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這一位是送我們回家的付郎中」
桑大哥見這付郎中眼神飄忽,面噙笑意,兩撇嘴角須,頭戴四方帽,與尋常的郎中相似的裝扮,就唯獨面相過於精明,不合他眼緣。
淡淡瞥之一眼後,桑大哥又將視線轉回鄭曲尺身上:「你夫婿這是腿斷了?為何是你抱著進來?」
他當然知道鄭曲尺力氣大,所以並不驚訝她能抱得動柳風眠,只是不明白她無端抱他作甚。
哦,這一次鄭曲尺搶付郎中的頭,先抱起了柳風眠。
她也不興問他意見,只為不假手於人,咱又不是沒那力氣,憑什麼因他忽然扭巴的情緒,要白生生欠別人一個人情?
而要問付榮此刻的感想,那就是一雙眼睛險些沒驚掉地上。
臥槽,抱、真給抱起來了?!
還一副比他先前抱人時更加輕鬆容易的樣子
「哥,風眠的腳在集市上受了傷,這幾天都不便行走。」她眨巴一雙大眼睛,跟她哥討好。
她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桑大哥的眉頭都能夾死蒼蠅了。
簡直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這眼疾還沒有治好,這會兒出去一趟又傷了腳,她這夫婿莫不是被什麼病祟瘟神附了體?
「你夫婿受個傷,你便連郎中都一併請回了家中?」桑大哥拄著杖敲了敲門檻石。
那蘊含著不利索的「篤篤」聲,顯示著他此刻心情不太美好。
鄭曲尺乾笑一聲,心道,她哥可高看她了,她哪有那份家業去一擲千金只為博君一笑。
不過這人是她家夫婿邀回來作客的,她也算不得無辜,只能替他兜底了。
「當然不是,總之說來話長,對了兄長,我們離家這段時間,家中可有什麼事情發生?」
兄妹倆對視一眼,小的趕緊使眼色,大的一下就看懂了,立刻將之前計劃好的話辭對了出來。
「哦哦,你二兄回來過一趟,可是他沒有久留,說是遇上一樁緊急之事得趕緊去辦,這不,又匆匆忙忙離開了。」
桑大哥演戲也屬於實幹性,表情跟言語都很自然。
「什麼?那豈不是連正旦都無法與我們一起過了?」鄭曲尺頓時不滿道。
桑大哥嘆氣:「是啊,但也沒辦法,正旦我們一家年年都可一同過,但親戚家老房子垮塌一事就等不得了,他得去幫個忙,要不這個冬天得多難才能熬得過去啊。」
鄭曲尺立刻接口:「也是,我二哥就是一個勞碌的命啊。」
這對兄妹旁若無人地談論著這事,只為了叫這些還等在門邊的人聽清楚。
宇文晟一聽「桑瑄青」的行蹤竟如此飄忽不定,自工匠沐假日起,他好似就這樣無故消失在眾人的眼前了,他派了人去查探,至今不見有回音。
「曲尺,你們一家不是外來戶嗎?怎麼還會有親戚在這附近住?」
這問題她還真答不好,於是她便偷瞄向桑大哥,將壓力給到他這邊。
桑大哥被親妹坑多了,自然應對能力也非一般迅速。
「那是父母一輩的姻親了,當初來福縣也多得他們幫襯方在河溝村安了家、落了戶,這不投桃報李,才推辭不了。不過阿青有朝廷工事在身,這一趟也就耽擱這麼幾天就會回來。」
「對對。」
鄭曲尺對她哥的回答給予了高度肯定。
「那你們父輩的姻親,如今是在哪一縣哪一村?」
聽柳風眠問起「桑瑄青」的行蹤沒完沒了,簡直比受「桑懸青」之約前來投宿過節的黎師更關心,她就奇了怪了:「風眠,你問這麼細緻做什麼?你這是在關心我二哥的去處,還是在懷疑我跟我哥所講的話?」
她也不再遮遮掩掩,反而直接將話給講明白了。
宇文晟一時話滯,他對上她慍淡的神色,緘默不語。
他的確需要找到「桑瑄青」,也覺得他們兄妹倆的話有問題,可是當鄭曲尺坦坦蕩蕩反問他時,他竟想的不是她此刻的反應有問題,而是不想與她在除夕起無謂的爭執。
不知何時開始,他也學會了顧忌別人的心情。
不,不是別人。
只有鄭曲尺而已。
他蒼白的面上徐徐綻出一抹微笑:「來桑家多時,始終不見你二哥,只是心中好奇,想見一見你的二哥罷了。」
鄭曲尺卻懷疑起別的事情來了。
她想起了他背地裡隱藏的身份,他這是在替宇文晟想查「桑瑄青」嗎?
