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謝星珩起床收拾。
他們家行李少,家裡值錢的都在他身上。
書賣了,秀才的襴衫保存好,其他衣物鞋襪都破破爛爛。幸好現在天熱,晚上洗了,第二天還能穿,不然沒法出去見人。
來喜一早趕著了驢車來接。
驢車是他從鏢局拉來的,後邊能坐人。
謝根斷了腿,必須坐車。
他因傷勢發熱,進行過處理以後,已經退燒,人從強健變得乾癟,氣色蠟黃。
他抱著小豆子坐,給夫郎騰地方,陳冬說什麼都不上車。
大街上走著,他要是上車,就是跟自家漢子坐一起,他臉皮薄。
進城的時候是兩輛驢車,跟現在可不一樣。
陳冬養了兩天,也恢復了幾分力氣,說車上擠,「我也想走走。」
兩頭離得不遠,謝星珩及時幫腔,中斷了拉扯。
清早的豐州很有生活氣息,早市已開,叫賣聲連片,帶著特有的口音與節奏,雖嘈雜多樣,卻令人心安。
謝星珩一路走,視線東瞄西瞧,領略真實的古鎮風光。
路上買了菜肉包子、卷餅,到了地方先吃早飯。
來喜吃過,謝星珩不推辭,拿了兩隻肉包子,交待大嫂陳冬先看顧著孩子,「不急著收拾,別讓他跑遠了。」
萬一丟了。
陳冬原想先打掃一下,聞言不動了,老實道:「好。」
謝根可以看孩子,可他不會跑。
現在城裡亂糟糟的,多注意點沒錯。
謝星珩走在路上,邊吃邊跟來喜說需要添置的東西。
「這兩天咱倆也混熟了,我實話說,我身上銀子沒多少,你們鋪子裡若有清倉陳貨、有瑕疵的次品,可以給我看看。尤其是染壞了的布,我們一家都沒衣裳換。」
大嫂會做簡單款式的衣服,他再一人添一套成衣替換,以免下雨天衣裳幹不了。
鞋子得先買兩雙,做鞋費勁費時,等不了。
鍋買好的,碗碟先按照數量來,買次品。
另外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零零碎碎的,每樣花銷不大,加起來數目可觀。
謝星珩的臉皮也是靈活的。
看實際情況,決定要不要臉。
都要活不下去了,臉自然是能扔掉的。
所以他問來喜:「你們府上採購多的話,是不是會便宜很多?」
來喜:「」
怎麼砍價還砍到了我們府上。
謝星珩咬一口包子,笑道:「有常合作的鋪子嗎?看在你的面子上,能給我優惠嗎?」
他又不傻,怎麼會跑去江府買這些零碎玩意兒。
他好意思買,江家都沒臉賣。三兩下把他當窮親戚打發走,以後就不用再見了。
來喜放鬆下來。
「有啊,等會兒帶你去。」
在雜貨鋪子,可以把謝星珩要的日常用品配置齊活。
進了店,來喜才跟他說:「你儘管挑,我們老爺說了,他跟你投緣,這算他給你的見面禮,交個朋友。」
昨晚上江承海發完脾氣,說著不要謝星珩了,今早吃完飯,又反悔,讓來喜照計劃,繼續觀察他幾天。
老江自我安慰,要是姓謝的別有所圖,那正好,落他手裡幫他家小魚擋災。
要是沒有歪心思,也正好。人品端正,符合他預期。
早上江知與還為這事兒鬧了彆扭。
謝星珩一無所知,還當江承海是投資他,欣然接受。
挑選時略微放開了些。耐久度高的日用品,他提升了一個檔次。
壓倉的陳貨、有瑕疵的布料,以及比正常規格短一截的涼蓆,他都照計劃買了。
來喜勸了幾句,謝星珩不聽。
任何饋贈都有價格,他又不是真的古代書生,很有自知之明,他可考不上舉人,這輩子都得靠原身拿下的功名吃飯了。
可以欠債,但得節制。
雜貨鋪走一遭,他們先送回去。路上買了舊桌椅、舊板凳。
和謝星珩想像中不同,他以為二手的物品會便宜很多,實際上,在資源匱乏的時候,物品本身的價值會因保存得當,穩穩保價。
