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還以為是咱們看錯了,或者是鄴國竊取了別人的圖紙,仿造的贗品,你要說這是鄴國工匠拉鋸、開榫打卯、雕刻到成型,咱們還真就不信了。」
「散了吧散了吧,這輛馬車估計就是徒有其表,說實話,方方一瞧,切割整齊,接縫嚴密,連工藝堪稱一絕,連咱們這些老江湖都險些被騙了。」
「糟了,我的春賞銀錢啊,哎呀,我怎麼就這麼衝動,給他們鄴國的工匠投了呢!」
周遭的人,一個個都全然變了臉色,有道是,六月天說變就變,可他們卻比六月的天更善變。
不久前還如獲至寶一般圍擠上來,轉眼之間,卻儘是唾棄侮辱,就好似「鄴國工匠」就該被釘在恥辱柱上,永遠都不被看好。
史和通跟牧高義自知外人對鄴國工匠的看法。
但是,從一開始的吹捧、追著投餵「春賞銀錢」,到如今自覺受騙的商賈,翻臉不認人,盡極挫詞詆毀輕蔑,他們的臉頓時漲紅,只覺羞恥又尷尬。
但是現在的情形不容他們默不吭聲地承受,兩人趕緊上前,慌忙解釋道:「不是,你們再仔細看一看,它不是徒有其表的,它不僅能載人,還有跑得飛快啊!」
「對啊,你們只要坐上去試一試,肯定就會有不一樣的改觀了,我們雖然是鄴國工匠,但鄴國工匠,也不一定就」
就是代表差啊。
永遠的低人一等,永遠存在的偏見,幾乎要生生將鄴國工匠的頭顱與背脊給折彎了。
「呵,別把咱們當傻子了,這若不是剽竊別國工匠的圖紙,那麼就肯定是個花架子,打造得這麼豪華特別,是光將心思花在外型上了吧。」
「這麼重的車輿,還分為上下兩層,還四個輪子,且前後輪子大小不一,就光瞧這輞這般細,它能跑?怕不是只跑出一里地,就整個招架不住散框了吧。」
「就是,好看有屁用啊,好看的木器多的是,隔壁展台那一座轉角書樓,豈不更加奢靡,還有那機械群鳥歸巢,靜動結合,不是更神奇?」
史和通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句,沒有一人覺得他們的盤龍馬車好了,人流逐漸疏散開來,他們臉由紅轉白,只覺天堂跌入地獄好似只需要這樣的一瞬間。
他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到巨鹿國參加「霽春匠工會」,來的雖只是他們三人,可他們卻覺得自己背負的是整個鄴國工匠的期望。
他們不想白來這一趟,更不想一酬壯志的來,卻是灰溜溜一身土的狼狽姿態回去。
「不、不是,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它真的能跑,這個輪輞細,那是因為」
他們倆如今被急得滿頭的汗,口齒都不利索了,想解釋卻發現滿腹空白。
因為這輛盤龍馬車,真正的技術內容全掌握在「阿青」手中,他們雖然有參與製造,但只是出力的工具人,其餘啥也沒研究明白。
他們頓時想起了「阿青」,便將求救的眼神望向她——救救我救救我,如同每一次遇上難題,他們一籌莫展時,她總能夠出面完美地解決。
然而,跟他們急得快吊井的手足無措相比,鄭曲尺這頭,卻沒有任何想要阻止他們離去的意思。
甚至,她就跟罐里逮王八,端著一副看戲淡漫的態度,她微笑道:「哦,既然諸位瞧不上咱們鄴國的馬車,那就請吧。」
啥?
啥就請吧?
牧高義跟史和通瞠大了眼睛,一臉「我沒聽錯吧」,她這是瘋了嗎?
不遠處特地留下看守盤龍馬車的便衣玄甲軍,本也與牧高義他們一道憤憤不平、同仇敵愾,氣得都快暴走,恨不能將這些滿口污言穢語的商賈們給揍一頓泄憤。
但見「阿青」一副毫不在意,甚至巴不得他們趕緊離開的樣子,也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他這是氣糊塗了?
雖然說,他們內心在「驚濤駭海」,但理智卻提醒他們,如果留不住這些商賈,得不到他們手中的「賞春銀錢」,便無法順利入圍「霽春匠工會」前十。
那麼他們之前為之努力所作的一切,還有來的這一趟,全都白費了。
所以,他們這麼氣,被人當著面指著鼻子輕視污衊,仍舊陪著笑臉,紋絲不動,不就是為了留人嗎?
