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這兩天的情緒低沉到了極點。
先是做夢夢到了太祖爺,告誡他要務必逃出危城,到南京去重振朝綱,中興大明。可是,如何逃出去,可惜遷都北京的成祖爺沒有像太祖爺給建文帝那樣,為他這個子孫留下什麼錦囊妙計或者是密道。
宮女和太監們又在紛紛傳說,在深夜曾聽見太廟中巨大響聲,又似乎有腳步聲走出太廟。他還聽說,奉先殿連日來在深夜有恨恨的嘆息聲,有時還傳出頓足聲。一連數夜,侍候在奉先殿的太監們都聽見正殿中在半夜三更時候,常有嘆氣聲,頓腳聲;還有一位老年太監看見燭光下有高大的人影走動,使老太監猛一驚駭,大叫一聲,跌坐在殿外地上。
每次從太監口中聽到類似的奏報,都讓他的情緒一次次的被打擊到低谷,他雖然口中不言,甚至有時候還令人將所謂謠言惑眾之人尋找出來重辦,但是在他的內心之中,惶恐,懼怕,膽怯,驚慌,等等情緒交織在一處,不知道該如何自處。有時在內心深處他也絕望地哀嘆道:「這難道是亡國之象?朕難道是亡國之君不成?!朕的祖父、兄長是無道之君倒也有些勉強說得過去的緣由,朕如此勤政,如何便是亡國之君了?!!」
如果說從勤政這個角度來說,崇禎的確很像他的祖宗,著名的勞模皇帝朱元璋,和百十年後的四爺雍正也是不遑多讓。他十七歲繼承皇位。在即位後的幾年中,他每日兢兢業業,立志中興明室,做一位千古英主。作為受命於天,代天理民的天於,他照例每日五更起床,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冠帶,在乾清宮的丹墀上焚香拜天,祝禱國泰民安,然後乘輦上朝,一大的忙碌生活就開始了。
但是,正如主席那句被無數人篡改之後傳播的話一樣,「如果路線錯誤,知識越多越反動。」(原話是這樣的:「如果(知識分子)路線錯誤,知識越多越反動」,不知為何總有人故意隱匿「如果路線錯誤」這個前提條件,斷章取義,拿「知識越多越反動」大做文章。)同他的祖父、兄長相比,崇禎在治國理政上犯了一個根本性的錯誤,那就是一味的討好官紳,只想留下一個千古英主仁君的名聲,而一改祖父、兄長已經行之有效的那套利用太監從官紳手中奪回一些原本就該是國家和皇帝所有的權益的手段。結果,便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朕朝乾夕惕,苦撐了十七年,競落到今日下場!」
眼看著祖宗傳下來的江山就要亡在自己的手中,死後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特別是在他心目當中頗為不以為然的祖父神宗萬曆皇帝和兄長熹宗天啟皇帝,倘或是在九泉之下這兩位質問他,你把朕傳給你的江山如何便丟失了?!他該如何去應對?
這種多日來壓在心頭的自愧心倩,今日特別強烈,使他坐立不安。他忽然在暖閣中狂亂走動,連連發出陣陣恨聲,並且喃喃地自言自語:「朕無面目見祖宗!無面目見祖宗!……」
但是他卻忘了,在剛即位的第二年,他命一位有學問兼善書法的太監高時明書寫了「敬天法祖」的匾額,懸掛在乾清宮正殿中間。這四個字,從前沒有別的皇帝用過,是他經過反覆斟酌,想出這四個字,表明他的「為君之道」。在他看來,天生萬物,天道無私,能敬天即能愛民,所以作一位「堯舜之君」,但是在他的意識里,那些粗手大腳為他完糧納稅的農人百姓應該不在「民」的範疇內,就像如今亞洲最大的皿煮國家只有一億人一樣。敬天是理所當然。至於「法祖」,是表明他要效法大明的開國皇帝大祖和成祖。這兩位皇帝被稱為「二祖」,是他立志效法的榜樣。成祖以後的歷代皇帝,都稱為「列宗」,他並不打算效法,只是出於倫理思想,表示一下對他們的尊敬罷了。
但是,隨著當皇帝的時間長了,伴隨著山河每況愈下,諸事不順,他即位之初的那份「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的銳氣漸漸的被消磨下去,每年到奉先殿跪在「二祖」的神主前痛哭禱告的次數也增多了。愈是國事挫折,愈是悲觀絕望,愈是憤懣愁苦,他愈是想到奉先殿,跪在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前痛哭一場。他不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到奉先殿去不全是求祖宗保佑,如古語所說的「乞靈於枯骨」。他有無限苦惱和說不盡的傷心話,既不能對朝臣明言,也不能對后妃吐露,而只能對兩位開國祖先的神靈痛哭。他在痛哭時雖然不說話,避免被宮女和太監聽見,但是他奔涌的眼淚和感人的嗚咽就是他發自心靈深處的傾訴。
在往日裡,大小臣工,每日除在上朝時面陳各種國事之外,還要請求召對,還要上疏言事。每當到了朝議的時候,各個都是慷慨陳詞,指點江山。仿佛只要皇帝採納了他們的主張,便會立刻四海昇平海晏河清了。可是,今日京師被圍,國家亡在旦夕,滿朝文武為何沒有一個人要求召對,獻上一策?
