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曲尺猜測,他應該是打算做一件觀賞性的擺件。
至於具體是何物,還得再看看其它部件的組合,才能下定論。
但有句話叫什麼,通過本質看設計,通過外在裝備辨別裝備性能。
但凡利用建築結構搭建的東西都有規律可言,像他這種大型擺件,若想在設計原素跟視覺方面造成衝擊,那必然是得創新加精而細的構件。
別的不說,這必然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跟精力,光憑他一人,貪心不足蛇吞象,哪怕再加上幾個人,短短八九日,也只能弄出一件虎頭蛇尾的東西來。
畢竟表面的視覺美化,可不一定能夠出類拔萃。
所以,十有八九,這件作品不會被選中。
鄭曲尺繼續朝前走,有幾名工匠正在激烈地商議著什麼內容,她隱約聽到了其中的對話。
「我乃弓人出身,你且說說,制弓射日不可行,但彎弓射大雕可行?」
弓人?
根據考工記上內容,一般木匠細分下來,有輪、輿、弓、廬、匠、車、梓七大工種。
輪,就是專門製造車輪。
輿,車廂之類的模型工。
弓,弓箭工。
廬:廬器,那就是刀、劍、戈、戟、茅等兵器的柄。
匠:建築房屋之類的工人。
梓:這類人工作比較雜,以木樂器為主,但也做一些箭靶、飲器之類。
「你不懂,我參考過往年霽春匠工會的作品,繁花似錦,其工藝集美觀、實用,你這張弓設計出來可減力、又多發,雖實用,但卻不好看,叫人瞧不上。」
「據聞,今年當評判的是來自六國的七姓大家,肯定比往年更嚴格,畢竟前幾年也沒少出彩的作品,普通的木藝品,的確缺少些叫人眼前一亮的感覺。」
「可時間緊,任務重,大型的器械便不用想了,咱們還是想想做件什麼出奇不意的東西吧。」
「不如做百寶嵌?」
他口中的「百寶嵌」,就是在同一件器物上鑲嵌多種經過加工的珍貴材料,從而達到突出構圖主題和強化裝飾效果的目的。
這種百寶嵌鄭曲尺曾在展廳見過,是一件宋藝品,它是在螺鈿鑲嵌工藝的基礎上,加入寶石、象牙、珊瑚以及玉石等材料形成的鑲嵌工藝。
鄭曲尺腦中浮現出相關資料,但她想,這個提議絕對不會有人同意。
果然。
「就算咱們傾家蕩產,也湊不出百寶不說,那個寶石如何嵌入器物上?這工藝咱們能比龜茲國那群癟三手更巧?別到時候整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出來,貽笑大方。」
「我擅南方雕刻梨木大立櫃,咱們可做一件高逾丈余,然後在上面進行設計出彩,不必拿寶物嵌入,而是雕刻出戲獅獻寶,其場面宏偉壯觀,再以金器鑲嵌邊角,打造出一種富麗緊緻的線條」
「可是這時間可充足?」
「估計不行但是咱們趕工卻可以將它做出來,雕刻部分是最費時力,我們可以多找些人來幫忙」
福縣的家具,向來樣式單調普遍,臃腫笨重,實用強,美觀度實屬一般,更別提引進什麼雕刻工藝,這人的想法不錯,聽著他的描述,鄭曲尺都有些期待他們的作品了。
方才聽三個對話。
一個顯然擅結構框架,一個擅外飾雕刻,一個則有審美藝術跟時間規劃,倒是一個合適的小團體。
接下來,她又繼續朝前走。
她看到有工匠想標新立異,整了一堆奇型怪狀的木頭,只可惜手藝配不上想法,一直在那裡唉聲嘆氣,做廢一批又一批的木料。
哥們,咱實在不行,就加入吧,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她也替他愁掉了一根頭髮後,就又抬步,直到看到一個匠師叫鄭曲尺驚嘆了。
這都快完成過半了吧。
這是什麼時候就開始準備的啊?
就是她看著總有點眼熟再仔細一看,這不是她之前做的起土器plus版嗎?
