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的楚鄒,身高已經將近七尺了,著一襲藍緞行雲龍團領袍,修長筆挺地立在甬道上。宋玉柔雖比小麟子高出了一指頭,但依然只到他的臂彎處。男孩兒總是天然地畏懼比自己高大年長的少年,見他陰沉著臉,不自禁有些犯怵,便瞅著小麟子道:「她撥的。」
一邊說,一邊躲閃開小麟子的目光。
風輕輕卷著太子爺的袍擺,小麟子凝著楚鄒臨風的英姿,心裡頭就冷不丁酸楚。偏一唱一和道:「就是我扔她的。」
她也不稱自個奴才了,許是因為自小被剪了根和蛋,聲線天然的不發育,連宋玉柔那般女氣的小子說話也改男孩腔了,她的依然還是細甜。帶著點黏軟的嬌氣,衣裳也垮垮塌塌像一坨雞屎。
楚鄒不高興看她,睇了眼宋玉柔抹黑的手指頭:「我問球是誰的?」
宋玉柔咕噥半天不吭氣。
小麟子又仗義道:「球也是我的。」抿著唇,一生氣起來就把「的」說得像「噠」,烏泱泱的眸瞳里其實渴望他看過來。
楚鄒便沒了耐煩。她最近做的那些亂子他都曉得,只是不愛管。個沒心肺的蠢奴才,打小那樣護著她到大,是希望她能在這座紫禁城裡活命,不是為了讓她揮霍、忤逆給誰人看。
楚鄒撩開袍擺,踅步上台階:「給爺提出去站著。」
「呼——」宋玉柔才剛要鬆口氣,太監卻走過來對他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便捏著他玉白的衣領,把他愣登登地提去了皇極門下。宋玉柔到底逃不過,頓時便又現出一副英勇就義的凜然。楚鄒看了就頭疼,輕磨唇齒:「你隨爺進來。」
小麟子正打算也跟過去罰站,木了一怔,才曉得他在同自己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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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案子遠沒有楚鄒初時以為的簡單。
江南織造上的生意,在隆豐皇帝時期一直沒有起色,父皇上位後一定限度內放鬆了海禁,同時鼓勵朝貢通商。雖在最初時候遭到一些老派重臣的反對,但這些年儼然有了許多看景。各衙門把賬面做得十分縝密,若非是恰得了曹碧涵父親私藏的賬本,此次的案子恐怕也浮不出水面。
曹奎勝做賬時應是同時做了兩份,虛賬交與上頭應付差事,真的留下來以防萬一。曹碧涵手中的這本,每頁上只有三列數字與姓名偏旁,馮琛靠半猜測半推斷的,帶著幾個戶部親信,調了工部、兵部等各部賬本,按著明面上的收支去向一一比對,到底這些天過去查出來不少貓膩。
把筆錄交給楚鄒過目,楚鄒面上肅靜翻閱,心中卻是震驚與悸動。悸動的是一個隱匿的要案即將被挖出根髓,震驚卻是一個小小織造上的彎道竟也這樣多。中飽私囊之事官場上自古皆有,只沒想到在父皇不動聲色的嚴政下依然能這般存在。身為王朝的皇儲,又豈能坐視之而不顧?
但那扣下來的二個官員百般託辭抵賴,死活就是不肯鬆口。眼看著九月底就是織造府向洋商交貨之日,已無甚時間拖延。楚鄒便叫馮琛統算賬目,預備中秋過後即將此案向父皇上表、定奪。曹碧涵父親的那本賬簿,是此案最原始的證據,屆時父皇必定還要面見她,這個時候豈是能走得了的麼?
