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聽說,這幾日那南安王每回出門,都會被人圍堵怒罵,有一回,竟引得巷子都空了,直接到他馬車前罵人去了。」這日早起梳發的時候,徐端宜便聽時雨與她說起宮外的閒話。
這事,徐端宜還是頭一回聽,當即便有些著急,她顧不上頭髮還沒梳好,回過頭去問:「他吃虧沒?」
「啊?」
時雨少見她這般焦急的模樣,愣了愣,沒反應過來,先說了句誰?待反應過來,不確定的,又問了一句:「南安王?」
見徐端宜並未反駁,時雨想了想,方才答道:「應該沒有吧?話是去採買的小太監說的,奴婢也沒仔細打聽,您要想知道的話,奴婢回頭再去打聽下?」
徐端宜這時倒是又冷靜下來了,她定了心神,說了一句:「不用了。」
然後便又重新轉過身去了。
隨手挑選簪子的時候,她似無意般,隨口問道:「那小太監是怎麼說的?」
時雨最喜歡說這些八卦閒話了。
在宮裡的日子,總是無趣的,得自己找點事情做。
時雨是個閒不住的性子,又因脾氣好、為人又大方,倒是和底下的小太監、小宮女們都玩得頗好。
平時有個什麼八卦秘密的,不拘宮裡宮外,她準是徐端宜身邊最早知道的那一個。
這會聽徐端宜問起,她也沒作他想。
只當主子也是覺得無聊了,忙把自己聽來的那些閒話,都與徐端宜說了。
「那小太監說,那些郎君不滿南安王可以娶到您,日日都要圍堵南安王,南安王有沒有吃虧,奴婢不知道,不過反正那些人肯定是沒討到什麼好的。」
「奴婢聽說南安王那一張嘴,可會罵人了,這幾日,他都罵暈好幾個人了。」
她慣愛逗徐端宜高興。
這會便也學了那小太監,扮了幾分謝清崖在外時的輕狂模樣,在徐端宜面前惟妙惟肖扮演著他是如何罵人的。
徐端宜自鏡中看著,就好似看到謝清崖站在馬車上,神采飛揚與人對峙的情景,一時竟也忍不住笑了。
她已經有許多年,沒怎麼好好見過他了。
這些年,她鮮少出宮,謝清崖又幾乎從不進宮,每年宮中舉行宴會,帖子送到南安王府,得到的,也都是南安王不在府中,雙生兄妹又還小的話。
偶爾有幾回,她出宮的時候,碰見他。
他不是帶著一群紈絝子弟打馬穿巷過,就是在酒樓坐著,身邊圍繞著數不盡的鶯鶯燕燕。
唯有一次,她與他離得很近。
那時正值中秋佳節,她帶著寶珠她們提燈上明月樓賞月,謝清崖就在對面的清風樓中。
樓里熱鬧。
絲竹歌聲從未間斷。
她即便隔著這麼遠,都能瞧見裡面的熱鬧景象。
可謝清崖一身紅衣,卻獨自憑欄望月。
她能感覺出他身上的孤獨。
可他們依舊不曾說一句話。
未等她與他打一聲招呼,他就又被人喊進去了。
進去時的謝清崖,就又變成了那副醉玉頹山的疏狂模樣,就好似那一瞬間的孤獨,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
徐端宜其實也不知道。
那夜、那一刻的謝清崖,是不是她眼花瞧錯了。
她只知道,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的,說過一次話了。
可她始終記得,他們少年時相處的情景。
她記得謝清崖帶著她出宮,帶著她看遍京都風景。
他幼時就能言善道,膽子更是大得很。
碰到黑心的小販,他會張口訓斥,才不管自己也還是個孩子。
卻也心軟善良。
碰到可憐的老伯、老婆婆,他也會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子,悄悄送過去。
跟在謝清崖身後的那段日子,是明媚又刺激的。
他會帶她騎馬,帶她爬牆,會帶她出宮看他才出生的弟弟妹妹,也會在她被人劫持綁票的時候,隻身一人跑來救她。
只可惜,她被賜婚給表哥之後,她跟謝清崖就沒怎麼往來了。
後來表哥薨逝,謝清崖跟父兄上了戰場,他們更是連見面都少了。
她也許久沒見他與旁人對峙時的模樣了。