黎師這時也出聲了:「桑瑄青,這兩日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對。」桑大哥將視線從小夫妻身上收回來。
黎師瞥向柳風眠,細細的目光如清泉滌過,他斂起寬袖背起,道:「左右不過兩三天,那我便等他一起回來上工吧。」
桑大哥:「」
誰邀請他留下了?自話自說,何等厚顏無恥之徒啊。
鄭曲尺轉過臉,也是沒料到黎師會這樣執著想留在他們家中過年。
其實黎師在得知「桑瑄青」不會回來時,本不打算再留下叨擾桑家人,可偏偏這桑家多了一個可疑又危險的柳風眠在。
他始終記得,「桑瑄青」是他的救命恩人,是將他從黑暗的石頭底下挖出來的人,哪怕不提愛屋及烏,就憑桑家招待他留宿過夜,免他一夜孤寒的善意,他也有義務在這幾日替「桑瑄青」顧看好家人。
另外,他也很想查清楚這個「柳風眠」究竟是誰。
是他認為的那個人嗎?
而宇文晟見黎師要留下,他垂下眸,笑容滲透不出唇角。
本也不打算留下付榮,但有如果這個黎師始終不肯離開,那他倒是可以派上用處了。
他究竟是誰,這個答案相信很快就能夠揭曉了。
他又抬眸看向鄭曲尺,他沒想到,她一直在他的面前,都不是最真實的她,連她都給自己的外貌做了偽裝,那麼桑瑄青呢?
他還隱藏著些什麼樣的秘密?
——
除夕夜,桑大哥備了一桌的好飯好菜,還蒸了糕點、屠蘇酒,他們六人齊齊圍在一塊兒,燒著火盆、燃著長明燈,熱熱鬧鬧暢吃、暢飲著。
已經好久了,桑大哥都沒有見家中這麼熱鬧過了。
這一切都好像自尺子改變後開始的。
曾經孤僻的她,身邊聚集而來越來越多的人。
她愛笑,也愛與身邊的人交流了,她跟過去的那個她,就跟換了一副心腸性子似的,他看著這樣的她,既欣慰又覺擔憂。
「這酒啊,不能這麼幹喝,咱們不如來猜拳吧。」
鄭曲尺吃個半飽之後,突生興致起來。
「在下不會。」黎師放下著道。
「好啊。」付郎中比年輕人更積極。
「如何猜?」宇文晟含笑問她。
「么妹也要拳拳。」小傢伙歡快地拍手轉圈圈。
「我就算了,鍋里還燉著肉,一會兒我去端上來。」桑大哥擺了擺手。
鄭曲尺道:「風眠你不可以參與,你身上還有傷呢,么妹也不行,喝酒猜拳是大人才能幹的事,來來,我們幾個來吧。」
鄭曲尺酒量不太好,幾輪下來,已經喝得醉熏熏的樣子,桑大哥嚴令她少喝些,不然明早難受起來可別怪別人。
鄭曲尺聽勸,她見付郎中正纏著黎師猜拳喝酒,而么妹吃飽飯後早跑到庭院裡去挖小蟲子餵雞。
她晃頭晃腦尋了一圈,卻不見柳風眠,便站了起來。
沒走出兩步,腿絆倒門檻,身子一軟便跌入一個懷抱之中。
那罌粟般令人上癮的淡淡薰香自他身上傳來,鄭曲尺的鼻子認得,她咧起嘴,笑得傻兮兮:「風眠,你好厲害啊,我剛一摔,你就能接到我了。」
看來,醉得不輕啊。
盯著她紅撲撲的小臉,宇文晟眼神轉深,笑意淺淺:「因為我一直都在看著你。」
他忍著腳上的痛意,將人抱了起來,帶回房中。
鄭曲尺躺在床上,抬起朦朧的眼眸看他,猝不及防,翻過身將他一併拉到床上,再扯下他眼睛上的眼紗布,最後才舒展開眉眼:「曲眠,你長得真好看啊」
她伸出一根手指,沿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唇流連幾番,方緩緩低下身子。
「這麼好看的男人,竟然是我的夫婿」
宇文晟任由她在他身上耍酒瘋,還傻呼呼地笑著,她喝醉酒的樣子,倒有幾分憨態可掬。
「那你就不想對你好看的夫婿做些什麼嗎?」
她腦子現在裝的都是一堆漿糊,有些理智、有些清醒,但更多的本能趨勢。
她聽了他的話之後,靜靜凝視他片刻,然後,慢慢湊近他,兩人鼻尖相觸,宇文晟緩緩閉上了眼睛。
卻不想,一道吻輕輕印在了他眼角的紅痣上,燙得宇文晟顫瑟了一下。
「風眠,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它們也很好看」