他忽然又想到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更覺惱恨。當朝廷得知李自成破了太原的時候,就有人建議下詔吳三桂進關,回救北京。薊遼總督王永吉也從永平府來了密奏,力主調吳三桂回救京師,以固國家根本。他當時已經同意,加封吳三桂為平西伯,指望吳三桂平定從西面來的陝西流賊。可是朝臣中有不少人激烈阻撓,說祖宗疆土一寸也不能丟掉,責備放棄關外土地為非計。朝中為應否調吳三桂勤王的事爭論不休,白白地耽擱了時間。後來因局勢日見緊迫,朝臣們才同意召吳三桂勤王,但又說遼東百姓均皇上子民,必須將寧遠這一帶百姓全部帶進關內,這樣就必然誤了時間。
非但在吳三桂進京勤王的事情上橫豎阻攔,對於梁國公父子、鳳陽總督馬士英和各位南京勛貴們提出的南下留都請求,這些朝臣們同樣是反對聲不斷。御史光時亨更是在朝堂上跳腳大罵道:「皇上今日南下,難保明日不是第二個漢獻帝!」氣得崇禎幾乎要喝令錦衣旗校將這狂悖之徒拖下去廷杖。
他痛恨朝廷上都是庸庸碌碌之臣,竟沒有一個有識有膽、肯為國家擔當是非的人!……想到這裡,他怒不可遏,將端在手中的一隻茶杯用力往地上摔得粉碎,罵了一句:「諸臣誤國誤朕,個個該死!」
驀地,他腦海當中如同電光火石一般的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在前年,京城各處出現了的那份關於土木之變的沒頭帖子,裡面將朝臣們如何為了爭權而將英宗皇帝和諸多勛貴送到了土木堡這個所在,將他們借著蒙古人的手而一一剷除掉。難道,此獠等輩今日更要故伎重演,將朕交給李闖不成?!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正想著這可怕的事情,門外有太監低聲通傳,左都御史李邦華求見。
「先生平身。賜坐!」
將李邦華宣召進暖閣之中,崇禎面對著這樣一個已經七十一歲,鬚髮如銀的老臣也是要客套一下。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監,立即進來,在崇禎的斜對面擺好一把椅子。李邦華躬身謝恩,然後側身落座,等待皇上問話。崇禎對待李邦華這樣有學問、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稱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師被圍,戎馬倥傯,不是從容論道時候,李邦華年事已高,縱有四朝老臣威望,對挽救大局也無濟於事。崇禎心中難過,嘆一口氣,隨便問道:「先生,今日朕因心中煩亂,無心上朝,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趕來見朕?不知有何重要陳奏?」
李邦華突然離開椅子,跪下叩頭,顫聲說道:「陛下!國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禎猛然一驚,愣了片刻,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誤君誤國之罪。」
「先生何事誤國?」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後悔已無及矣!」
崇禎聽出來李邦華的話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時尚不明白,一邊胡亂猜想,一邊叫邦華坐下說話。等都華重新叩頭起身,坐下以後,崇禎問道:「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華欠身說:「初,賊方渡河入晉,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晉空虛,京師守御亦弱,識者已知京師將不能堅守。李明睿建議陛下乘敵兵尚遠,迅速駕幸南京,然後憑藉江南財賦與梁國公之精兵利器,整軍經武,對逆賊大張撻伐。以南粵軍水師之精銳,先行沿江而上定楚地,豫其後,次第掃蕩陝、晉,此誠謀國上策!」
「當時有些言官如光時亨輩竭力反對,亂了朕意。此計未行,朕如今也很後悔。可恨言官與一般文官無知,惟尚空談,十七年來許多事都壞在這幫烏鴉身上,殊為可恨!」
「雖然當時有些文臣知經而不知權,阻撓陛下南巡大計,誤君誤國。但臣是四朝老臣,身為都憲,當時也顧慮重重,未能披肝瀝膽,執奏南巡,也同樣有誤君誤國之罪。」
「卿當時建議擇重臣護送太子撫軍南京,也不失為一個救國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議皇上往南京去,因見李明睿的建議遭多人反對,所以臣就改為請送太子撫軍南京了。」
「啊!」
「確實如此,故臣也有負國之罪。」
