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不可泄露,妄泄天機者,殺。」岳不群幽幽地說。
這一變化來得如此突兀,我和連城璧根本來不及出手援救,呂鳳仙已經人頭落地。
「你們說,他到底窺見了什麼樣的天機呢?」岳不群調轉輪椅,緩緩地向我們滑行過來。
他的嘴角帶著冷漠的笑紋,但眼神卻清幽得像臘月里的月光。
「總是有人不相信遠古流傳下來的箴言,有些話,先知一說出口,就帶著某種禁制。若是不知死活地破壞它,就會遭天譴而亡。」他說。
「也許他罪不至死?」我問。
岳不群搖頭:「他的罪,你說了不算,我也說了不算。」
連城璧冷笑著問:「那麼,誰說了算?」
呂鳳仙是秦王會的人,就算執行家法,也得是秦王說了算。岳不群當著她的面殘忍誅殺呂鳳仙,等於是踐踏秦王會的權威。
連城璧向上一指:「天,天說了算。」
連城璧跟我相視一眼,突然大笑:「天?天在哪裡?」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你們走吧,不要再耽擱了。」岳不群回答。
我記得呂鳳仙說過的話,岳不群是唯一一個能破解「吞噬之術」的人。野湖之內藏著的秘密只有破解「吞噬之術」後才能真相大白,所以,呂鳳仙果真是有求於岳不群。
「走吧。」我點點頭,「再見。」
連城璧長嘆一聲,跟著我出門。
門外早有服務生等待,引著我們穿過燈光晦暗的甬道,最後到達地面,站在星空之下。
連城璧長舒了一口氣,張開雙臂,盡情擁抱夜色。
別墅區的夜異常寂靜,似乎一切都陷入了昏昏沉睡之中。
「終於出來了,如果要我整日居住於地下,非瘋了不可。」連城璧感嘆地說,「同樣,如果讓我整日坐在輪椅之上,哪裡都不能去,我情願當場就死了。」
看得出,她對岳不群又是憤恨又是憐憫,這種情緒相當複雜。
北面天空之中,突然有一顆閃亮的流星划過天際,一下子照亮了我混沌的思緒。
流星讓我的第六感變得異常敏銳起來,一個答案跳出腦海:「阿璧,呂鳳仙沒死。」
「什麼?」連城璧大驚。
我暫時無法捋順思路,這答案是提前跳出來的,根本無跡可尋。
照目前情形看,呂鳳仙有主動求死之意,這是一個巨大的疑點。
岳不群的防禦之術無懈可擊,那麼要想打開這層保護網,就得採取一些非常措施。所以我猜測,某個或者某些敵人進行了周密細緻的策劃,步步為營,接力作戰,一環套一環地向前推進,其最終目的,就是擊殺岳不群,把他掌握的江湖秘密全都摳出來。
流星墜落的方向是在北偏東三十度角的位置,我不假思索,帶著連城璧向那個方向走去。
穿過別墅後,我們越過一列紫藤柵欄,接近山腳。
遙遙的,我看見了距離地面五米高的一個紅色亮點。
「前方有人,你從右翼繞過去,作為策應。記住,看見任何驚異的事件都不要叫出聲,我們一定要保持百分之百的鎮定。」我叮囑連城璧。
連城璧答應一聲,迅向右前方穿行,借著山石、蒿草的掩護,幾分鐘後就潛行到了紅點的東面上風口。
我彎著腰,緩步前進,一邊走一邊觀察四下里的動靜。
紅點出現的地方是在一條被廢棄的斷頭路之上,除了情不自禁的野鴛鴦之外,極少有人光顧這地方。
「為什麼說呂鳳仙沒死?」我捫心自問。
「他的頭都被岳不群的多情環絞下來,死屍就躺在那裡,怎麼會不死?」我心裡仿佛有兩個小人在激烈辯論。
另一個寸步不讓:「我知道他的**已經死了,我說的是精神和靈魂。我們都知道,**存在的時間最長不過百年,但一個人的精神卻一直活著,百年不滅。」
第一個小人反駁:「但是,呂鳳仙真實地死在地下酒窖里,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就算你說他精神不死,也是另一個領域內的事。嚴謹來說,呂鳳仙已死。」
