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元宵沒過,宮裡頭都算是過年,大早上起來得吃甜食,這叫圖吉利、沾喜慶。
李嬤嬤給孫皇后調了一盅木瓜杏仁奶羹,這季節木瓜可是稀罕的好東西,加了杏仁燉製,常吃可抗老延衰,使肌膚白皙紅潤,還可令婦女子身段莞爾。孫皇后向來對李嬤嬤做的不挑剔,她上什麼,她就吃什麼。昨夜皇帝留寢一宿,折騰到天亮才完,這會兒她胸口崩得緊緊的,一勺一勺舀得輕慢。
算起來李嬤嬤的歲數要比孫皇后大十多歲,孫皇后雖是小戶出身,但也是小富小殷的人家。李嬤嬤是在她襁褓時候就帶著長大的,後來隨嫁入了王府,看著她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兒家,經歷了十五懷孕,第一次生產,一直到如今的淡定通達。所有的一點點變化,李嬤嬤都是默默無言看在眼中的。她對孫皇后的照顧也是無言、仔細與袒護。
是個霧朦的天,風吹進坤寧宮內帶著點兒涼氣。李嬤嬤的手面觸碰到孫皇后微涼的指尖,便恭敬低語道:「娘娘伺候皇上辛苦,平素要多注意補養身子。」
話音雖不高,卻叫下頭坐著的人聽見。這是替孫皇后仗氣的。
張貴妃抬腳入宮門的時候,桂盛就哈腰進來通報過了。
孫皇后這會兒業已打扮妥當,抿著唇角嗔笑:「嬤嬤就愛操心,被皇帝聽見可不要記你一賬,瞧把他當成了豺狼虎豹。」又轉而對張貴妃回道:「哪兒來好與不好,不過是這些年得閒,便在宮中自得其樂罷。多時不見張妹妹,妹妹倒也學會聽那外頭風言風語了。」
她梳著一壟墮馬髻,斜插一枚紅寶石鑲金簪子,又似是才起來不多久,單側沿胸前散下一縷青絲。幾許慵懶,幾許嬌媚。
張貴妃默默地打量著,便有些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一座十米宮牆走不出去,一年一年的光陰在皇城裡也似走得悄沒聲息。這三年多來,她頭次看見孫皇后是在去年十一月的景和門外,那時孫皇后披一抹朱緋色大袖褙子從門內剛走出來,微風拂面,詫然一看有如凝脂般年輕而靜美,是極為出乎張貴妃意料的。
當年的那一連串場面,換作是哪個女人,只怕都會是致命的沉重打擊。張貴妃這些年沒有進坤寧宮打擾,也是篤定孫皇后必定落得淒憔,甚至還曾想過她會不會突然失癲。張貴妃心底其實是有些不忍心的……到底王府休戚與共那麼多年,她還沒想要把她逼絕到那一步。
但萬萬沒料到,孫皇后竟然會蛻變出另一般模樣。
但那一次,皇帝沒許她跟進來。
張福抱著拂塵悶聲不吭,自個晃顛晃顛地走進了景和門,後面一群世子就也愣頭不清地簇擁了進去,趕鴨子似的,一群中了邪,她倒現在都沒想明白是誰先帶的頭。本來也想跟著進去,心中對孫皇后也是滿滿恨不得立刻解開的訝異,但皇帝用眼神示意,她便沒敢進去打擾。
今兒敢來,那是形勢已經不得不來。於情於禮也都必須要來,不來倒顯得是做賊心虛了。
張貴妃潤澤的鵝蛋臉兒上掛著笑:「妹妹其實……也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想著老四陪伴姐姐這麼多年,忽然搬進了太子東宮,怕姐姐空溜溜不習慣。做母親的總是舍不著孩子,你說是不是,殷姐姐?」
她叫殷德妃「殷姐姐」是不符制的,但因著殷德妃是陪伴楚昂多年的老資格了,叫著倒也順口。
殷德妃笑盈盈地看著孫皇后,接口說是。目中是欣慰的,多少年不變的恬淡順和。
孫皇后當著殷德妃也就不發作,大方道:「雛鳥展翅總須要離巢,倒也沒什麼不習慣。封了太子不是挺好麼?那個榮耀的位子,歷朝歷代多少人苦思而不得。」說著抬眉,似若無意地凝了張貴妃一眼。
怎麼明明沒說什麼,張貴妃卻被她看得心裡莫名打了個咯噔。
當年御花園裡的那場變故,後來闔宮沒有人敢在明面上提起。張貴妃原來是心胸坦蕩的,她只是授意錦秀暗示老鄉曹可梅,叫她給那位何淑女弄點兒難堪。前前後後不過只是濺了兩滴水,皇帝就算是真查,也頂多是對自己怒一怒。
