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們,關餉了!」
蘇州城內,玄妙觀前街的街道上,數百名差役、灰衣之類的角色在街道上列隊。
他們面前,數張從店鋪里借來的長條桌案擺在茶館門前的台階上,桌子旁邊,幾口木頭箱子打開了箱蓋,紅色桑皮紙包裹的銀元整齊的碼放在裡面。幾十塊散落的銀元在陽光下閃動著可愛的光芒。幾位錢糧老夫子在桌子後面穩穩而坐,看著面前的花名冊和賬本。
自從明太祖朱元璋先後消滅了陳友諒、張士誠,趕走了元順帝平定天下後,在各地建立了明朝官府政權體系。可是,按照他老人家制定的制度政策,各級政權、衙門的差役,是由當地百姓輪流擔任,所以才有了差役一次。是給官府、給朝廷出公差的。這些差役沒有工資,沒有餉銀,頂多是有點柴草補貼。
多年演變下來,差役成了一門職業,甚至是世襲的。可是,沒有工資收入又怎麼養家活口呢?所謂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然咱們是各個衙門的差役,那少不得就有執法權,於是,利用執法權,收規費、講斤斗,吃鹽水的事情就花樣百出了。
錢糧老夫子們也許不知道,從現在這個時刻起,衙役、書辦以及他們這些錢糧刑名師爺的身份就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
「內閣首輔馬相爺,大將軍、梁國公李公爺,率領朝中文武聯名上奏皇上,行官吏一體制度,從此,咱們也是有品級的人了。也可以按照年頭升級了!只要你不犯錯,不違反朝廷的法度,朝廷的薪俸餉銀就會每月月底給你發放下個月的錢糧!錢糧錢糧,一半是錢,一半是糧食!給兄弟們準備了米貼,都是上好的南中粳米,大家領了米票,可以到米店去領!國公爺體念咱們都是下力人,每月給一石米的米票!咱們可得把良心擺在當中,好好的給他老人家辦差事!」
一個衙役班頭站在隊列前,口沫橫飛的講說著。他的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的就是,大家以後也是官身了,也是可以子孫參加科舉考試了。雖然薪水跟官老爺們比少了很多,不過總不用看官老爺的臉色吃飯了。假的那部分,自然就是大家要分公守法之類的。這些人,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又怎麼會一朝一夕之間便徹底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呢?
他的這番話,是說給茶館內監督發放餉銀的巡察御史、署理蘇州府知府,吳縣知縣繼佐,外號查白地的聽的。在這蘇州府上下,繼佐有一個名號,「排槍講理查白地!」
「查某是個讀書人,自幼受聖人禮儀教化,也是一個講道理的人。」這是繼佐經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但是,往往這句話之後,就是排槍聲響起。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但是,就是講道理的方式方法來得比較的生硬、直接。用火銃齊射的方式來和你講道理!有這麼一位長官在,還有為數眾多的工作隊行走於鄉間,就算是這些衙役們、書辦們再怎麼吏滑如油,也是要好好的掂量一下自己的這條小命。
「……銀圓真假辯別,大傢伙要仔細記在心上,大致有聽聲響、觀外形、體重量、看成色幾個門道……最方便的,便是吹,凡是真的弘光爺銀元和南中銀圓,那都是含銀量九成七的,吹一下耳邊聲響儘是柔和悅耳,那天殺的造假銀元,裡面盡多都是鉛,哪裡來的那麼多銀子?聲音嘶啞短促的,便為假的……」