第二個小人大力反駁:「我說他不死,是因為他的精神、靈魂仍然對這個世界生的事產生影響。既然有影響,他的**在不在已經無關緊要,真正對別人造成困擾的,正是那種思想。所以我說,他死了,卻仍然活著。」
兩個小人的辯論也正是我思想上的困惑糾纏之處,因為我深切地意識到,呂鳳仙仍然活著,剛剛那一刻,他是故意將**犧牲出去,任由岳不群絞殺。
換句話說,他的**即是一枚誘餌,一拋出來,這個「誘虎吞鉤」的計劃已經鋪開,接下來會源源不斷產生新的進攻手法。
歷史上,也有這種「以身為餌、順序倒置」的例子,每一次都能收到攻堅奇效。就像我之前說的,岳不群借著殘疾、輪椅、地底密室這種獨特的元素,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座不怕雨打風吹、不懼洪水沖刷、不憂任何衝擊的水泥混凝土堡壘,油鹽不進,堅不可摧。
於是,呂鳳仙就採取了這種非常規手段,把岳不群引向另外一個陌生的環境,伺機殺之。
那麼,這種情況下,必須有一個明白人提醒他們,這個貌似「巧妙」的布局其實並不新鮮,聰明人如岳不群,很可能一眼就現了其中的陷阱,然後借力打力,將計就計,一舉把濟南江湖上反對自己的勢力剿除。
我沒有徑直走到紅點前面去,而是中途止步,回頭遠眺。
現在,我所站的位置略高於櫻花別墅,逐漸看清了那別墅的布局。從地理角度來講,別墅以南面的聯排別墅為屏障,抵擋煞氣極重的南方熱風,又以北面的山根來阻止陰冷沉鬱的北方寒潮;從軍事角度來講,聯排別墅是盾牌長槍兵組成的「陣腳」,而獨棟別墅則可稱為居中大將,負責調度一切;從玄學角度上來講,聯排別墅成為一個巨大章魚的頭部,而分散開來的獨棟別墅則是章魚的尾部、觸鬚,具有非常高的機動性。
綜合來看,如果進攻者由南路強攻,則遭遇盾牌長槍兵的阻撓;由北路強攻,則中部的將領則以長槍兵為後盾,進可戰,退可守。
這種陣法,與石舟**在芙蓉街擺下的「一字長蛇陣」有異曲同工之處。中國奇門遁甲之術將此陣稱為「乾坤混元一氣仙」,也叫做「王八馱石碑」之陣。
岳不群腿部殘疾,善守而不善攻,所以這種布陣方式,跟他的生理特點高度契合,相得益彰。
「如果是秦王會來此,會有辦法嗎?」我下意識地替連城璧籌謀。
當然,除非是毀掉這座小山,將櫻花別墅賴以存身的「山中之根」掘斷,否則幾乎是沒有勝機。
我耽擱了兩分鐘,才繼續前行。
繞過一堵密密匝匝的樹牆後,我已經離那紅點不到十五步遠。
紅點懸在空中,原來是一架室外天線的頂部指示燈。
「呼噠、呼噠」,紅點下的暗處傳來古怪的聲響。
我加快腳步,但同時也提高警惕,免得遭遇誤殺。
距離紅點五步時,我看清了,原來那裡有個人正端坐在那裡,右手力,拉動了一隻至少有五米長、一米寬、一米高的巨大風箱。
風箱這種古老的助燃工具,現代已經絕跡,連農村都很少見,更不要說是在濟南城之內了。
它出的聲音非常古怪,但卻是老百姓們最熟悉不過的。
「誰?」我問。
三更半夜的,沒有人願意到這裡來,除非是心懷鬼胎或者跟岳不群有過節的。
拉風箱的男人轉向我,果然不出我所料,此人正是言佛海。
如果看不到他的人,只看到眼睛的話,我會誤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頭餓了半個月的野狼。此時此刻,他的眼睛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墨綠色,而眼珠的核心位置,竟是接近於手電筒光珠的亮綠色。
我停住,等著他回答。
在鐵囚籠中,言佛海已經是個廢物,所有人都對他失去了信心。
平心而論,呂鳳仙救了言佛海,但此刻卻賠上了自己一條命。
「是我,夏先生。」他說。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問。