「主子,主子。」
身後傳來時雨的聲音。
徐端宜的長睫輕輕扇動了幾下,她輕輕嗯了一聲,問時雨怎麼了。
時雨問她:「您剛在想什麼?奴婢喊了您好幾聲。」
徐端宜看著窗外的梅花,莞爾:「亂花漸欲迷人眼,今年的梅花看得真好,讓我一時失了神。」
時雨聽她這樣說,便也只當她是看花看出神了。
之後主僕二人便未再提謝清崖一事。
徐端宜去主殿與昭裕太后吃了早膳,她今日要出宮,回武安侯府一趟。
新歲將至。
雖然武安侯府少有主人居住,但每年這個時候,徐端宜都會回府住上幾天,收拾屋子,理家中積累下來的人情往來,再去皇恩寺中為她母親進香。
「給你爹寫信沒?」
席間,昭裕太后問她。
徐端宜柔聲回道:「旨意下來那日便寫了,不過雪路難行,遼東又遠,父親恐怕得年後才能收到了。」
昭裕太后聽她這麼說,也懶得多說。
她對她這個妹夫,慣來是沒什麼好說的。
「我跟皇帝說了,你還是從宮中出嫁,屆時我也好親自為你送嫁。」她心中總覺得這樁親事委屈了昭昭,自想在其餘事情上,儘可能地多彌補她一些。
徐端宜本不想張揚。
卻也知曉姨母決定的事,是不可能更改的,也就沒說什麼了。
「但憑姨母做主。」
昭裕太后見她這般,心中更為憐惜,她看著徐端宜:「若是啟兒還在,你又何須受這樣的委屈?」未等徐端宜勸慰,她話鋒一轉,臉上又浮現了戾色,「都怪先帝和那個賤人,要不是他們,啟兒怎麼會死?啟兒怎麼會死!」
「姨母。」
徐端宜輕輕握住昭裕太后的手,安慰拍著,眼中也有心疼之色。
昭裕太后被她握著手,過了一會,才逐漸平復下來自己的心情,她閉上眼睛,過了一會才睜開,只聲音終究不復先前,神情也變得疲憊起來:「你出宮去吧,多帶幾個人,好好照顧自己。」
徐端宜一一點頭,卻也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陪著人進去歇息。
每每想到表哥,姨母就會難受。
若想到先帝和廢妃林氏,指定得頭疼許久才能好。
徐端宜都有些猶豫,今日到底要不要出宮去了,她怕姨母這幾日又得難受得睡不好覺。
還是丹楓在一旁勸她:「您放心去吧,太后這有奴婢,先前奴婢已經喊人換了安神香,太后娘娘定能睡個好覺。」
徐端宜聽她這樣說,才稍稍安心。
「那勞姑姑費心,我處理完事情便回來陪姨母。」
丹楓點頭。
徐端宜又坐了一會,看著已經昏睡過去的姨母,又替人掖了被子,這才離開。
雪昨日就停了,但積雪仍在。
路道旁堆成厚厚的兩堆積雪,牆瓦也瞧不出原本的顏色,待出了東華門,離開皇宮地界,外頭才逐漸熱鬧起來。
徐端宜久不出宮,倒也有些貪戀外頭光景。
便讓時雨把車窗推開一些。
若是換作碧溪在這,此時必得先進言勸告一番,可時雨比她只會更貪這外頭的熱鬧光景。
「那主子您把斗篷穿好,要是著涼,回頭碧溪知道後,肯定又得罵我。」
徐端宜笑著說好。
她也是愛惜身子的人,把自己藏在厚厚的斗篷里,就連那斗篷上的風帽也給戴上了,手裡還握著一個小手爐暖著手。
時雨才推開槅窗。
那原本用來擋風遮蓋用的帘子,就立刻被風吹起來了,被時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風真大啊,主子,您可把衣服穿好啊。」
徐端宜說好。
主僕倆便這樣開始賞起景來。
時雨靠著窗子,徐端宜端坐著。
皇城腳下自是熱鬧,何況這裡還是繁華之地。
徐端宜兀自看著這雪後的京都,見沿街小販依舊不少,正欲瞧瞧與她上回出宮時相比如何,就聽見前邊傳來好大的喧譁聲。
「主子,那裡有人吵架!」
時雨是最愛這些熱鬧的,她自幼習武,耳朵也靈光,比徐端宜聽得還要真切一些。
徐端宜對這些熱鬧倒是無甚興趣,只掃了一眼,便打算收回視線。
就聽時雨先一臉激動說道:「主子,是南安王!」
徐端宜身形忽然一頓。