別以為你披了件「增強型」的外衣,我就認不得了。
所有簡易起重,都是由一個單梁吊臂、一個絞車、一根繩和滑輪的滑輪組完成。
她的起土器是最原始的定滑輪滑車,但卻是一種複式滑車,在同一軸上裝有直徑不同的兩個滑車,直徑大的為絞,作為原動力由人搬動絞車,帶動直徑小的轆轤轉動,把東西吊起來。
在這其中,她設計了減重設計與轉向器。
《孫子·攻謀》篇中,論述了攻占敵城時必須建造帶樓櫓的車,巢車是一種杆上安有滑車的活動瞭望台,可見滑車在春秋時已擴大到用於軍事方面。
接照歷史進程,這個時代應該也有人設計出來了,她曾問過其它人,得知這個時代其實早就有定滑滑輪,但是只是單滑輪,一個轆轤,導致工事功效太低。
所以,她的起土器相當於一種開創跟改進的啟發
比如這位匠師,他或許便從中得到啟發。
《天工開物·作咸》記述的蜀省井鹽汲鹵機械,它由一個轆轤和兩個定滑輪組成,用牛拉轆轤作動力。
別說,她看資料上的圖紙,倒是跟眼下這個匠師所搭建的器械十分相近。
假如他真能做出來,的確也是一件利益於民眾的好事。
這一圈看下來,所有人都很忙碌,反倒顯得她很閒。
老實說,特別驚艷的沒見著,畢竟現代社會啥稀奇古怪的東西鄭曲尺沒見過。
但要說於民於民生有用的,卻很多,他們都在開拓自己的能力,開創著力所能及利民利國的器械。
「這種感覺叫什麼呢?」
鄭曲尺感覺自己好像踏入了歷史的浪潮當中,以後他們所做的東西,是不是會記載在史記上,也會被後人考究、討論、讚嘆?
接照現代史分析封建社會,生產力低則說明科技水平的欠發達。
但她現在所處的時代,卻沒有她那個世界那麼抑商重農,工商業者同樣也能得到發展,不過它們依舊是被國家牢牢掌握在手中。
如此一來,便也抑制了發展,富商大賈缺乏改進技術的動力,當社會科技基本都在原地踏步,沒有科技的進步,農業跟工事同樣不可能會有進步。
當生產力水平維持在一個較低的水平,這便是鄴國目前落後挨打被批的原因。
商業的發展是刺激科技進步的主要推動力,可是,誰會買鄴國出產的東西?
在所有人心目中,鄴國出品的東西,通通被打上劣質,差,沒新意,粗糙,拿不出手等等標籤。
她想,鄴國如果想發展,就得創新。
讓底下的人都來創造財富,不能再只滿足自足自食,以民養國,不是以剝削,而是創新富裕,刺激經濟發展。
唉,操這些憂國憂民的心也沒用,現在第一步,還是想辦法贏到錢,叫她的車子能夠成功問世吧。
第一天來到營寨,鄭曲尺基本上只是熟悉了一遍周圍環境後,就差不多天黑了。
匠師們有人拼命趕工,不肯下班,有人暫時沒有思緒,則提前下工。
人人都沉浸在創作熱情當中,哪怕是他們當中混進來一個新人,他們都只拿她當作木頭樁子看待,沒有特別什麼留意。
鄭曲尺本來打算單打獨鬥,她的目的也是為了能夠在霽春匠工會上贏。
但這一圈逛下來,她覺得她其實可以跟他們共贏,他們有他們的短板,而她也有,所以想要打敗其它國家的強大工匠,最好就是齊心協力、扭成一股繩的力量。
她要贏,且是不擇手段。
她雖不想當將軍夫人,卻想當一名有價值、有成就的工匠。
誰不想在自己的行業內發光發熱,成就一番事業,她其實並非他們所說的那樣「不爭不搶」,她也有她的野心,她想成為百工大家,她還要創業致富!
抒發了一番自己偉大的理想,鄭曲尺又回到現實。
一窮二白的她,一旦失業,是真沒錢了,不當工匠,她還能幹什麼工作?
不對,城牆修好了,他們還欠她兩貫錢,宇文晟還答應過她,給她漲工資的,別的可以慫,但拖欠農民工工資是絕對不行的,她得將錢要回來。
這時,她又想起之前宇文晟交待她的事,說下工後,會派人來接她。
見人走得差不多了,她就在四周圍探看,只見門邊等著一個穿著軍甲、模樣清俊膚黑的青年。
這一身,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士兵的裝扮,起碼在軍中也是個小官吧。
是他嗎?