他看價格確實少一些,也省工時,挑了刺,壓了零頭,讓人送貨上門。
物件到位,可以收拾了。
謝星珩依然讓陳冬先等著。
懷孕的人本身就脆弱,陳冬瘦唧唧的,一路逃荒過來,胎氣才養兩天,操勞不得。
好不容易在豐州落腳,苦難都熬過來了,孩子要是出了意外,那可真是無妄之災。
「我們也沒別的事干,這些都不著急,早上退房是想省兩個房錢,等我回來再慢慢收拾。」
他大哥也不甘心干坐著,謝星珩給他們一捆蘆葦,「我沒買掃帚,你們實在閒不住的話,就做掃帚吧。」
農家人,多少都有些手藝在。
竹編、編涼蓆、做掃帚,有的還會做蓑衣。
謝星珩特地挑的可以坐著乾的活,讓他大哥忙活,陳冬打下手就行。
從前家裡都是謝星珩說了算,原身作孽,總是強勢瞧不起人,萬事不說理由,一聲吩咐,哥嫂就得做。
現在也是聽謝星珩安排,他們夫夫倆卻感覺很不同。
兩人沒讀過書,這次逃難是第一次出楓江縣,見識少,詞彙量也少,想不出詞來形容,就感覺謝星珩變好了。
謝根說:「應該是這次遭災,他長大了。」
謝星珩今年十九歲。
他安排好,再次跟來喜出門,進行二輪採辦,不知道家裡人的感慨。
來喜跟著他來去匆匆。謝星珩不是單純採購,一併做了市場調研。
他給江家的謝禮建立在這份調研之上,所以看見什麼鋪面都要問一問。
來喜也感覺今天的謝星珩不一樣了,頭兩天雖說平易近人,卻客氣有禮,一直拘著。
今天跟釋放了本性似的,更有幹勁,性子更加鮮活。
「本地主要種什麼啊?現在五月了,快要收割小麥了吧?收完以後通常種植什麼?黃豆?玉米?」
買完米再買面,買面的時候,謝星珩問了麵粉的「祖宗」小麥。
來喜沒種過地,江府有田產,依著往年農莊的產出,他說:「快了,一般六月收。黃豆玉米都種的,豐州別號小江南,糧產豐富,主要是種小麥、玉米、大豆。」
只是豐州的地界,被雲台山占了一半,分割開了豐州與楓江,只算小縣城。
兩縣緊挨著,楓江被山阻隔,流不到豐州。
楓江別號「水鄉」,漁民眾多,謝星珩家就是漁耕之家。
兩縣生態不同,一邊重農,一邊重漁。
環境都極好,土壤與水源肥沃,大有可為。
現在在豐州,就考慮農商。
返程買菜,謝星珩本著「來都來了」的想法,不怕多勞煩來喜,讓他帶著去菜場轉了一圈兒。
現在沒有固定的菜場,早市開了,各自登記占地方,背簍籮筐堆著叫賣,賣完走人,到下午就換了一波人賣小食小物件。
肉攤是固定的,屠戶闊氣,門臉很大。
「這是本縣最大的肉攤,李屠戶收了八個徒弟,縣內酒樓的豬肉都是他家供應的。」
來喜介紹著,麻木找人要優惠,讓謝星珩買到了便宜肉,又多送了兩根剃得乾淨的肋骨。
謝星珩還買了豬蹄,四隻。
他家就四個人,來喜以為這是一人一根,把謝星珩的「大方」記下了。
回家是申時初,謝星珩讓來喜歇會兒,「我還有事請你幫忙,你等我做個飯。」
來喜:「你做飯啊?」
他知道江老爺要做什麼,一想到謝星珩可能是未來的江府哥婿,他就坐立不安。
好歹是被重用的小廝,心裡慌著,又很快想到一個可以幫家主試探的主意。
來喜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看向陳冬。
陳冬是夫郎,在家裡,一般都是媳婦或夫郎忙碌,沒誰家是男人圍著灶台轉的。
謝星珩搖頭:「我大嫂身子不舒服。」
而他挺喜歡做飯的,這是他忙碌生活中,唯一專屬於自己的時刻,可以依著口味來,也能任性做黑暗料理,解壓得很。
來喜豎起耳朵,謝星珩沒有下文了。