她幹嘛?攆人?
正準備走下一家的商賈們,此刻也被鄭曲尺不按套路出派給整神了。
嘿,她這還傲上了?
他們都覺得像牧高義他們那樣極力挽留的卑謙態度才是對的,可這個眉毛有疤的青年,卻一副瞧不上他們,攆「客」的態度,就極為狂妄氣人了。
他們扭轉過身子,忍不住嗆幾句:「是不是被我們說中了,你心虛才叫咱們走的?」
鄭曲尺趕緊點頭,微笑臉道:「是是是,我心虛,我也犯不著求你們留下,趕緊請吧。」
可她越笑,別人瞧著就越可氣,腳步也跟粘在地上了似的,走不動了。
他們要走,是因為他們瞧不上這些鄴國工匠造出來的東西,可她憑什麼瞧不上他們,還攆他們走?
「你以為還會有人被你們騙了嗎?哼,我們才沒有那些什麼都沒弄清楚,就急著下投的人那麼傻。」
這話一出,倒是有些得罪人了,畢竟之前確實有不少人被「盤龍馬車」的創新獨特給震撼了,急著將「春賞銀錢」下投了。
他們頓時皺眉不爽地瞪了說話之人一眼。
吵過架的人應該都知道,在吵架的時候,只要表現得越冷靜,越不在乎,就越能激怒對方。
比方說,不管對方說得多難聽,你不氣,只以淡然中帶著敷衍、敷衍中再帶著嘲諷的表情看著對方,完美演繹「這裡怎麼有一個小丑啊」的心理活動,就絕對能夠叫對方氣得跳腳。
鄭曲尺現在就是如此,任他們說得多難聽,她都是一派和氣自在,再微笑嘲諷:「有道是,別具慧眼的人世間少有,而就憑一己偏見、一時意氣,就能判斷別人的木器是好是壞的人,多不勝數,我向來尊重前者,對後者敬而遠之,所以我尊重你們的決定,請吧。」
她再度擺出一副「請君速離,莫擋老子財路」的假笑模樣。
再三的「請吧」,這下算是捅了他們那顆驕傲放縱的心窩了。
他們如今更不願意走了,非得留下來理論理論一番,要不然就這樣被她「攆」走了,豈不就是稱了她的心,自認「一己偏見」,不是那「別具慧眼」之人了?
而在這裡面有一小部分,則是投了「春賞銀錢」的人,他們的心理一開始是氣惱懊悔的,但眼下又被「阿青」那貌似高人不愁賣車的自信所迷惑,心底多少還是希望鄴國工匠這次能爭口氣。
畢竟投票無悔,他們的投資已經下本了,自然是希望最終能夠回本。
但凡商賈參與投票的展品,如果能千進十入圍,不僅代表他們的眼光好,更能夠通過「霽春匠工會」得知展品工匠的身份信息。
但凡能夠入圍的作品,皆為不凡之品。
如同前一屆的「龍骨水車」,有一位商家與這位工匠談成了合作,將此項技術應用到了實處,造福了一縣的農業發展,一人迅速打開了知明度,一個則猛漲攀升的財富榜。
可以說,一個二等商賈,一旦有了一件壓箱底的貨品,便可瞬間一躍至一流富商的行列了。
每個來到這裡的人,無論是工匠還是商賈,都在拿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去賭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但還是那一句,道成者能興雲致雨,走蛟入海便化龍,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一商賈憤哼:「故弄玄虛!」
一商賈怒斥:「妖言惑眾!」
一商賈冷笑:「胡言亂語!」
一商賈呵呵:「虛張聲勢!」
鄭曲尺:「」他們擱她這麼玩成語接龍呢?這麼多廢話,他們倒是繼續走啊。
牧高義跟史和通一直在那裡揣揣不安地看著阿青笑懟一眾七國商賈。
本以為,他們被激怒後會撂蹄子走得更快,卻沒想到,這些人不但沒走,還一副賤兮兮地留下開始了「成語接龍」,他們頓時也一臉無語。
他們剛才不還一副急不可耐,怎麼說走的又不走了?
等什麼呢?
