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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的日頭漸漸射出灼光,宮牆上的琉璃瓦被打照得閃閃一片。開始熱了,小林子站在交泰殿的廊檐下等候楚鄒,一縷陽光斜照在她的身上,把她白淨的臉頰兒曬得微微泛紅。
隆福門頭上有隻肥貓在閒逛,三片嘴兒里發出喵喵的低叫,那是慈寧宮一群老太妃們餵養的野貓。太妃們年老了都想積陰德,逮著野動物就喂,連夜耗子都不放過。她們自己老了牙咬不動,倒把紫禁城的野貓野狗餵得越來越肥。鎮日畫著鮮艷的妝容,眼線也描得長長的,笑起來就像一條繩子往上吊。歲月像把那座無人光顧的宮殿遺忘,忘記了把她們的性命帶走,她們往往活得很長很久。
用老太監陸安海的話說,這宮裡頭得寵的漂亮的都是死得早的,天妒紅顏哩,能夠活下來的就不容易死了。她們的身上散發著一股老晦的味道,胭脂妝粉味兒卻撲鼻。宮裡頭的太監都煩她們,餵什麼阿貓阿狗,吃飽了滿地拉黑屎,一整日不停地掃。
直殿監一個二十多歲的太監走過來,看見隆福門牆頭上的貓,便揮著手上掃帚作勢要打。
「喵——」那貓驚嚇得跳到地上。太監左右看著沒人,就照著貓屁股狠狠踹了幾腳,把貓踹得直抽搐。
小麟子一目不錯地看著。那太監忽而仰頭,看見她正正地站在露台上,臉龐不自禁一怔。小麟子忙把眼帘垂下,寬鬆的帽檐子遮住她的臉,剩下來一道瓜子尖尖的小下巴。
戚世忠一襲江牙海水蟒袍在風中拂盪,高碩的身軀從台階下踱步而來,小麟子看見了,連忙叫一聲:「戚爸爸。」
戚世忠正在思想,聞言看過來:「唔,杵在這裡做什麼?」
算算他的年紀也差不多五十出頭了,然而看著卻是紅光滿面。那老鷹鼻子臉黑紅,走起路來氣場凜冽如鬼厲,聽說每天早起都要先喝一盅清茶順順心肺,然後再吃一碗鮮人-奶。但這都只是傳言,不知道真假,說他每天手上都過著性命倒是真的。楚氏皇族的男子天性都多疑,他手下東廠的番子們每天都支著耳朵盯梢臣民,死個人都不用對誰稟報的。
小麟子打小在他跟前就拘謹,低聲答:「回戚爸爸,在等奴才的太子爺。」
她勾著腦袋,老實巴交的,森綠的曳撒在風中撲簌簌,像個青蔥的少年兒郎,聲音卻似女孩兒清甜。
戚世忠不由衷認真看了她一眼,鍾靈毓秀,楚楚可人的,聽說皇帝爺的三個兒子都對她掛心。他對她語氣便有緩和,扭頭道:「日頭烈,別整天跟個猴兒似的上竄下跳。好好伺候你家主子,將來有大出息。」說著掠過她身旁就要走了。
「嗯。」小麟子點點頭。
楚鄒一襲杏黃常服從坤寧宮台階上踅下,小麟子忙又道:「太子爺來了!」
戚世忠轉頭看見皇太子,只見數日不見,少年英姿愈顯挺展。那步履繾風,削俊顏面上鳳目高遠,氣宇凜然,已然找不見昔年那個手持丑獸風箏在宮牆下轉悠的呆影……只怕他年不會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他今晨是見過秦修明的,是個膽小怕事的老頭,當年因為得過自己恩惠才當上的都水清吏司郎中。問了他幾句,早前還遮遮捂捂不說,後來才把個中的關節告訴自己。戚世忠猜著皇帝必要召他問話,便事先叮嚀了一番。
聽說此次回京,太子爺還把那丫頭也捎帶上了。但那姓曹的案子是好查的嗎?給誰查也別是這個馮琛查。馮琛這個傢伙,別的不算門精,偏就獨獨對數字敏銳,又愛較真。那江淮買地一案,倘若只是粗略一查便把人放出來倒罷了;若是往深里去挖賬目,織造局連帶著江南提督織造府,一竿子千絲萬縷的牽連就亂了。多少太監和官員指著這條線吃了幾年飯,他太子爺若是敢端,自個兒也就別想清閒。
戚世忠對楚鄒鞠了一禮,恭敬含笑道:「喲,太子爺舟車勞頓,怎也不多休息幾日。」
這戚世忠老奸巨猾,平素給父皇差事辦得好,私底下手段卻是又陰又狠。楚鄒慣是對他敬而遠之,便不亢不卑道:「一路平順,倒不見太多辛苦,勞戚公公惦記。」說著二人擦肩而過。
周圍空卻下來,楚鄒問小麟子:「他對你說了什麼?」
小麟子答:「叫奴才好好伺候太子爺。」眼睛還是看著他腰上那個香囊,說不出為什麼就是那麼不入眼。
楚鄒只當無視,想起方才錦秀的那一番表現,又問道:「你對九弟身邊的江宮女怎麼看?」
小麟子視線錯不開,心緒都不知飄去哪兒了,自是答非所問:「九殿下已經和錦秀搬去鍾粹宮了,就在萬歲爺的御書房隔壁。」
楚鄒眉宇頓地一凝,思慮凝重起來,似是一種母后的領地被侵犯了的焦躁。忽而撇頭睇了小麟子一眼:「你一個太監,今後你主子爺這些事少摻和。」
說著箭步如風,挺拔的身姿便往台階下踅去。
他眼中這樣不耐煩,一定指的就是小香囊,小麟子便猜著是女孩兒送的了。她心裡頭也不曉得怎麼了,怎麼就是奇怪地揪擰起來。見楚鄒走得快了,囁嚅著唇瓣,連忙又快步隨上前去。
但她太子爺這次出宮,不僅學會了收女孩兒的小禮物,竟然還開始了尿床。
他自從江淮回來後,忽然比從前更加刻意地避諱與她同床而臥了。一點兒也不像小時候,在那些淒清迷離的光景下,他落寞時總貪婪著她的暖腳窩窩。
進入六月的紫禁城時有打雷閃電,他逢到這樣的夜晚總是很容易心驚易醒,只有到這時候才不得不需要她趴在床邊伺候。
在發生小順子事件之後,宮裡頭的太監除了小麟子,楚鄒都反感他們近身。雖然名義上小麟子不入冊,但實則已經成了他的貼身太監。他既不讓她上榻,平素小麟子再困也只是乖乖地趴在他床沿邊,然後睡著睡著糊裡糊塗便倒臥在他脫鞋的那塊軟錦上。
只有那一次,深更半夜忽然颶風驟雨,刺眼的閃電帶著白光劃開菱花窗子,外頭的枝杈就像是倒垂的女人青絲,把她嚇得心坎兒怦怦跳。一座二百年的老皇城,誰曉得夜裡頭藏著多少不安分的魂靈,她也怕了,見他睡得熟,便不管不顧地爬到他的床角窩裡蜷縮。
他的褥子總帶著一抹好聞的淡淡沉香,睡著後兩腿伸得筆直,微微岔開一些空擋。那線條又修長又健朗,讓她很有安全感。後來迷迷糊糊睡得沉了,第二日醒來,便發現他那個立了起來,他還尿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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