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門裡是一個驚天的陷阱呢?」我用眼角餘光瞟著齊眉。
他對竹夫人是那樣一種針鋒相對、狠辣無情的態度,而我最初是站在竹夫人一邊的,如果他把對竹夫人的恨轉嫁到我身上,那麼門後面還有什麼好事等著我嗎?
「請吧,夏先生。」齊眉催促。
我的手按在白色的門把手上,輕輕一旋,門鎖嗒的一聲響,便打開了一條縫。
側耳傾聽,門內沒有任何動靜,更沒有電腦音箱裡發出的那種「呼呼」怪聲。
我知道,齊眉此刻一定正緊緊地盯著我的後背,所以我不能露出任何膽怯的意思。
門開了,我面對的是一個空蕩蕩的大廳,一時間並未看到人影。
我走進去,緩緩關門,背貼著那扇門站著。
那大廳至少有二十米見方,四面的牆壁泛著微微的白光,不知是什麼材料做成。
這裡當然仍在「鏡室」之內,但是對於「鏡室」的建築結構,我知之甚少。
「歡迎光臨。」有人在我右側突然發話。
我的視線始終向著前方,竟忽視了側面的晦暗之處,沒料到那裡會坐著一個沉靜如水的人。
「抱歉,我正在思考一些問題,所以沒能及時出聲招呼。」他又說。
我望著他,除了模糊的身體輪廓,就只能看到他湛然有光的雙眼了。
「閣下怎麼稱呼?」我定了定神,離開了那扇門。
「名字只是個代號,我在這裡很久,外面的人早就忘記了世界上還有我這樣一個人,知道我名字的人本來就不多,現在就更——你可以叫我『影子』,因為我並不比一個影子更有存在感。好了,你已經知道我名字了,而我肯定知道你的名字,夏天石先生。呵呵呵呵,其實我們之間並沒有陌生感,因為我們並不需要一些世俗的寒暄,更不必虛假地偽飾自己,那樣毫無意義。」
他向前移動了一下,腳下發出車輪碾過地面的唰唰聲。
「你好,影子先生。」我向他發出問候。
「你好,夏先生。」他滑行到我面前,伸出右手。
他的臉和手都很蒼白,尤其是我握住他的右手時,感覺他的指尖異常冰冷,毫無活力。
「請夏先生來,是想跟你探討一個非常晦澀的生物學上的命題。你也許會說,自己不是一個生物學家,對這方面沒有什麼研究,呵呵呵呵,我當然明白,你並沒有這方面的專長,既不懂解剖學,也不懂遺傳學,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生物學門外漢,但是——我要的,正是你這樣一個談話的對象,我們不從生物學上來討論,而是從哲學上。或者,我們不從任何學科、專業的角度談論它,而是天馬行空、任意想像,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作為酬勞——請原諒,我還是不得不提到了一些世俗的條款,因為我絕對不敢白白麻煩夏先生。在商品社會裡,思想也是必須得到價值回饋的,知識絕對不能賤賣。所以,作為酬勞,我會請人在山大附近的小區里為夏先生準備一套房子。這樣,我們住得近了,隨時都可以秉燭夜遊,探討人生與哲學。夏先生莫推辭,我送,你收,我情,你願,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呵呵呵呵……」
他與竹夫人的行事方法不同,送我什麼,不需要商量,愛要不要,一把就塞過來,連推辭的機會都不給我。
「什麼命題?我們開始吧。」我也摒棄了所有俗套,直接開門見山。
「好,請看。」他抬起左手,用遙控器一指,正前方的牆壁立刻亮起來,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屏幕。
屏幕正中,一尾長度超過一米的金龍魚正從左至右緩緩游弋著。它嘴邊的觸鬚完好無損,至少與身體等長,隨著它的身體扭動而優雅地搖擺著。光線照射之下,魚身上的金鱗片片渾圓,反射著粼粼波光,顯露出十足的王者貴氣。
「這是一條很漂亮的魚,我每次看到它的時候都在想,它的過去和未來究竟是怎樣的?當它被放在這裡之前,一定經過了很漫長的豢養歲月,在飼養者的精心照拂下,安穩成長,日漸風光。現在,它可以說是魚類里的王者,可以送上展覽廳待價而沽,成為眾人爭搶的標的。想想看,很多有錢人肯為了一條品相完美、血統純正的金龍魚一擲千金乃至萬金,在某些極端的賭魚場合,甚至它能夠在經紀人的反覆操控下售價超過一億……那麼,我就有一個問題了,一條魚的價值何在?如果僅僅是為了觀賞,什麼人肯出價一億購買它?或者說,出價者到底是看重了它的哪一部分價值才肯簽下支票?」
影子的問題很有哲理性,類似於中國古代寓言《買櫝還珠》的故事。
有人看重珍珠,製造了最精美的木盒來盛放它,以求高價售出。購買者卻完全無視珍珠的存在,目標瞄準了盒子。