「……還有,最重要一點,真正的弘光爺銀元,南中銀元,成色皆是九成七,銀元表面都有註明,如果發現未達到九成七的,那就是妥妥的假貨!哪怕九成五、九成四、九成三都不成,若有發現假貨的軍民百姓,要立時向戶司衙門舉報,大將軍、梁國公早已有話,有舉報者,負擔往返食宿車馬費用,一旦舉報查實,另有重賞!據說是不少於造假銀元數額的一成,都是實打實的南中銀元!……」
在蘇州的幾條繁華商業街上,工作隊員們敲打著手中的銀元,大聲的宣講著如何辨別真假銀元的招數和技巧。不時的有衣衫襤褸的叫花子打著竹板沿街乞討,口中唱著蓮花落。不過,曲調是蓮花落的調子,詞兒卻是新詞。
「出力流大汗,辛苦一整天。拿到了那幾十蚊血汗錢,可偏巧都是私鑄的光片錢!買米買糧買不到,一家只好瞪眼望著天!聖明天子做金鑾,國公爺體恤咱,銅鈿個個分量全,干一天來是一天,全家不再餓著肚子望著天!」
「大家都聽好了,拿著南中通寶兌換銀元的,兩千文兌換一塊銀圓。拿著跑馬崇禎和各色私錢沙殼子的,弘光爺和國公爺體恤大家,說這些錢都是大家的血汗換來的。也一樣可以兌換。四枚錢換一枚弘光通寶或者是南中通寶。換了錢你願意買東西,願意換成銀元,那都是你自家的事,朝廷不管!不過,每家每戶暫且只換二十塊銀元的通寶!要想多換的,五天以後再來辦!拿著鄰居和里正、地保的聯保文書來!大筆的兌換,要拿著納稅的文書和糧串,證明你這些錢是合法的,而不是賊贓!」
街頭,工作隊員在幾處繁華商鋪門前擺開了兌換銀錢的攤子,數口碩大的籮筐擺在街頭,那些收兌上來的私錢被胡亂丟棄在裡面。有不少掉在外面,在青石板路面上摔成了兩瓣。
這些工作隊員是在繼佐到蘇州就任時便跟了來的。其中有不少人乾脆就是從南中商號在吳中的各處商號之中抽調出來的,他們熟悉蘇州的情形,雖然不敢說到了和每個前來兌錢的老百姓都熟悉,但是,卻也有不少人認識他們,算是半熟臉的熟人。
「南中阿哥,」一個身穿短打,挑著籮筐、扁擔,手裡攥著幾吊錢,身上還散發著陣陣魚腥味的年輕男子,用著一口軟糯綿甜的蘇白向工作隊員打招呼。「為啥子事體每人一次只能兌二十塊銀元的銅鈿?多換點不行嗎?」
「小阿弟,這不是我們不想給大家換。這一來,上頭鑄造的銀錢一時不湊手,二來,要是一下子就放開了隨便兌換,那就勢必有人要趁機興風作浪。真正想要換錢吃飯的,反倒換不到了。三來嘛!」那工作隊員有些戲謔的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年輕人,「阿弟,以我看,你大概也是干一天吃一天吧!?家裡的積蓄有超過二十塊銀元的嗎?」
聽了這工作隊員的調侃,那賣魚的青年有些不好意思,「阿哥說得對!我姚木林家裡窮,被這爛錢坑怕了!」說著話,他將手中的那幾吊錢遞了過去。「換錢!一半換通寶,一半換銀元。拿錢回去給我老娘看看!」
這樣的情景,在江南各地幾乎是同時上演。
一箱箱白花花的銀元,一箱箱黃澄澄的通寶,似乎是源源不斷的從駐軍營地和官家府庫之中運出,開始在江南各地兌換。頓時在江南各處引起轟動,早聞銀圓之利,一見之後,果不其然。多年以來,人們為私錢、惡錢所苦,觀念積累下來,品相分量優異的通寶和銀子,不論是在商家那裡的購買力和信譽度,還是在普通人心中份量都是非常重的。既然可以兌換,又有官家給的很不錯的價錢,兌換了握在手裡總是沒錯的。
只可惜,每五天每人才能換二十枚銀元的銀錢!這讓一些小康人家有些覺得遺憾,讓大戶人家恨得咬牙切齒。他們接到的回覆是,「上頭有話,大筆兌換的話,得拿著稅單來。兌換的數額和您納稅的稅單數額掛鉤、對應您可能是忘記帶稅單了,或者是沒看清楚布告。麻煩您明天帶著稅單、挑著銀錢來。要是錢多的話,咱們可以上門辦理的。。」
這等於是給了江南官紳們一個軟釘子碰。江南這些官紳怎麼可能不逃稅避稅?他們手裡又怎麼會有什麼稅單和俗稱糧串的完糧納稅憑證?沒有這些文書,你家裡成箱成窖藏的銀子就不能說是合法收入!