他還想等謝星珩多說幾句漂亮話,拿回去好交差,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哎。
他跟進灶屋,以幫忙的名義繼續盯梢。
謝星珩處理食材的手法優雅又迅捷,菜刀起落間,切片切絲跟隨心意。
備菜醃肉井井有條,還根據食材烹熟的時間不同,決定下鍋時間。
人在菜板和灶台之間打轉,半點不見慌亂。
今日慶喬遷之喜,他弄了四菜一湯。
四個菜都沾葷腥,青菜是用肥肉煎油炒的,肉片煎得焦香,他先夾了兩片給小豆子解饞,孩子抱著他腿奶聲奶氣叫二叔。
沒空鍋煮飯,主食是外面買的饅頭。
湯是排骨湯,用爐子點火燉的。往裡面加了土豆塊和肉塊,勉強算個土豆排骨湯。
再是青菜,水煮肉片,蒜蓉魚片,外加大份肉沫蒸蛋。
沒有酒,這就是今天的喬遷宴了。
來喜是唯一的賓客,跟他們一塊兒坐剛擺好擦乾淨的桌邊慶祝。
謝根夫夫被這桌好菜嚇到,沒想到謝星珩這麼闊氣。
他們村里辦紅白喜事的席面,都沒眼前的飯菜實在。
謝星珩倒沒想太多。
他終於得以喘息,有了落腳的窩,未來的日子有了盼頭,實在是一件很值得慶祝的事。
生活嘛,總該有點儀式感。
恰好今天江老爺「免單」,就當是江老爺請他吃飯了。
他外向健談,再跟來喜打聽了一般農莊能收多少佃戶,佃戶們人均兼顧幾畝地,家屬又怎樣安排的。
來喜當他要給自家哥哥找活干,如實說當佃戶不好。
「謝大哥腿傷還得養,等他養好,以你的本事,定是小有本錢了,到時你買幾畝良田更合適。」
不過謝星珩要問,來喜很樂意分享——為這頓好飯。
謝公子的廚藝可真好。
「一般佃戶都是散碎納入,也有買莊子時就有的佃戶。像江家,那是祖田、祭田,有族親種,再招附近村民做幫工。」
外地逃難來的,有部分也會租田種,成為佃戶,混口飯吃。
佃戶以戶為單位,每戶耕地看主家心意,以及農田畝數分配。
最差有十五畝起步,再少,佃戶們也不幹了,養活自己都是問題。
農莊容量可大可小,畢竟畝數在那裡擺著,全看主家願意接收多少人。
謝星珩心裡有了數。
吃完飯,天色不早,來喜要告辭回府,謝星珩讓他等等。
「幫我個忙。」
來喜:?
原來你真的有事,不是客套留我吃飯。
謝星珩燉了蹄花,他全撈出來,一併盛到闊口湯盆里。
這是他今天選的最貴的一隻餐具,兩側有小耳朵,還帶蓋子。
他又調好蘸料,放大瓷盅里裝著。
家裡沒有食盒,他拿網兜裝好,回屋拿上他昨晚在客棧借了紙筆寫好的拜貼,交給來喜。
在謝星珩接收的記憶里,即使是大戶人家互相派人上門傳話,都要帶點吃的。
或是茶點,或是糕點,還有規格高一些的果子以及野味海鮮。
江家富貴,他買禮討不了好。看江老爺對他熬的粥滿意,就自己燉了蹄花。蹄花軟爛脫骨,湯鮮味美,還能根據蘸料適配不同口味,正合適。
拜貼寫了上門日期,五天後,五月十七,辰時正。
照例,等來喜回江府復命,江家父子又在月下乘涼。
江知與還在鬧彆扭。
他今天跟他父親說過很多回,難得發了小脾氣都沒有用。
越是不情願,他父親越是擰著來。
他到下午才回過神,軟著撒嬌,他父親也不依。
明明都寫了很多封信出去,外地還有人沒來相看,偏偏跟賴上謝星珩了一樣。
「我又不是只能找他。」
他今晚氣得飯都沒吃幾口。
來喜拿了蹄花回來,說是謝星珩做的。
他吸吸鼻子,偏頭看別處。
江承海故意大聲道:「還有拜貼啊!」
江知與回頭看他:「你不要讓他來。」
江承海接手,把蹄花端到桌上,有丫鬟拿了碗筷來。
他盛一大碗給江知與,留了小碗蘸料,餘下他留了一碗蹄花自用,合上蓋子,叫人送到江致微那兒。
