醒,恍惚間眸眼溫潤,「迎新歲也對,又都快過年了。」
蘇啟霄問道:「知道為何祖先們會把年定在臘月之後嗎?」
白若筠搖搖頭,「不知道。」
蘇啟霄遙望遠處蘇地村莊的燈火闌珊,眼中星光點點,深沉道:「那是百姓在一年裡忙碌到頭,於金秋的五穀豐登之後、寒冬的蕭瑟白雪之中,已經囤積了足夠多的食糧酒釀,不必再下地辛勤勞作,只需等待與歸鄉兒女們享受天賜的水土之褔。」
白若筠目光柔和地看著他,淺笑問道:「半盞屠蘇猶未舉,燈前小草寫桃符。我知道你的蘇地不喝屠蘇酒,可在蘇地之外,欲飲屠蘇的對手這麼多你依然會讓百姓們往後天倫敘樂長存的,對吧?」
蘇啟霄神情深邃依舊,微微頷首,而後眸眼裡多了幾分凌雲笑意,又沉聲道——
「今月夜如是,每年夜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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