不但如此,他們企圖打時間差搶帽子的那些私鑄錢更是砸在了自己手裡,每家每戶都是爛錢堆積如山。望著這些爛錢他們欲哭無淚,沒想到上頭動作如此之快。自己這邊剛剛開爐,剛剛開始收購,那邊新錢就發行了。
各處衙門、軍營,率先使用新錢作為薪俸軍餉發放,讓衙役兵丁們手中捏著沉重厚實品相優美的新錢成為了第一批使用者。這些帶著幾分炫耀意味的用戶,在茶樓酒肆買賣鋪戶當中成為了最好的宣傳員。
就在弘光皇帝朱由崧同意了新錢發行上市後的短短十天內,弘光新錢便已在江南各處城鎮全面上市鋪開,在南中商號的大力推動之下,隱約間有迅速占領市場之勢。
這還得了?於是,各種串聯、密謀、應對,就像是一股股暗流,通過城市的下水道,哦,不,是官紳文人的良心,在城中匯聚。
冬日的淒風苦雨中,迎來了臘月。年終歲末,位於南京城外雞籠山上的雞鳴寺,香客稀少。越發顯得這座始建於西晉年間,號稱是延續自「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同泰寺的雞鳴寺,冷冷清清。
雖然香客少,但是,並不是沒有。
幾十個衣冠楚楚的香客,雖然有意識的隱藏自己的行藏氣質,但是,多少年來頤指氣使養就的氣度,又怎麼能夠盡數收藏起來?不過,在生就一雙夾剪眼的知客僧眼中,這些人定然有不為人知的目的。
既然是不願意為人知,那咱們出家人便不要去打攪人家。很是識相的捧過緣簿,讓那些香客們在上面寫下了一筆筆數目不菲的香火布施後,知客僧便很識相的帶著廟中的沙彌們遠遠的退出去。將供奉著十方金佛和十方銀佛的這座七層佛閣留給了這些香客們。
「久聞『雞籠雲樹』、『憑虛遠眺(也稱憑虛聽雨)』和這附近的『珍珠浪涌』各為金陵四十景之一,只可惜朝宗俗物一枚,一直無緣得見,今日方才有幸一見。足慰平生,足慰平生啊!」
「賢契向來都是詩酒風流慣了。倘若是軟玉溫香、育紅偎翠之精力播出少許來,寄情於山水之間,莫說是金陵四十景,便是江南四十景,也將一覽無餘!」
「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侯公子若是願意效仿古聖先賢,在下不才,願為江南眾人代表,做個東道便是!」
「如此說來,學生便要少不得叨擾江南了。」
「公子說得哪裡話來!是江南要承公子的人情才是!」
說話的幾個人,正是侯方域和他的老師錢謙益,以及江南士林、商家的頭面人物。今天在雞鳴寺的這場「不期而遇」,便是東林君子們暗中串聯勾兌的一次會議。
在佛閣內的蒲團上落座,錢謙益便率先開口。
「各位,如今南京城中,朝堂之上,閹黨奸佞馬士英和武人勛貴李守漢二人狼狽為奸,一時氣焰甚囂塵上。我等正人君子,為避其凶焰,留得有用之身,以報效朝廷。故而才在此集會,簡慢之處,各位見諒則個!」
「如今閹黨餘孽與武人勛貴橫行於朝堂,鷹犬爪牙遍布於街市,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天下亡矣!」
坐在蒲團上的黃宗羲,恨恨的罵了一句。
「南雷先生所言極是!如今閹黨武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眼見得閹黨禍國之事又將重演!」