江知與撇嘴,「什麼好東西,讓你這裡送那裡送。」
江承海笑呵呵的:「哦,那怎麼辦,都給你吃?這可是謝公子做的。」
江知與突地臉紅。
他今天纏著江承海說事,提到謝星珩,不好意思叫全名,開口閉口都是謝公子,一被調侃就受不了。
他撈出一塊蹄花,放到小碟里,想餵狗崽吃。
江承海更樂了:「這狗是他給你的吧?」
江知與動作進行到一半,小狗都仰著頭搖尾巴了,他內心經過一番掙扎,還是放到了地上。
自己也拿起勺子,悶頭吃了兩口。
他也吃了,就不算把人心意餵狗了。
江承海舒口氣,暫停講話,讓孩子多吃點。
蹄花帶骨,筷子一戳,骨肉分離。骨頭占地,一碗蹄花沒多少,江知與蘸料吃完,小口喝湯。
夏天喝湯容易發汗,沒一會兒他腦門都冒汗珠了。
江承海這才讓來喜說。
來喜將今天的經歷簡要說。
江知與抱著小狗,捏它的爪爪,看起來根本沒在聽,身體卻不自覺朝這邊側過,分明是偷聽。
江承海微微搖頭,目光落到這狗身上,心下嘆氣。
狗是鏢局附近街坊家的大狗下的崽,被熊孩子揪著亂玩,跑出院門躲起來了。
恰好被江知與看見,又那麼巧,謝星珩經過,幫他引出來了。
江承海查清楚後,給錢買下。他目光瞥向來喜,頗為不善。
一天都跑完了,差那點蔭涼嗎?非得走小路,引狼入室。
再聽兩句,父子二人都略微坐直,注意到謝星珩對待大嫂的細節。
真要裝,難免會誇大了演,死命表現,生怕別人不知道。
他那麼輕描淡寫一句,反而說明他對大嫂的確是尊重敬愛的。
相較於其他,江承海更願意找個疼愛小魚的哥婿。
他有錢,也算小有權勢。家裡就這一個獨哥兒,哥婿太出息,他還怕壓不住。
江知與聽了,悄悄看他父親一眼,明白這次是真的完了。
他只好說:「爹,我還想再看看。」
江承海也點頭:「肯定要再看看的。」
紅事用品採購完成,他要爭取在月底前,把婚事辦了。
遲則生變,能挑可細挑不可精挑。
他跟江知與說:「我仔細考慮過,要是跟我老友家結親,你就只能外嫁,爹還是捨不得。他們看我面子上不會虧待你,就怕他們兒子對你不好。這次實在匆忙,還是招婿。過了這陣風頭,你不喜歡就和離,到時候咱們再細細找。」
若是招婿,就只剩江致微介紹的大齡書生相看。
江致微說過,他是老實本分人。絕不敢起二心,更不敢欺辱他。
規規矩矩的,也挺好。
江知與應下,莫名有點失落。
接下來兩天,江承海都沒有出去相看,靜待外地來客,同時忙鏢局一宗大生意。
今年他沒親自去京都祝壽,也是因為這宗生意。
豐州隸屬於昌和府,是廣平王的封地。
王府有委託,具體的東西江知與不清楚,總之鏢局很多厲害鏢師陸續歸來,都沒再接活,只等人員齊備,王府貨到。
這般緊要關頭,他的親事還拖累父親操心。
江知與數次想來書房看看,最後都若無其事當路過,繞到花園裡,帶狗狗玩。
江致微這幾天熬得眼下烏青,今天得空,出來找江知與。
「我那同窗到了,遞了拜貼,明日上門。」
江知與點點頭,並不在意。
問他:「你熬夜看書?」
江致微搖頭:「大伯讓我改禮單,給三叔一點顏色瞧瞧。」
江承海每年要往京都送幾次金銀珠寶、稀罕玩意兒,拿到好東西,先要想著京都是不是更需要。
年初送了一次,祝壽又送了一次。
這回準備的是下季度的,改完禮單,就能照著採辦。
名堂多又雜,花里胡哨,說出來誰也挑不出錯處,就是沒錢,就是送不出手,全給爛家裡。
京都寸土寸金,江老三妻妾多,兒女多,僕從也多,還供養二老,沒地方收。
到時候隨便他扔哪裡,江承海都要想法子引幾個言官瞧見。
一查就知道本家親族花了心思,實際不值錢。
不值錢的東西,犯不上處罰。臉是丟盡了。