同理,買魚的人看上的真是一條魚嗎?抑或是魚背後的某種不為人知的價值。
金龍魚、銀龍魚、墨龍魚是此類觀賞魚中的精品,尤其以面前這種通體赤金色的品種為尊。可是,如果將它標價一億的話,其單位價值已經遠超黃金,直逼鑽石。
「有人肯出價,自然證明它值那個價。即使有人借魚洗錢,那麼它也是具有了幫人洗錢的價值,數目無可估量。」我採取了太極推手般的答題方式,把問題又推回給他。
借高價寵物洗錢的事時有發生,但我明白,影子想探討的絕非這個領域內的事。
果然,他話鋒一轉,拋出第二個問題:「夏先生是濟南人對吧?」
我點點頭,這是顯而易見的,根本無需回答。
「那麼夏先生一定聽過《追魚》的戲曲故事?」他又問。
我由「追魚」二字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原來他想討論的是人化魚、魚化人的這種神秘話題。
戲曲《追魚》中,鯉魚精愛上了刻苦攻讀的書生,遂幻化為人,紅袖添香,夙夜陪伴,讓書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真正的愛情已經完全突破了人與魚的界限,充分證明,真愛的世界之內,一切世俗規矩都可以一腳踢開,不可能成為隔開戀人的藩籬。
那麼,在影子這裡,他又用金龍魚暗指什麼呢?
「魚是可以幻化為人的,世界各地的民間傳說中,都有類似的故事,譬如中日神話中都出現過的東海鮫人——」他終於回到了正題。
我凝視前方那條在水中自由游弋的大魚,一句話到了嘴邊卻沒說出來:「鮫人是鮫人,既不是人化為魚,也不是魚化為人,那只不過是一個單獨的物種而已。在現實中,人不可能化為鮫人。」
之所以說不出來,是因為齊眉說過,門內的人是世所罕見的超級智者,如果我用這些普通的觀點理論來應對影子的問題,只怕是在浪費時間。
「願聞高見。」我用這四個字來回應他。
「據說,日本原住民都是鮫人的後代,而非秦代徐福東渡後留下的中原一脈。生物學家的大量研究表明,陸生動物是由水生動物進化而來,所以我基本上同意那個觀點,並且同意那觀點的另一面,只要條件合適,人也會變為鮫人,形成逆生長的完美閉環。」影子說。
「如果你有強有力的證據,我也會非常同意你這種觀點。但是,如果你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一個人口述,那麼我對你的觀點就無法表示贊同。影子先生,生物學發展至今,似乎沒有一種實驗能證實你的話,而關於鮫人,則很多傳聞最終被證實是漁民們為了打發無聊時間而編造出來的,他們都沒有親眼見過,只是一味地以訛傳訛,延續著上一代、上幾代人留下來的可笑傳說。」我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坊間流傳的東西只不過是老百姓在茶餘飯後消遣的談資,任何一個段子都會被反覆加工,最終成為活靈活現、以假亂真的橋段,並且通過各種渠道最大限度地傳播,由國內到國外,由東方至西方。
「是嗎?你的意思是,你認為鮫人與人之間毫無關聯?」他問。
我點點頭:「沒錯。」
「那麼,請看這些東西。」影子又按了遙控器,左側的牆壁也亮起來。
左側牆上,顯示出了一段金龍魚的視頻,但照片中的金龍魚長度至少是第一條魚的兩倍,體型之大,令人嘆為觀止。
「日本漁民說過,百歲大魚成怪,千歲大魚成精。相信在中國或者其它的擁有海岸線的國家,都有類似傳說。這條魚經過測算,其魚齡約在七百年至一千五百年之間,瀕臨於成精的界限。所以,現代很多生物學家對它都極為關注,期待著世界上第一條成精變化的大魚出現。媒體採訪過十幾位在業界具有巨大影響力的專家,他們都信誓旦旦地保證,這條魚一定會轟動全球,為生物進化論寫下嶄新的一章。夏先生,可惜你不好賭,否則你會了解到,世界各國的大賭場都為這條魚開出了天價的對賭協議,一旦它成精,很多以小博大的人將會一夜間登上全球富豪榜的寶座。」
影子身下是一隻精巧的電控雙輪輪椅,他扭動了一下右手裡的操縱杆,輪椅向前滑去,到了左側牆下。
在大魚的對比下,影子顯得極其渺小,仿佛長河裡的一條水草。
那條大魚的頭、尾、背鰭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淡金色,仿佛一尊鎏金大佛在歲月蹉跎之下褪了顏色一般。
「夏先生,你說,它會變嗎?」影子大聲問。
我無法回答,信步向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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