「南雷先生正是一腔忠心正氣,故而剛剛出獄,聽聞有此集會,當即趕來!」
「果然不愧是先帝譽為忠臣孤子啊!」
自從弘光皇帝從監國變成了大明皇帝之後,在馬士英和李守漢的通力合作下,阮大鋮、繼佐等一批閹黨鷹犬爪牙紛紛登堂入室。除了繼佐由舉人功名一躍而成為巡察御史、「排槍講理查白地」之外,原本被復社四公子嬉笑唾罵的阮大鋮,也成了兵部侍郎。這位阮侍郎也是個報仇不過夜的人。就職之後便編纂了一部書,名為《蝗蝻錄》,裡面羅列了東林和復社的諸多事情,稱東林黨為蝗蟲,復社為為蝻。(從字面上就知道,東林黨是禍害莊稼的蝗蟲,而復社,則是蝗蟲的幼蟲,蝻蟲。)在文廟冬祭之後,更是據《留都防亂公揭》署名按名搜捕,黃宗羲等人便是因此被捕入獄。
黃宗羲聞言點點頭,恨恨的說:「這幾日陪都動盪,百姓不安,多少良民,瞬息間傾家蕩產,妻離子散,真是人間慘劇。說來我往日也是疏忽,其實不止是君有原罪,君之走狗原罪更大。而今李守漢這個權奸,仗著自己兵強馬壯,肆意殘害良民,比之當年之曹賊,多數倍殘忍,比之祖龍秦始皇,多數倍狂妄。依我看,他未來的圖謀,還不止權臣,有可能是篡位,甚至要使天下亡。」
這時一人問道:「何謂亡天下?自古以來都只是改朝換代啊。」黃宗羲聽到這個面色凝重了起來。
他嚴肅的說:「所謂亡天下,就是以後我們讀書人再也不能代表天下發號施令,我們的聖道再也無法成為天下唯一的大道。那個時候,扶犁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卻吃齏,你我再無嬌妻美妾,也再無奴僕歌妓,甚至不能眾正盈朝。你們前不久在文廟,吃秦法學堂的虧這麼快就忘了嗎?這些人還只是闖賊培養的不入流的貨色,連這些人你們都對付不了,拿什麼去對付更厲害的李守漢一系人馬。」
「嗚嗚嗚!」人群之中,傳出了陣陣嗚咽之聲。卻是有人聽得黃宗羲的話,想起自己在此番推行新錢和兌換私錢過程之中,不消數日,已經損失了數萬銀子。而且,家中多年積累窖藏的數百萬銀子,難道就此要化為流水?就算是日後可以去指定的地方以市價兌換,想來價錢上肯定要吃虧,自家的財產損失必然不小!
「方才南雷先生說得好,國可以亡,然天下不能亡!」錢謙益一臉凜然正氣的站起來,目光如電,掃視全場。
「對!李馬二賊如此輕慢羞辱讀書人,肆意搜刮江南之民脂民膏以供他們揮霍無度,窮兵黷武,如此一來,則列祖列宗之江山社稷禮儀制度盡數被毀。」
「亡國不可怕,亡天下才可怕!」
人群之中,嘶啞的吼叫聲在佛閣內飄蕩。在場的人們面目猙獰,仿佛是一群從地獄當中爬出來的惡鬼一樣。
「各位,我且問你們,自從李賊、馬賊二人竊據朝綱一來,你們家中私財損失幾何?倘若長此以往下去,勢必被其盡數搜刮一空!」
錢謙益的話,陰測測的,比佛閣外面的冬雨寒風還要刺骨寒冷。佛閣內,被寒風吹得搖擺不定的蠟燭瞬間熄滅了數十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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