「我為開山而來。」他回手指著群山。
「你弄一個巨大的風箱在這裡,到底是何意圖?我不怕告訴你實情,帶你來此地的呂鳳仙已死,剩下的事只能靠你自己——還有這個風箱去完成了。」我說。
言佛海毫不在意:「只要能活下去的人,就是幸運兒,就應該竭盡全力,去完成別人沒完成的事業。」
風箱是為了助燃而存在,有風箱,必然就有爐灶才對,但現在我看不到爐灶,那風箱的一頭一直深入山體之內。
「言先生,不要打啞謎了。」我說。
呂鳳仙的死令我倍感絕望,岳不群太強大,實力深不可測,目前所表現出來的,僅僅是冰山一角。這別墅和山體就是岳不群的根據地,以山為根,外人極難撼動。
「你不過是旁觀者——」言佛海挺起了胸膛,「這些事,不要摻和了。況且,江湖上的風浪,不是你們這樣的小白臉能理解的。我勸你,還是趕緊穿鞋上岸,去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
他的雙掌本來是垂在身側的,此刻慢慢抬起,掌心相對,短短的數秒鐘之內,他的掌心就出現了兩團模模糊糊的白光。
四周很靜,我耳中本來是毫無聲音,但突然間就聽到了數百人所出的此起彼伏的哀嚎聲。
那聲音來自言佛海的掌心,此刻掌心已經變成了播音喇叭,將這些聲音源源不斷地送到我的耳中。
我深吸了一口氣,穩穩地站定,坦然聆聽。
每一個聲音都是那麼悽慘,仿佛全世界最不幸的事都集中生在一個人身上,所以此人才出了慘絕人寰的嚎叫,不管他是處於「生」還是「死」的境界,總之是生不如死、死不如生,痛苦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任何人聽到這聲音,腦海中唯一浮現出的就是一個「慘」字。
這是言佛海的「拘魂之術」,屬於一種秘門邪術,其原理至今無人能詳細解釋。
「你說,岳不群以山為根,我若是把山的靈魂也一起拘來,他還有根嗎?」言佛海冷森森地問。
我禁不住打了一個突,轉臉向山頂望去。
在普通人的認知中,山當然是沒有靈魂的。可是,在奇術師眼中,大山大河、大江大潮都是有靈魂的,萬物一理,絕無例外。
「閣下的風箱不是助燃的,而是在釜底抽薪,給岳不群滅火?」我反問。
言佛海點頭:「沒錯,滅火。火都沒了,他憑什麼繼續立足?」
我理解言佛海的意思,這種「隔山打牛」的戰鬥方式,已經完全越了對戰的境界,變成了隔空比劍,只看劍意,便知勝負。
「好極了。」我由衷地說。
到這裡來之前,我以為岳不群的防禦措施是周密完善、堅不可摧的,幾乎沒有破綻。言佛海一出手,就是刨墳掘根,直搗黃龍,攻勢凌厲之極。
「岳不群很快就能意識到櫻花別墅氣場上的改變,我猜想,他一定會放出航拍器來掃描別墅周邊的情況,而且一定能找到我。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拘魂之術』需要一顆『定風丹』,你或許可以做到……」
言佛海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只好慢慢向他靠過去,屏住呼吸聽他說話。
「什麼是『定風丹』?」我問。
驟然間,我感覺自己聲音起了巨大的變化,瓮聲瓮氣,回聲陣陣,像是被裝進了一隻大瓮里一樣,聲音根本傳不出去。
「你在……拘魂之術里……就能充當『定風丹』的……作用,不要動,戰鬥……即將開始了……」言佛海的聲音遠遠傳來。
我這才現,不知不覺中,我已經上了言佛海的當,進入了他的掌心之中。
周圍的景物變得模糊起來,我的視線並未被完全阻擋住,只不過像是站在櫥窗外面向里看,眼中所見的任何景物都像是經過了磨砂玻璃的過濾一般,影影綽綽,不斷變形。
山仍是山,別墅還是別墅,但那一切已經距離我好遠。
「慘啊——」
「慘……啊……」
「我……好……慘……啊……」
「救……我……救……我……」