好吧,史和通跟牧高義現在的心態,也已經完全被鄭曲尺給帶偏了,都沒想起一開始,他們是想著留人的。
眼見場面膠著上了,這時一位穿著褐色麻布粗衣的老者,拄著杖走了過來,他一臉和氣地對鄭曲尺道:「老朽也是鄴國的人,想不到能在老朽活著的一天,見到鄴國工匠造出這樣一輛了不得的馬車,你能與我說說,它真的能夠上路?」
聽到這裡面還有鄴國的人,鄭曲尺的注意力一下就放到他身上了,她遲疑道:「這位老爺爺,你是鄴國的商人?」
他一個小老頭,沒有七十、也有六十幾了吧,瘦瘦小小,微駝著背,穿著上不講究軟布華稠,戴著一頂圓帽,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之處。
唯一的特別,估計就是別人都對鄴國製造惡語相向,他倒是擱這火燒炭烤的時候,饒有興致地出現詢問探究。
「是啊,不過老朽做的只是小本生意,可沒多餘的財帛捐贈給悟覺寺僧眾,因為也只得這一枚春賞銀錢,你若能真誠說服老朽,老朽便將它投給你,如何?」他樂呵呵道。
鄭曲尺聞言,緘默且平靜地看著他。
其實,她也一直在等,等這樣一個合適的契機,來扭轉一切。
這個小老頭的出現,她不知是巧合還是特意,但他的出現卻恰好解了她的圍,他們倆如同祖孫般有默契,四目相對,一人慈祥地笑著,一人平靜地看著。
別人沒懂他們倆的暗中交流,這些商賈都以為鄭曲尺會對其說,誰稀罕你的這一枚「春賞銀錢」,你請吧。
卻沒想到下一秒,她滿口應下:「好啊。」
商賈們頓時不淡定了,眼睛一個比一個瞪得大。
喂喂,你剛才對我們分明不是這個態度啊,你變了,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積極上進了?
一眾商賈怒了,憑什麼鄴國的商人,她就如此待見?她這分明是歧視別國的商人,這是偏見跟意氣用事!
好啊,她不是要跟這個鄴國商人講解這輛馬車,說服他投「春賞銀錢」嗎?
他們硬氣、賭氣、又傲氣地站在原地,就姑且聽聽她最終能夠編出朵什麼花來。
「請隨我來。」鄭曲尺引領那小老頭走近盤龍馬車。
如此近距離欣賞盤龍馬車,視覺的衝擊力與那精巧的國潮工藝,令小老頭禁不住嘴巴微張,目光似粘著在上面,難以移目。
她開始介紹最淺表的地方:「老爺爺請看,馬車名曰盤龍,由三馬或兩馬拉車足矣,車輿分上下兩層,下車廂相對平穩舒適,而車頂則可坐人載物,相當於一個小型的移動房舍。用它長途運載運物或坐人,可同時進行,這兩處獨立存在,並不會覺得干擾,是移動的私人空間,一輛好的馬車,自然要兼具舒適、靜謐、與奔向廣闊。」
小老頭上下打量,聽著她的介紹,進入了狀況:「沒錯沒錯,你說得很好。」
「你且再看。」
鄭曲尺又給他介紹起細節:「這是鐵箍輪,輪子雖細,但它特殊的圓釘凹凸造型,卻很紮實,且抓地力強,可輾碎普通碎石,若遇上不平凹陷的路段,它的寬圓長輪設計,能夠減緩下沉的深度,便於車動力拖拉出來」
「還有,你觀這車體龐大,看起來十分沉重,但實則卻比一般的小型馬車更為輕巧,不信你儘管拿衡秤來比。」
「車後方有步梯的設計,上下方便,即使是腿腳不便的老人與幼小孩童,也可輕鬆進入,內里開闊,坐椅一人一位,不擁擠,且座墊採用了最堅韌的黃牛皮加綿絮填充,坐上十分舒服軟彈,車內還設有解饞的小食盤,休閒的茶几案台,久坐靠腳的腳踏,夜間休憩的摺疊睡板」
這一系列的內部設計,聽起來並不複雜,但每一樣都十分人性化,令人覺得若坐上這輛馬車,鐵定是一種極致的享受。
小老頭連連點頭,尤其她的設計還兼顧了老幼特殊人群:「不錯不錯,這馬車的確叫人聽著就想上去坐一坐,但是,你知道一輛馬車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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