江知與怔了下,收拾心情,為婚事準備——都在為他操心,他可不能泄氣。
次日一早,趙鳴登門拜訪。
戴儒巾穿襴衫,踏雙新的白底黑面布鞋,拎著兩包糕點,來找江致微。
此次沒有說明緣由,要讓江承海和江知與暗裡瞧瞧。
雖十分不情願,江知與還得假裝跟他在花園偶遇。
偶遇的方式很簡單,讓狗崽跑去花園,他去追。
小狗養了幾天,他常帶去花園遛,差不多到地方,狗崽就會自己往那邊跑,小短腿蹬步,吃得圓滾的肚皮一顫一顫的。
趙鳴跟江致微在涼亭賞畫說棋,也聊八月的鄉試,桌上酒菜都有。
酒是江承海準備的,男人上了酒桌,容易暴露本性。不止趙鳴,改天謝星珩上門,他還要拿烈酒招待。
酒過兩巡,趙鳴就經不住,坐姿搖晃著,談吐間顯了苦相,對即將到來的鄉試充滿擔憂。
江致微耐心寬慰,陪了好一陣,眼看趙鳴酒勁都要緩過來了,藉口賞花,帶他到花園。
天公不作美,天氣悶悶的陰著,沒有太陽曬,身上都潮潮黏黏的。
趙鳴想回涼亭,突然聽見花園深處傳來人聲。
這聲音怎麼說呢,像碎玉聲,溫潤清朗。
他停步,往那邊看。
江知與追著狗崽,順利在花園見到趙鳴後,第一反應是失望。
趙鳴是很端正的樣貌,眉濃眼大,鼻挺唇薄,整體來說,確如堂兄所言,是個很周正的人。
他也高,或是因為還要幹活料理家務的原因,不見普通書生的文弱,略壯實一些。
只是周正壯實而已。
他看見江知與,眼前一亮,下意識往前踏了兩步。
江知與本能後退,他知道父親就在暗處看著,很快定下心神,給人行禮。
還沒扯開話頭,趙鳴先問他:「這是你的狗嗎?」
江知與不明所以:「嗯?怎麼了?」
趙鳴沒吭聲,眉皺眼挑,渾身上下都是低氣壓。
江知與有點害怕。
他蹲身,抱起狗崽,往後退了兩步。
趙鳴問他:「這狗平時吃什麼?」
江知與第一次養狗,府里人都說狗好養,人吃什麼它吃什麼。
既是他養的,狗狗伙食就跟他一樣。
「人飯?唔,我吃什麼,它就吃什麼。」
他挑食,不愛吃肥肉、連筋的肉,也不會啃骨頭,狗崽都會吃,可好了。
這話點燃了趙鳴壓抑的火氣,接下來是一句讓江知與無措的話。
「城外難民扎堆,每天都有餓得扒樹皮啃草根的人,你連人都不管,卻養狗?」
江知與懵在原地,緊跟著又被趙鳴訓斥第二句。
「多少人不見溫飽,城內還有乞丐,你還給狗吃人飯?」
江知與是有脾氣的。
雖說他的脾氣總憋在心裡,多數時候都衝著自己來。可他真的有脾氣。
他克制著,語氣硬,「關你什麼事?」
也不止他這樣養,他跟人請教過,大家都這樣養。
有些人家窮,狗也跟人一樣,十天半月才沾一次葷腥,一根大骨頭棒子,啃得沒味兒了還捨不得扔。
而且他家只是普通商戶,哪裡輪得到他家去救濟災民?這分明是朝廷的事。
他爹已經在第一時間響應號召,捐錢捐糧了。他們也是縣內商戶里,布施最多的一家。
還要怎樣?
不說朝廷不說官府,甚至不敢去找豪紳富戶的家主,衝著他嚷嚷算什麼本事。
這走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趙鳴的「人狗論」哐哐砸下,江知與缺少跟人吵架的經驗,也沒秀才的詞彙量,兩輪下來就落了下風。
或是因為他頂嘴了,趙鳴的不滿更多。
從他養狗延伸到他不在乎人的死活,再到商戶只管自己肚裡飽,不管送到嘴裡的是不是民脂民膏。
江承海老遠喊話叫停,江致微也從假山後出來,大聲叫趙鳴閉嘴。
趙鳴酒量差,酒品更差。
他眼神現了慌亂,死要面子,硬是梗著脖子,繼續發言輸出。
江知與本就憋著氣,他可以忍很多委屈,那都是不想家裡受累,可養條狗,他又招惹誰了?