雕西番蓮六扇落地屏風前,適才從聖濟殿議事回來的楚鄒,容色沉沉地坐在膳桌前不語。一縷輕風掠過他抵在桌面的青黃藍三褶袖擺,帶起初秋的微涼。那膳桌上的菜粥與小點早已經冷卻,碗盤卻未被退下,是楚鄒早上特意叫留著的。
小麟子站在他的扶手椅旁,乖覺地倚著他肩側,清柔呼吸莫名叫人黏乎。楚鄒可不是為了與她黏乎,冷哼道:「你自己吃吃看,這都是些什麼?」
那碗盤裡擺著啥,炸得半黃不酥的春捲兒,稀得可見湯水的粥汁兒,綠菜葉子也拌黃了,挑起來除了鹹味便寡淡無色。
小麟子瞥一眼,自己也不想看:「御膳房裡缺調味兒了,沒給放,菜葉子就醃黃了。」
眼睛左顧右盼的,儼然還是一副消極怠工的模樣。
楚鄒捺著一口氣:「也沒油、沒柴、沒米了麼?春捲兒炸不熟,裡頭的菜幫子有拇指粗,粥汁兒捨不得下米……這仗還沒開打,我泱泱大奕連皇廷都吃緊了麼?」
小麟子誠懇地點點頭:「是。昨兒夜裡竄了只大耗子,耗子尾巴把油瓶子給掃歪了。刀也鈍了,切不好菜幫子,把奴才的手指頭也切傷了。」
她說著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小食指。她的手指頭粉嫩纖細,一點不像男孩兒該有的骨架。還真有一道小小的口子,只那口子睫毛細,不細看根本看不清,誰曉得是被甚麼紙片子劃了。
「啪!」
楚鄒面無表情聽完,終是沒忍住積攢多日的慍怒,修長指骨抓起銀筷又頓地一散:「既是如此,那這份差事便省了吧。不過從宮外帶進來個丫頭,你一個奴才何來恁大個臉面,竟敢背著你主子爺趕她走?我東宮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偏殿裡的雜貨褥子,下午就給你爺挪走。打今兒起別在你爺跟前晃眼兒了。」
說著便把被她壓著的袖擺扯回來,少年清雋的身姿只是端詳地坐著,挑著冷眼不看人。
東宮太子打小學了萬歲爺,待人不近不疏,更甚少對誰人動怒。小麟子措不及防他的狠冽,被扯得晃了一晃,不自禁攀住他的手腕。楚鄒一甩又將她丟開。
晌午的天花藻井下陰涼無聲,殿內就他二個人。青灰白的地磚石似人的心腸冷硬,那窗縫眼兒半開,聽見外頭廊下「唏唏」地洗刷聲,是小碧伢在韻律地搓衣裳。小麟子早先只是低著頭站著,後來就彎起小手兒抹起了眼淚。
抹得那般安靜,就看見她忽而這隻手上來,忽而那隻手又下去。楚鄒沒想到她竟會哭,先頭只當她眼裡頭進了灰,後來冷不丁睇一眼,這才看到地磚上的滴滴答答。
那纖淨的手背拭得可狠,擦著眼眶兒邊上一片紅,她也不知道痛麼。但楚鄒卻不想去安慰。
打小小就對她的哭毫無奈何。甚少哭,一哭起來就沒玩沒了,那乾西四所里被她哭得天崩地裂。他那時也鷙拗,見她哭,偏就挺屍一般地狠跳,為的是麻木心底里被她哭的那亂麻一團。
楚鄒就煩躁起來,低叱道:「說話,不說便給你爺出去。」
他不出聲倒好,一出聲那被連日藐視的委屈頓時上涌,抹得更厲害了。
步子卻是頓在他的身旁,一步也不捨得先離開。
外頭支著多少耳朵,曹碧涵也正在廊下洗滌衣裳。那個比自己略小卻有著說不完話的女孩,楚鄒不想將這宮禁里的晦昧叫她看見,便自己拂袍站起來,預備往殿外走。
那藏藍緞的灑繡常袍立起,帶起一陣清風。小麟子卻不要她太子爺走,連忙扯住他的袖擺,跟著隨了過去。他已經從當年哮喘的小柿子長成英俊修挺的皇太子了,雖然比二皇子、三皇子小,身量卻已有他們那般長。她腦袋兒抵著他的胸口下,聞著那熟悉的淡淡沉香味道,叫她在這弗知末了的太監年歲里心口如刀剜著疼。
眼眶不停拭著,嚶嗚開口道:「奴才不想變成陸老頭兒……奴才不要做駝背兒送膳太監……主子爺為何要帶小碧伢回來……主子爺撒謊了,你喜歡她,眼裡不看奴才了。奴才做的不想給她吃。」