但是自從那天兩個小的在宮牆下打架,知道當年那一腳與老二有嫌隙之後,張貴妃的心裡卻是不踏實了。她甚至都沒敢仔細問兒子,楚鄺當時那反常衝動的言行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有些話明白了也就只能是憋心裡,不能說出口,在這座紅牆黃瓦的深宮裡,一出口怕被風吹一吹都能把話傳開。
其實到了現在,張貴妃依然猜不透皇帝到底知道了多少,皇帝的心思已經越來越讓人難猜了。
她再細看孫皇后,見她容色泰然含笑,又叫人看不出什麼。便知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孫香寧了,從前什麼都悶心裡,被自己噎著了也還不回來。如今卻是不顯山露水的,叫人無法從她的目中、臉容洞探到心底。
張貴妃語氣便委婉下來,訕然笑道:「皇上屬意太子多年,太子殿下也爭氣,聽說那天一篇文章做下來,朝臣就沒有一個不服的。這還是吃壞了肚子,若要好好的,只怕還要不知出挑多少,榮耀也是他該得的。」
默了默,似是權量了一瞬,又作難道:「這些年皇上為了不擾姐姐靜養,叫妹妹替姐姐分擔了六宮瑣事。如今眼看太子也冊立了,內外廷都走上正軌,妹妹再繼續越權成什麼體統?今日來,便是求請姐姐將這權柄收回去,還是由姐姐擔著叫人心安。」
孫皇后耐耐地聽她說完,反倒是一點也不掛在心上,只應道:「既是皇帝叫你擔著,本宮怎麼好收回來?多少人想當皇后沒機會,妹妹你這一番嘗試,今後也好體恤本宮這個位子的不易……皇后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本宮心裡自是念著你的辛苦。在皇帝沒收回來前,就暫時還由你擔待著吧。」
說著,便作似睏倦模樣。那潤玉般的顏頰幾許紅雲難掩,張貴妃是知道的……皇帝一連這幾天都宿在坤寧宮。
照張貴妃之前的想法,她以為孫皇后寧可記恨楚昂一輩子,也必不肯再與他行好,卻沒想到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到了兒,她也探不出蛻變一新後的孫皇后,將會以一種怎樣的面孔迎對六宮。
坐了一會兒就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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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貴妃一起頭,其餘宮妃便不好再不做聲。
過不了幾天,周麗嬪就也伴著幾個貴人選侍進宮請安來了。其實沒幾個,正殿的黃花梨木扶手椅上,坐著四五個十六七歲的小主,姿色也都一般。在何嬪死後的第二年,皇帝停了一年採選,之後又將兩年一度的選秀更改為三年一次。
看來在那位死後,楚昂這幾年是沒有怎麼碰過女人的。
孫皇后不動聲色地看著,妝容姣好的臉上帶著一絲宮廷應有的笑意。
此刻正值辰時上頭,光影淡淡,她端姿坐在上首,氣度雍雅尊貴,一眾位分低等的小主們都不敢抬頭看。
周雅穿一抹風信子綠底妝花比甲,豐盈的身段在裡面最為出挑。年輕的總愛鮮美顏色,她今日穿這身已經是素淡。牽著將滿三歲的皇七子楚邯一起來,十六歲當上母親,把這小嬌兒當成寶的,走哪裡都捨不得落下。此刻那孩子嫩生生地站著,眨著大眼睛打量孫皇后,臉上可找見他母妃的影子,眉目間亦能尋見楚昂的痕跡。孫皇后就對他笑笑。
「母妃……」他倒是不敢再看了,轉臉藏進了周雅的膝彎里。周雅牽住他,對孫皇后謙卑輕語道:「聽貴妃姐姐說娘娘氣色姣好,有如煥然一新。今日卑妾一看,果然是自慚形穢,娘娘把闔宮的姐妹們都蓋過去了。」
孫皇后不以為意:「有麼,這樣誇張。到底年歲擱在中間,怎樣也是不及你們嬌艷的。」見曹可梅把一隻玉光盈透的小瓷盒子遞給周雅,便又問她:「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周雅受寵若驚:「聽說娘娘喜愛手調胭脂唇紅,臣妾得空,便叫人採集玉泉山上的晨間清露,親自給娘娘釀了這盒桃花滋膚膏。想送給娘娘,又恐手藝拙陋,叫娘娘不喜。」