他父親都沒有這樣訓他,這人算什麼東西。
他頭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張嘴罵了人。
罵了人,就更矮一頭,顯得他理虧,只會逞凶。
等江承海來了,江知與眼淚都憋不住,吧嗒吧嗒掉。
江致微黑著張臉,匆匆安慰一句,拽著趙鳴趕緊走。
這一通跑,趙鳴出了汗,酒氣散完,幾分膽氣都沒了。
他抓著江致微的手腕,聲音發抖,「江兄,我、我今天喝多了,你知道的,我從城外過來,我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的難民,心裡不好受我一喝多,嘴上沒把門」
江致微嘆氣。
這是趙鳴最大的弱點,他讀書多,心裡有仁義,唯獨太極端。
相識多年,江致微清楚趙鳴只有嘴上厲害,平時不愛管旁人閒事——沒那本事。
他的解釋,江致微接受。
難民慘,是個人看了都會於心不忍。
可他實在不該。
弟弟還在哭,江致微沒心思安慰惹禍的人,人又是他約來的,他捏捏眉心,「沒事,我大伯是講理的人,不會怪你的。」
心裡默默補充:但你想要的入贅,不用提了。
花園裡,江知與趴父親肩頭哭。
似要把這段時間的委屈都哭出來,數次想收住,都停不下來。
江承海人糙,哄孩子的方式單一。
把趙鳴罵一頓,又說要怎麼怎麼收拾他。
話題核心是:「不要他了,不要他入贅,別說你了,爹也看不上他,咱們不要他了!」
江知與抽咽著:「也、也不能要小謝」
江承海一時沒想到小謝是誰,等回過神來,他手癢腳癢,很想抓個人揍一頓。
他年輕過,夫郎自己找的,小魚這點心思,他看得明白。
什麼不能要小謝。
他就是要小謝!
若不是有好感,心裡在意,管人家願不願意入贅。怎麼不見小魚問別人?
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他生怕傷著姓謝的自尊心,問都不讓問一下。
萬一姓謝的很願意呢?
還叫什么小謝。
不如之前叫謝公子疏遠。
話不能說,孩子還得哄。
江承海順著他來,兩刻鐘才把人哄好。
江知與哭完,眼睛不舒服,嗓子也啞。
兩個合適的招婿人選都否決了,那他就得外嫁了。
他也不想嫁。
他用哭得紅腫的眼睛看江承海:「爹,你從鏢師里挑一個也可以的,他一定聽你的話」
江承海含糊著點頭,「好,好,爹待會兒就去鏢局看看有沒有合適的。」
他待會兒就去看看姓謝的這幾天在忙什麼。
人怕對比,也怕有固定選項。
沒誰是完美的,偏就有那麼一個,各方面都合心意,缺點也就可以忽略了。
謝星珩這幾天在家奮筆疾書,期間又抽空出去,發揚他卷王且社牛的屬性,各行各業找人搭話,聽他們吹,篩選可用信息,確定了一個可行性很高的方案。
商戶可以拿牌匾。於民有益、於國有功,就能得牌匾,約等於護身符。
只要不作大死,可保平安。
現在有現成的機會,讓江家有七成概率,能拿到牌匾。
方法都寫好了,看江老爺有沒有魄力做。
江老爺不知道他在搞什麼東西,看著不像出來找活乾的,很像外出打探消息的樣子。
難道姓謝的要做生意?