她故意拖到工匠都走得差不多,天也都黑了,見沒有人注意到她這邊,這才跟地下黨接頭似的小跑過去:「是那啥叫你來接我的嗎?」
那啥是指將軍嗎?
男子愣了一下,對鄭曲尺一番打量後,才恭敬道:「夫人,是將軍讓屬下來接你的,屬下叫潤土,玄甲騎督。」
玄甲騎督?
這是個什麼職位,聽著挺牛,她對鄴國的這些官職不太了解,主要還是讀書少,不了解這邊的情況,她還是別問了,省得暴露自己見識少。
鄭曲尺揚起親切的微笑,道:「那個潤騎督,我想回一趟河溝村」
潤土頷首:「夫人放心,將軍已經安排好了,今晚將由屬下用馬車護送您回去,明日天亮再送你回營。」
「他安排了?」
她怔愣住了,她還以為他是派潤土來接她去主軍大帳的呢。
「是,將軍說,夫人今夜定會要回家一趟,因此叫屬下護送你,若要卸下易容,便先帶您去找付大人,若夫人覺得眼下妝容無礙,便直接回去。」
「那他呢?」
「將軍有事。」
「什麼事?」
「公事。」
「什麼公事?」
「」
她的接龍式發問叫潤土只能以沉默相對。
這個士兵當真像是一塊木頭,一回一答,雖不至於悶聲不吭,但絕對不會多說一句。
宇文晟這是打哪找來的人才?是專門為了對付她這種喜歡套交情嘮嗑打聽的人嗎?
鄭曲尺見他不說話了,就又轉回正題:「不卸了,省得麻煩,如果宇文將軍沒空,那就麻煩潤騎督送我先回去了,不過,小心別被任何人看到。」
「這件事情將軍交待過,夫人,請戴上這個。」
潤土從身後取出一頂幕帷遞給鄭曲尺,她接過朝頭上一戴,紗巾從頭頂罩到腳邊還拖地了。
潤土看著一愣,隨即歉意道:「這是根據屬下的身高定做的,稍微有些長,夫人請小心腳下。」
不特意提這一茬,他們還能愉快地當朋友,她難道沒看見嗎?
鄭曲尺腹誹歸腹誹,但還是禮貌地回道:「謝謝潤騎督提醒。」
「夫人不必客氣。」潤土不敢受。
他叫人將後方的馬車拉過來,鄭曲尺提起幕帷紗巾,躡手躡腳地爬上馬車,再放下車帘子,剛坐下,她就不經意聽到了牧高義跟史和通的聲音。
「叫你走這麼快,他人去哪了?」
「我哪知道?都下工了,他怎麼沒有回營舍,該不會是不知道咱們住哪兒,給迷路了吧?」
這純屬胡扯,又不是小孩子,找不著路還不會問嗎?
顯然史和通也知道牧高義只是在胡言亂語,他道:「蔚近衛將人交給我們,現在將人弄丟了,這事該怎麼交待?」
「丟沒丟還另說,先找人吧。」牧高義也煩著呢。
鄭曲尺聽到這兩人出現在這,原來是為了回頭找她的。
想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她轉換回女聲,喚了一聲潤土:「潤騎督,麻煩替我告訴他們,阿青已經先行離開了,叫他們不用找我。」
「是屬下嗎?」
潤土詢問。
方才她不是還不想叫別人察覺「阿青」跟他有聯繫嗎?
「是。」
此一時彼一時。
潤土其實也聽到那兩人的對話,應了將軍夫人的話後,他大步流星走過去,喊住了牧高義跟史和通。
「你們是不是在找阿青?」
兩人回頭,借著營寨四周點燃的火把光線,認出了來者是潤騎督。
他們跟潤騎督向來沒有任何交情,於是忙上前行了禮。
「原來是端騎督啊。」兩人收斂神色,稍微拘謹。
跟總是笑臉與他們開玩笑的蔚垚不同,潤騎督那可是真鐵血漢子,性子高冷寡言,他們站到他的面前,連說話都得小心翼翼些,生怕得罪了這個四軍統領之一。
忽地,他們驚醒:「阿青?潤騎督認識阿青嗎?」
潤土一雙平靜漆黑的眸子盯注在他們身上:「她已經回去了,叫我告訴你們一聲。」
兩人頓時傻了:「讓你你來告訴我們一聲?」
我的媽呀,這個阿青究竟是什麼人啊?
連潤騎督都能指使來給她跑路帶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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