宇文晟倏地睜開眼睛,眸底紅意翻湧,他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
卻見她閉上了眼睛,艷紅的嘴唇闔動,含含糊糊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他一頓,回道:「還不算太晚,你如果覺得頭暈,便先睡一覺吧。」
「可是要守歲,不能睡縣裡舉辦的驅攤,估計已經開始了吧」
都醉成這樣了,還心心念著這個,宇文晟笑問:「就這麼想看嗎?」
「好奇,想看」
——
雖說鄴國除夕夜有這麼一個要守歲到天亮的習俗,但鄭曲尺酒勁上頭,人早就迷糊過去了,直到被一陣很嘈雜熱鬧的聲音給吵醒。
她不太舒服地睜開了眼睛,然後下一秒,她整個人卻傻了。
她從一張躺椅上倏地站起來,茫然愕然四顧。
因為她發現自己此刻並不是在家中,而是來到了一個陌生之地。
還是一個拔地而起的高樓之上,她方才就躺睡在樓台上,這會兒一站起身,就可以通過側手邊的圍欄看到下方街道。
下面正表演著一支攤舞,一群清一色的半大孩童穿上紅衣,每個人都戴著不同顏色、不同種類的面具,奔騰跳躍,上上下下,在漆紅的遊行車上跳逐儺舞。
為首的車台之上,是一名成年男子穿著玄黑色上衣,朱紅色下裳,頭部罩了一張可怖的面具,意為鬼邪。
齊鼓敲鳴,塤長悠揚,舞姿激烈詭黠,氣氛神秘而威嚴。
整條街道,火光照明,所有的民眾都幾乎前來觀賞這一場攤舞,因此上上下下都幾近圍得水泄不通,全都在高興地拍掌吆喝。
她沒做夢吧,她怎麼睡一覺起來,就跑到了驅攤舞現場了?!
正當鄭曲尺全神貫注,屏息看著這一幕時,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好看嗎?」
鄭曲尺回過神,扭頭一看。
卻見到了柳風眠,此刻的他重新換了一身衣服,不再穿之前那一身純然無暇的白衣,而是頸上圍了她送的白狐圍脖,穿了一件玄色暗紋的夜冥長袍,不壓辰袤,卻更襯膚白唇紅。
最主要的是,在她面前,他不再拿眼紗蒙上眼睛,而是完整露出最真實的面容,叫人看了移不開眼睛。
她訝道:「風眠?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不喜歡嗎?我以為你會很高興看到這一場熱鬧景象。」宇文晟笑意微斂。
鄭曲尺懂了,但同時也驚訝得不得了:「當然喜歡,我本以為會錯過,可你是怎麼帶我過來的?」
她動作之間,忽然感覺到一絲不對勁,低下頭,又舉起手臂,忽然看見了身上被換了一套一看就很昂貴華美的套裙。
「我、我什麼時候換了衣服的?」她臉僵住了。
宇文晟慢悠悠說道:「你白日你穿了兄長送的衣服,夜晚換上我送的,如此一來,方顯公平,不是嗎?」
不是,公不公平這件事另說,主要的是誰給她換的啊?
「既然醒了,要下去逛一逛嗎?」
鄭曲尺一聽,立即甩下羞澀尷尬,快聲應道:「要!不過,你的腳」
「放心,即使不用腳走,我依然可以陪你去逛。」
——
鄭曲尺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宇文晟,兩人緩步在燈火通蝗的街道。
一路上她簡直目不暇接,看著攤舞遊行,各種花燈掛幕在樓市,熠熠生輝,絢爛多彩,聽著街邊伴奏的歌曲,夜市小攤,瓜果甜食,一切對於從現代穿越而來的她,都是那樣的新奇新鮮。
「風眠」
她小心護著他,不被人碰撞,柳風眠抬起頭,看著她臉上止不住的笑靨。
「高興嗎?」他問。
鄭曲尺頓了一下,跟他鄭重道謝:「很高興、也很驚喜,謝謝你。」
這時,忽然有一人從背後撞到了她一下,她顰眉轉頭之際,對方已經消失無蹤了。
而此時她的手心,莫名被塞多了一張紙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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