細聲兒斷續無章的,也不曉得在說些什麼,只是把兩手環在他窄束的腰腹上。
楚鄒的步子便離不開,她眼淚蹭得委屈了,把太監帽兒蹭歪,露出底下一張清靈淨俊的小臉龐。烏眼珠子眶著水,唇兒也抿紅了,怎生得一個太監也能叫人這般錯目?楚鄒的內心底便又生柔軟,到底她是母后離世後一直隨在身邊的小跟差,那少年修長的手臂便莫名想將她纖削的肩兒環上。她也只到他的胸口底下,還那般的瘦小。
卻微一抬頭,看到那半開的窗縫外有一雙黑亮的眼睛。那是九弟耷著小紅袍杵在空院裡,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只是一目不錯地看著殿內的自己。
楚鄒的心瞬時間便又清醒了。
自從與父皇在御書房一番爭執之後,近日父子之間總像多了幾分沉重。那沉重用言語道不出,楚鄒後來面聖請安,每一回見到那匾額下父皇孤清的坐姿,心中也覺幾分後愧。雖然這愧疚遠不足以叫他讓步,但原本作為皇子並無權利干涉皇帝的後宮,父皇出於母后而那般寬讓,並把九弟交與自己,楚鄒是不無觸動的。
這宮廷里流言蜚語叫人防而無力,都道自己籠絡了九弟是為著爭寵,如今更不能因了一個太監,而失了在九弟心中的榜樣。
楚鄒便做一副冷臉,輕磨唇齒道:「你主子爺喜不喜歡她,那是爺的自由。男兒長大了都會有喜歡的女子,但你是個太監,太監存了這種心就是大逆不道。東宮出了個小順子,將來再出個小麟子,你是嫌你爺過得還不夠仔細麼……爺不理你,是想叫你往正道上引,不是讓你跟著那群小子忤逆作亂。你瞅瞅你現在成什麼樣子?爺厭棄了你,也是因著你自個先厭棄了自個!」
說著甩袖子把她推開。
小麟子低頭看自己,一身雞屎色太監袍松松垮垮,是陸老頭兒叫她穿的。陸老頭兒老了,一不聽他的話就咳嗽,那吭哧吭哧的嗆嗓兒聽著人刺耳朵哩。她不是故意學那雙胞胎太監,把自己打扮得浪里浪蕩。
但楚鄒卻沒有心聽她。小順子太慘了,春花門裡遭了毒打傷沒好,不二天便被送去白虎殿前挨二回刀,那刀口化膿發炎,後來時不時反覆。在直殿監里做著低等的掃灑,哪兒有臉面得太醫院的藥?時常便躲在他回宮必經的兩排青槐旁,弓著直不起來的腰,萋萋冒出頭叫一聲:「爺,救奴才一條賤命。」
當年白臉小生十五,乾清宮前著一身天青曳撒,叫一聲「皇柿子小心台階」,差事當得多少乾淨利落。卻因著那不該生貪慾,落個得如今污臢狼狽,也不過才二十五歲年紀。
看小麟子眶淚,欲言又不知言,他也看得難受。但誰讓她被遺棄在這皇城根下,又生做是男孩的身子。他幼年不懂思想,到後來便猜她一定是哪個偷禁宮女所生。天生就是個微賤的命,她自個沒得選,他也扶不了她。
那嫩淨的手背拭著眼眶,楚鄒許久未有曾認真看過,方覺小麟子臉也瘦了,下巴也尖了,楚鄒就不想再看。
那是他在這十年間對她說過最冷薄的一番話,楚鄒說:「你與你主子的緣分,說穿了也就是這一桌子的膳食,其餘就別痴心妄想。這紫禁城裡的誹言能要人的命,你太子爺上頭還有父皇與兄弟,你若記著爺這些年待你的不薄,從這裡出去後便好生想想。若是能想得通,今後便依舊做你的送膳太監;若是想不通,這差事打今兒起就免了,你與你主子的緣分也就到了頭。今後這宮牆之下隨你的自由,你若是肯學好,就跟著你太監爸爸學本事當差;若是不肯學好,一意跟著那壞小子渾鬧,將來做了小順子第二,你主子爺也不會管你半分。」
言畢便拂了袍擺,將少年冷俊的面龐轉向藻井下的陰影,叫管事太監把她提出去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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