他沒急著問,先找人探聽謝星珩這幾天在家裡的表現。
知情人士透露,謝星珩跟哥嫂聊天風趣幽默,每天自己買菜做飯,照顧哥嫂,還帶侄兒出街玩耍。
附近好些人家都盯上他了。
老一套的話,長得好,脾氣好,年紀輕,有功名。
雖窮了點,可身上的朝氣足。
長雙眼睛瞧一瞧,就知道他不會一輩子窮困潦倒。
上頭沒雙親,更好了。
疼愛孩子的,家裡略有家底的,都對這項投資感興趣。
江老爺:「」
還讓他混成一塊香饃饃了。
香饃饃也不急。
他調頭去鏢局轉了轉,一來說王府的鏢,二來看看鏢局年輕人都有哪些。
可恨啊。
姓謝的皮相太好了,一眼看去,他鏢局的人都成了歪瓜裂棗。
也就他家小魚的樣貌能配一配。
但還得挑備用人選。
五月十七,到了謝星珩來江家拜謝的日子。
江承海在花廳設宴擺酒,讓江知與躲屏風後邊,「他來送謝禮,你老遠聽個響兒,知道爹沒有騙你就行了。」
江知與被推著到屏風後面,表情驚訝,謝星珩怎麼還來呢?
這裡可以走側門出去,不想聽可以走。
他腳黏地上,走不動。
就聽一聽。
看父親會不會遵守承諾,不招謝星珩做贅婿。
謝星珩沒好衣裳,今天過來依然作秀才打扮,人比初進城時精神白淨,雙眸生光,遠遠瞧著,就是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樣子。
老江叫了江致微陪坐,也是從中做個緩和,事兒談崩了,就是醉話,不必在意。
謝星珩今天帶了四色糕點,怕撞碎,用食盒裝著的。
老江暫時放在一邊,招呼他坐下。
這是謝星珩穿越以來,第一次到別人家上門拜訪。
和電視劇里、和原身的記憶有偏差。並非品茶閒聊,而是滿桌好菜配好酒。
因江承海表現出來的豪邁,謝星珩又沒多想,坦然入座。
飲酒閒聊,氣氛正好,謝星珩及時送上了他的「建議書」。
他把散紙裝訂好,分了目錄,內部還畫了表格,列了數據。
江承海以為是書生看的那種正經書,想轉手給江致微,聽謝星珩道:「江伯父,這是我給您的謝禮。」
江承海挑眉,粗略翻過,瞳孔一縮。
謝星珩的提議是由淺入深,先講農莊的管理與資源最大利用化。
管理上他簡要略過,不犯職場大忌。資源利用上,以他本次的重點目標舉例——黃豆可以做什麼。
目前豆製品種類足夠多,像豆漿、豆腐、豆乾、豆皮、腐乳,以及已經出現的醬油,和還未大規模售賣的豆油。
本地人吃的是茶油、菜籽油。
豆渣都能再利用,成為飼料。
他的舉例,是一項占一格,後邊是頁碼。
江承海看的時候,他介紹了一下「翻頁功能」。
江承海謹慎,先看了常見豆製品。製作流程,製作注意事項,成品保存,很詳細。
再看醬油——豐州縣最豪的富商不是江家,是油料發家的老李頭。
嘿。
成天擠兌他家沒手藝,遲早要完。
這不就有了。
還是做醬油。
弄出來能把老李頭活氣死。
看到這裡,江承海已經認真起來,後續看見「人力規劃」,提到了難民。
江承海頓了下。
對謝星珩印象更好,因為他從難民堆里出來,還記著他們。
不論此次建議是為了什麼,論跡不論心。
他收了書冊,「我得再看看,考慮考慮。」
謝星珩舉杯,「敬您一杯。」
江知與在屏風後頭,越聽心裡越平靜,平靜裡帶著一絲絲的失落。
父親果然守諾,沒有跟謝星珩提婚事,聊的話題可正經。
正當他轉身,想從側門溜走時,老江搞事了。
他看謝星珩不勝酒力,已經有了幾分醉,醉意上臉,面上一片紅,也裝著喝醉酒,對謝星珩一頓「青年才俊」輸出。
然後說:「可惜你不是我家哥婿,我家小魚你見過吧?模樣頂頂好,放他嫁人我捨不得,你要是願意入贅」
他說得太快,謝星珩剛把一口酒含嘴裡,半吞未吞的,被驚得咳嗽連連。
烈酒味辣,他辣著嗓子,淚花翻湧,幾乎要看不見眼前的人。
張嘴只為了咳嗽,還緊緊拽著江承海的胳膊,眼睛直直盯著他。
滿眼寫著:你在說什麼?!
江致微趕忙來勸:「謝兄,不好意思,我大伯喝多了,他這人就這樣,喝多了就愛亂說話」
江承海適當演一演:「這才幾兩酒?我平常能喝三斤!我沒醉,小謝啊,你這人真是哪哪都好,可惜你不會願意入贅」
謝星珩把他胳膊抓得更緊。
夏天衣服薄,江承海感覺他胳膊都得掐紫了,恨得牙痒痒。
不願意就不願意,至於掐他嗎?