原本準備收回來的目光,忽然又往那處瞧過去一些,就連身形也不由自主地往車窗那邊靠過去一些。
「主子,他們在罵南安王!」
時雨未曾注意到她的舉動,還一臉激動看著那頭的光景。
馬車離得近了,徐端宜無需時雨講述,也能瞧見那邊的光景了。
果然不少人圍在謝清崖的面前。
冰天雪地之下,謝清崖披著一身大紅狐裘,金冠束髮,倒是十分好認。
他被眾人圍在其中,身邊還站著一個長相嫵媚的女子。
時雨本來還在樂滋滋看熱鬧,還想親眼看看南安王罵人的情景,是不是真如那幾個小太監說的一樣,待瞧見謝清崖身邊還有別的女人,立刻瞪大眼睛,怒道:「南安王都跟您定親了,居然還敢帶女人招搖過市,看我怎麼收拾他!」
她說完就讓人停車,還打算親自下馬車去教訓人。
徐端宜未曾阻止馬車停下,卻拉住了時雨的胳膊,阻止她下去。
「主子?」
時雨不解。
徐端宜讓她坐下,然後繼續看著外頭。
自上回中秋佳節,他們也有一年多沒見了。
縱使被這麼多人圍著,謝清崖也面不改色,大冷的天,他手裡拿著一把附庸風雅用的摺扇,似是聽得煩了,還歪頭掏了掏耳朵:「誒,我說你們能不能有點新鮮的?」
「每日說來說去就這麼幾句,我都會背了。」
「你,你!」
愛慕徐端宜的,除了那些名門望族的郎君們,還有不少清流書生。
徐端宜每月都會出宮施粥。
今年春闈前,京都還鬧出過一樁「學子行竊案」。
當時一官宦子弟指責一學子行竊。
行竊之名,乃是大罪。
若罪名屬實,此學子不僅要被抹除今年春闈的名頭,此後也再也不能科考。
這些學子,哪一個不是寒窗苦讀,才能走到今日的?
那被污衊行竊的學子,本就家中清貧,是靠他爹娘賣豆腐,一個銅板一個銅板,供他走到今日的。
他一介白衣,又無背景,被那官員子弟指責行竊,自是無從辯解。
正當他悲憤之際,恨不得一頭撞死,用自己的鮮血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時,路過的徐端宜為他解了難。
徐端宜先是派人問了事情經過,又著人去查,最後在一個小乞兒的身上找到了那人的錢袋。
學子這才得以洗清冤屈。
那日之後,徐端宜還親自設了一處地方,專供這些家中清貧的學子居住,免得他們春闈之前,還要受顛沛之苦。
因此知曉徐端宜要下嫁給謝清崖,別說那些名門望族的子弟可惜扼腕,這些學子書生亦是如此。
他們倒並非是想娶徐端宜,只是單純覺得南安王屬實不是良配。
也因此,才會鬧出今日這樣的情景。
「嘉順長公主如何貴重,你既與她定親,就該恪守本分!竟還敢帶著煙花女子招搖過市,你,你簡直混賬!」
「就是,你這浪蕩子,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才能與嘉順長公主成親,若我是你,現在就該待在家裡齋戒沐浴,感恩上蒼!」
謝清崖看著人嗤道:「那你去唄。」
「你!」
「簡直混賬!」
「嘉順長公主為人貴重,又有菩薩心腸,你這混賬有幸與她結親還不滿足,今日我們就替長公主好好教訓你一頓,看你日後還敢這般輕狂!」
謝清崖本就引得眾怒,遑論此刻作態疏狂,更是令群情激憤,有人抄起旁邊的東西,就要往謝清崖的身上砸過去。
謝清崖早有準備。
拿摺扇把身邊女子推到一旁,正欲捋起袖子,和他們打一架,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清柔的女聲:「住手!」
女聲熟悉。
謝清崖身形一頓。
他回頭看去,就見一個身披鵝黃色斗篷的女子,正從不遠處走來。
女子的容貌被掩於風帽之中。
其餘人還未辨認出她的身份,謝清崖握著摺扇的手,卻無端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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