崇禎如夢初醒,但他對李邦華沒有抱怨,搖頭說道:「此是氣數、氣數。」停了片刻,崇禎又說:「據先生看來,當時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當時李賊大軍剛剛渡河入晉,欲攔截聖駕南巡,根本無此可能。欲從後追趕,尚隔兩千餘里。況且到處有軍民守城,關河阻隔,使賊騎不能長驅而進。陸路陛下只需過了滄州,便會有臨清侯大軍前來迎駕,又豈有宵小之輩膽敢犯駕?水路自不必說。在元朝時候,江南漕運,自揚州沿運河北上,至淮安府順淮河往東,二百多里即到海邊,然後漕運由海路北上,從直沽入海河、到大津,接通惠河,到達通州之張家灣。自淮安府至張家灣,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里。我朝洪武至永樂初年,運河未通,漕運均由海運,所以先後有海運立功者受封為鎮海侯,航海侯,舳艫侯。永樂十年以後,開通了會通河,南北運河貫通,漕運才改以運河為主,然海運並未全廢。自崇禎九年以來,梁國公所供之南漕,皆由海路轉運而來。」
說得激動之處,李邦華突然以頭觸地,「臣懇請陛下,趁流賊尚未合圍京師連夜出宮,選拔精悍忠君之士數百,護送陛下至天津登船南下!」
「然宮眷、百官、宗廟又將如何?」
「聖駕輕裝簡從,於夜間突然離京,直趨天津,只須二三日即可趕到。六宮及懿安皇后,可隨後前來。陛下到了天津,就如同龍歸大海,騰雲致雨,惟在聖心。陛下一離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制賊而不制於減。背靠海路,有大小海船數百艘,往日裡糧米數百萬石轉運無虞,何況區區數千人的宮眷、百官?向北,可將吳三桂封為候爵,他必感恩圖報,親率關寧鐵騎扈駕。到那時,進退皆由陛下一人把握,我大明豈不是中興有望?!」
崇禎又感動又深有感慨地說:「倘若大臣每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老成謀國,國事何能壞到今日地步!」
聞訊趕來的王承恩、王德化等人第一次覺得,李邦華這個左都御史,朝中言官的領袖人物看上去是如此的順眼!這位老者所向皇帝建議的逃走方案,恰恰與他們同梁國公密使所商議的章程有鼓角相合之處!
幾個忠心的臣子、家奴在那裡籌劃皇帝該如何出宮,京營和錦衣衛、東廠等衙門該當如何接應,怎麼安排車馬護衛,要攜帶何人同行等雜務。崇禎卻不必管這些瑣事,他只管再次走進奉先殿,向著殿內供奉的列祖列宗神主牌位一一叩拜。先在太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了三跪九叩頭禮,又在成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三跪九叩頭禮,這次到奉先殿,他內心很清楚意味著什麼,這就是所謂的辭廟!這一去,也許就是百年。所以他又到每個前代皇帝即所謂列宗的神主前行一跪三叩禮,只是在他哥哥熹宗皇帝的神主前稍微遲疑了一下,拜了一拜之後,還是跪在拜墊上規規矩矩的叩了三個頭。第三個頭不曾磕完,已經是淚流滿面。
悔恨,羞愧,憤恨等等情緒交織在了一起,讓他不由自主的在朱由校的牌位前多停留了一刻。「去,請懿安皇后準備起駕,隨朕一道去天津。」捫心自問,朱由檢突然覺得自己對兄長頗多愧疚之處。兄長和皇嫂把江山社稷交給了他這個弟弟,可是,自己這個弟弟是如何回報他們的?江山自不必說,便是皇嫂的一個太后名分都十分慳吝。
「朕德行有虧,當有此劫。」他口中喃喃自語。
一行小小的車隊,從神武門出宮,沿著景山前街向東,準備出東華門往朝陽門行走。車隊由十幾輛轎車組成,另有百十匹馬護衛兼做備用更換。
在車隊的前後左右,數百名內操太監、錦衣旗校、東廠番子不遠不近的護衛跟隨著,雖然已經將車馬上與皇家有關的標識徽號去掉了,但是,在明眼人眼中卻是一望而知,這個車隊必是大人物在其中。
出了東華門,早有隆盛行的七八輛大車在北池子大街上等候,從車上跳下來百十名身穿隆盛行保安服色的漢子,各自手執刀槍加入了護衛的隊列當中。
二十幾輛大車車輪碾壓石板路,發出隆隆響聲,一路向東而來。剛剛走到十王府街街口,在車隊前面開路的護衛卻是驚愕的發現,在路上黑壓壓的站著數十名冠帶袍服齊全手執笏板的官員!
為首的,正是御史光時亨!
「逆賊圍城,陛下不思與江山社稷共存亡,卻是如此藏頭露尾的微服出巡,難道是要效仿宋徽宗?亦或是效仿本朝武宗皇帝出巡江南不成?」
果然是職業嘴炮高手,見崇禎的出巡車隊過來,光時亨便氣沉丹田一聲充滿正氣的吶喊,把崇禎的這番舉動和宋徽宗、明武宗兩位著名的那啥皇帝相提並論了。
幾名在前面開路的隆盛行保安當下便要發作,作勢就準備拔出腰間利刃上去砍人了,他們接到的任務就是一定要將崇禎從北京城中接出來,護送到天津。
看著如狼似虎般撲上來的隆盛行保安、東廠番子,光時亨儘管已經是兩條腿戰慄不已,但是猶自口中強橫:「陛下縱然有江彬那樣的爪牙,也難敵臣臣心中的一腔碧血、浩然正氣!」
「陛下若是致意南巡,棄江山社稷宗廟於不顧,便請從臣等身上過去!臣等願意以血肉之軀為御駕車輪鋪平道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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