屏風後的江知與聽到這裡,猜得到結果,不知怎的,感覺眼睛熱熱的,視線莫名模糊。
他再一次扭頭要走,又再一次因為席間的話語停下。
這回是謝星珩的聲音。
他終於緩過勁兒,超大聲的問:「你說的是真的?還有這種好事?!」
江知與:?
忙著拉勸安撫的江致微呆在原地。
剛甩開謝星珩雙手,正擼袖子的老江同樣愣住。
搞什麼。
姓謝的在說什麼。
醉話?
三人都這樣想。
老江抓住時機:「什麼好事,你聽清楚了嗎?我家只招婿,不嫁哥兒。」
謝星珩再聽一次,更飄飄然。
天吶。
「居然真的有這種好事」
他問:「伯父,你有幾個孩子?」
江承海:「」
到底是我算計你,還是你算計我。
外頭小狗聞著味兒跑進來,繞著江知與轉圈圈,嗚嗚汪汪的。
江知與朝它比手勢,讓它噤聲。
小狗沒訓到位,看不懂,還舉起前爪,朝他身上跳爬。
江知與蹲下來,想抱它走。這過程里,狗崽持續汪汪汪。
謝星珩猜到是誰,自斟一杯酒,隔著屏風,朦朧相望,舉杯遙敬。
他仰頭喝下。
江知與心跳很快。
想找人打一架。
他一定是憋得慌。
沒錯。
憋得慌。
他跑了。
流程還得走。
江承海對小魚的事很上心,到了這時,還要搞個偶遇。
他看謝星珩像色胚。
所以和江致微離得很近,一有不對就拳腳伺候。
謝星珩第一次來江府,上個茅房的功夫,在花園迷了路。
最是有緣,江知與故意躲著他,偏被他東繞西繞的找著了。
江知與看他一眼,不吭聲,坐石墩上,身前小狗趴著吐舌。
謝星珩看見個熟人,還是他惦記的人,遙遙作揖,過來蹲江知與面前,臉上一派笑意,指著狗崽問:「它叫什麼名字?」
江知與沒有給它取名,他都是叫狗狗、狗崽、小狗。
但他被趙鳴罵怕了,怕謝星珩也不喜歡。
飛快瞧他一眼,故意道:「叫謝公子。」
謝星珩秒懂。
「狗叫謝公子?」
江知與點頭。
謝星珩低笑:「你每天叫一條狗謝公子?」
江知與撐著臉面,抿唇繼續點頭。
「哦——」
謝星珩壓低嗓音:「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每天都在惦記我?」
江知與臉色爆紅:「沒有!」
謝星珩適可而止:「好,那狗狗叫什麼?」
江知與悶悶道:「沒有名字。」
謝星珩面上笑意不減:「取一個啊,江公子。」
江知與臉上紅雲交疊,眼睛氤氳著水霧,漂亮極了。
他不知道美貌是大殺器,還盯著謝星珩看。
他習慣用這種方式表達不滿,讓人退讓。
他家裡人都會讓著他。
上回,謝星珩也讓著他了。
謝星珩這次不讓:「江小魚?」
江知與別開視線:「不許你這樣叫我,我爹才這樣叫我。」
謝星珩問:「你哥哥呢?」
江知與說:「也能。」
謝星珩笑:「那我呢?」
江知與沉默。
謝星珩伸手戳了下狗耳朵,差一點就碰到江知與的指尖,嚇得他急速縮回手,逗得謝星珩直笑。
他滿臉明媚笑意,說著委屈的話:「他們都可以,就我不行。」
江知與過了會兒,才說:「你和我沒關係。」
謝星珩眼睛裡有他的倒影。
「不,我們有關係。」
你可是我的心上人。
江知與的臉蛋太紅,再升溫得炸毛。
謝星珩心情極好的轉台詞:「你可是我的大恩人。沒有你,我就無家可歸了。」
一語雙關,既是租宅院,也是未來歸宿。
江知與實在受不了,瞪他一眼,再次體會落荒而逃的滋味。
蹲在假山洞口圍觀的老江:「」
姓謝的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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