就在我身後,驟然間嚎哭四起。
我悚然轉身,晦暗夜色之中,無數衣衫襤褸、皮開肉綻的人躑躅而行,邊走邊嚎,刺得我的耳膜一陣陣緊縮。更可怕的是,所有人的行走是毫無秩序的,有的向我走來,有的遠我而去,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每個人都毫無目的地移動著雙腿,疲憊不堪,絕望至極。
這裡是被言佛海的「拘魂之術」控制的世界,那些孤魂野鬼都是遭到言佛海的禁制而長期幽居於此的。而我,也有可能落到同樣下場。
「連城璧——」我知道,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此時此刻,如果連城璧能從暗處一躍而出,擊殺言佛海,就能助我擺脫困境。反之,一擊不成,則連城璧也要像我一樣,落入「拘魂之術」的深淵。
驀地,我身外的世界動盪起來,竟然乘風飛起,直上九霄,遠遠地高於側面的山頭。
我向下看,整個濟南城全都在我的俯瞰之下。
經十路上,東向、西向車道全都堵得水泄不通,車子排成了兩條長龍。車燈狂閃,喇叭狂響,司機們全都把頭伸出車窗,大聲謾罵吵鬧著。
這裡是人間,凡人百態,盡匯於此,種種件件,不一而足。在堵車之時,每個人的心態和面目都醜陋無比,都變成了怒火熊熊燃燒的火爐。
人間之外,還有奇術師的世界。在那裡,雖然不見謾罵爭吵,但越是無聲之境,就越加倍兇險。
外面,是真實的世界;裡面,卻是人間煉獄,鬼哭狼嚎聲越來越響。
「救……我……求……求……你……救……我……」有個聲音到了我的腳下,然後有一雙手探過來,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腳踝。
尾聲 兵器之譜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我想,這一《臨江仙》同樣可以用來描述今日風雲再起的濟南城之江湖。
平民百姓從來不管「城頭變幻大王旗」,只想勤勤懇懇幹活,讓一家人吃得飽穿得暖,平平安安過日子。
當然,他們也不會管江湖、奇術師、門派之類遙不可及的事。
就像當年,江湖百曉生撰寫兵器譜的時候,天下英雄群情沸騰,恨不得使出渾身武藝,在兵器譜上留名,在江湖歷史上留聲。普通百姓哪管得了那個?就算「天機棒、小李飛刀、多情環、溫侯銀戟」等所有高手一起站在他們面前,他們也不過是瞧個熱鬧,喝兩聲彩,然後各干各的,該吃飯吃飯,該行腳行腳。
奇術師的世界,永遠都是奇術師的圈內舞台,註定與百姓無關。
那麼,當「溫侯銀戟」呂鳳仙倒在岳不群的「多情環」之下時,滾落的人頭、脖腔里狂噴的血柱都將我深深觸動。
黑客、兵器譜高手、政治家、縱橫家、說客……只要是異於常人的,都應該放在奇術師之列。
我似乎看到,奇術世界裡的戰鬥就像波及海岸線的狂潮,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亞洲到美洲,從歐洲到非洲……
天上天下,沒有一個角落能夠倖免於難。
窺一斑而見全豹,從一個濟南城的形勢分析,就能明白全世界的江湖格局。
在這種大風暴里,我也無法獨善其身,只能硬著風暴前進,期待穿越風暴,踏上永遠寧靜的國度。
我是夏家最後一個傳人,必須穿越風雨,必須東山再起,必須不辱夏氏之威名。
風暴已至,我的飛天之日還會遠嗎?找本站搜索"筆硯閣www.bishenge.com",或請記住本站網址:www.biyange.com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02s 3.67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