她說得怯婉而矜持,顯見得是用了十二分工夫的。
孫皇后便叫她:「既是做了,那就呈過來給本宮瞧瞧吧。」
一旁桂盛哈腰低語:「皇后娘娘……」
孫皇后不應他:「難得麗嬪一片誠心,總不至於有毒不成。」
底下的小主們聽了略有窘迫,這些年周雅在六宮的人緣是好的,當年若不是她恰好懷孕,又生下討喜的皇七子,宮中的氣氛不知會陰霾到什麼時候;平時也不霸著皇上專寵,時而也偶把雨露分一分。雖則暗暗有風言風語疑過她,但大抵不過因為她是那件事的受益者罷。皇后娘娘狀似無心地這麼一句,只叫人聽得尷尬起來。
那潤玉小瓷蓋打開,入目是一盅淡淡粉凝的膏脂。孫皇后揩了一珠在手背輕勻,冰涼與淡香幽幽沁入脾息,倒真是用了心思做的。
她正要闔起來,下了朝的皇帝楚昂從交泰殿的露台上走過來,一襲玄□□龍團領袍攜風凜凜,進殿便展眉對她笑:「皇后今日又調試出什麼花色?」
他語調少見的輕柔,那挺拔身軀踅入殿堂,只把一眾久旱的宮妃小主目光吸引過去。一個個眸若含水,嬌嬌欲盼,想看又不敢多看。
孫皇后伸手給他看:「麗嬪送了本宮一盒滋膚膏,本宮盛情難卻,方才便試了一試。」
楚昂微一側頭,這才看到周雅坐在左上首的扶手椅上。那眉宇便微微一蹙,似是不悅孫皇后被打擾。
周雅看著眼前這個似冷似熱、早已刻入骨髓的男人,心中滿滿都是依戀。她想到他自從臘月起,便漸漸鮮少光顧自己的翊坤宮,聲兒都變得卑順討好:「素日聽說娘娘喜好手調胭脂,臣妾特地采了晨間第一層清露為娘娘做的。」
說著不自覺撫了撫微隆的少腹,溫柔抿唇一笑。
楚昂卻似淡淡,並不過多理會,只是應她道:「麗嬪有孕在身,不用費心操勞這些瑣碎,你們皇后只喜用自己調製的。」說著輕輕攥過孫皇后微涼的指尖,包在自己的掌心裡。
周雅答是,面上難掩繾綣與憂悵。皇帝轉而又問皇后今日覺著如何,既是倦累怎不多貪會睡眠?
叫孫皇后怎麼答,這宮裡怕沒有幾個人聽不出話意。
三歲的楚邯很想念父皇,從除夕到現在,父皇還沒去看過他和母妃。而從前,父皇總會把自己高高地抱在懷裡,用英俊的臉骨蹭他小臉蛋。
楚邯生出一種孩子的緊迫感,便從周雅的膝彎里繞出來,巴巴地朝正中上座的楚昂走過去。
只腳步才夠及矮墊,桂盛便低語喝住,做卑恭嘴臉道:「殿下請留步,帝後的主座若不得召喚,六宮皇子女是不得擅闖冒犯的。」
他不亢不卑,卻把嫡與庶的分界赤摞摞橫開。楚邯立在原地難堪,那與楚昂幾分相似的眉目漸漸醞了委屈的水汪。
皇帝看見了,便道:「我兒想說什麼就說吧。」
楚邯貪戀地望著父皇:「邯兒想要父皇陪母妃,父皇不來,母妃總是吃了吐。」
稚嫩的嗓音,飽滿著渴望。楚昂看了眼周雅,周雅困窘,忙謙順地笑道:「小兒亂語,皇上莫要聽他。皇后娘娘身子骨倦乏,皇上理應多陪伴娘娘。」
正說著,張福進來稟報,道宋岩與方卜廉已應詔入宮。楚昂便摸了摸楚邯的小臉蛋,起身離座:「你四哥才封皇儲,東宮要選拔三師,朕近日忙碌,便勞我兒多陪陪你母妃。」
言罷轉向孫皇后,輕囑道:「朕去去便回,午間等朕一道用膳。」見她目中並無責怪,這才步履繾風地往乾清宮過去。
孫皇后見也沒什麼話可說的,就把一應的宮妃打發走了。
周雅站起來,欠了欠身子,孫皇后問她:「腹中有幾個月了,須得注意保養。」
周雅答三個月,牽著兒子出去。那微下彎的腰身勾勒出微隆的少腹,孫皇后對她柔和地笑笑。
從始至終,永和宮的施淑妃都沒有露面。
忽而元宵一到,宮中鬧了花燈,又演了幾場雜劇,一個熱鬧的開春便算過去。等到正月二十的時候,都察院左都御史楊老大人父子便進宮請旨賜婚了,只因楊老太君身體不好,怕今歲過不去,孫兒輩要守孝三年,而楊儉年已十八,長公主也滿十五,便想趕在這之前把婚事辦了。原本就早已經議定的親事,皇上一準奏便馬不停蹄地搬上議程。
行過六禮,等到三月上頭時,宮中便迎來了近兩朝皇帝的第一個公主出嫁。
大奕王朝公主在出嫁前都要受封,皇帝封了楚湘一個「福寧公主」。福順康寧,無困無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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