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貧僧也略懂一些拳腳
「鐺~鐺鐺……」
「天南里來北荒去~阿郎走到天涯山~尋遍山海無處覓呀~老娘在何方……」
蒼涼曲調依舊在胡楊樹下迴響,但為壯士送行的悲壯與唏噓,卻變成了毫無興致的平鋪直敘。
說書先生抱著三弦,看著方才還視死如歸的卞元烈,一步三回頭的走回來,心頭難免嘀咕了一句:白瞎老夫熱血沸騰半天,還以為多轟轟烈烈……
夜驚堂提著鳴龍槍立在原地,待卞元烈走遠後,望向大漠深處。
起先遁走的李嗣等人,在跑出極遠之後,於一處沙丘上方,邊跑邊回頭觀望戰果;發現卞元烈比劃兩下就知難而退,當即便衝下沙丘不見了蹤跡。
夜驚堂見此自然沒去趕盡殺絕,轉身走向等待的笨笨等人,準備繼續去研究那塊石碑。
幾個姑娘乃至黑衙人手,瞧見卞元烈先是慷慨赴死,結果馬上又撓著頭走了,顯然有點不明所以。
太后娘娘站在東方離人身邊,小聲詢問:
「夜驚堂方才掏了什麼東西?怎麼那老頭話也不說便走了?」
東方離人也不清楚,只是在琢磨方才那招『一聲響』,夜驚堂為什麼沒教她。
而駱凝作為教主夫人,倒是猜到夜驚堂拿出什麼東西,眼神稍顯古怪,本想湊到三娘耳邊說兩句。
但話語尚未出口,遠處的沙丘後便傳來聲響,繼而駱凝臉色就渾身一震!
踏、踏……
卞元烈剛走到胡楊樹下,本欲拿起酒壺來一口壓壓驚,結果抬眼便看到,後方的沙丘後出現了一道和尚。
和尚看面相五十餘歲,穿著黃褐色的僧袍,頭頂有九個結疤,行走間一直看著遠方的駱凝,在走過胡楊林後,便頓住腳步,而後輕撩僧袍,對著東南方跪了下來。
「鄒泉明!」
寂靜沙海中,猝然響起一聲悽厲嬌斥!
眾人轉頭看去,卻見向來冷清恬靜的駱凝,雙眸已經因為悲憤而化為了血紅,整個人就如同被激怒的豹子,拔出了腰間泣水劍飛身上前,卻被眼疾手快的三娘,追上去一把摟住:
「凝兒!你……」
駱凝可能是頭一次顯露出歇斯底里,拿三尺青鋒指向遠處的和尚,怒聲道:
「你這白眼狼,還我爹娘!……」
話語中夾雜滔天恨意,聽到讓人心悸。
夜驚堂瞧見此景,眉頭自然皺了起來,提著鳴龍槍轉身,看向不遠處的和尚:
「你就是當年東陵山莊的大師兄鄒泉明?」
面向江州跪拜的和尚,神色出奇的平靜,只是微微頷首:
「貧僧法號悟念,也是當年害的恩師家破人亡的鄒泉明。」
「伱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鄒泉明搖了搖頭,並沒有言語,畢竟他的事,江州江湖無人不曉。
鄒泉明出生於大魏開國後不久,和大部分經歷國難的孩童一樣,父母窮困難以維持生計,四五歲就開始跟著老母,在東陵碼頭刮魚鱗維持生計。
當時整個東陵碼頭,都是江州名門駱家的產業,某次莊主參加江湖宴請乘船折返,在碼頭看到了他,覺得他刮魚鱗手法嫻熟,是個習武的苗子,便問他願不願意習武。
鄒泉明當時還不清楚『師徒』意味著什麼,只是每天看著江湖俠客衣著靚麗往返,很羨慕那樣的日子,於是便答應了。
而後來,鄒泉明也沒讓駱莊主走眼,甚至超出了東陵山莊的預料。
在十六歲時,鄒泉明就將所有外門武藝融會貫通,被提拔為嫡傳,成了東陵山莊的大師兄;十八歲時位列宗師,標準的八魁之姿,放在江州人眼裡,幾乎已經是東陵山莊的繼承人。
駱莊主對其視如己出,師娘甚至考慮過把女兒許配給他。
鄒泉明對師父師娘很敬重,對師妹也很有禮節,願意按部就班聽從安排,娶妻生子、打理產業,直到有朝一日師父退居幕後,繼承掌門之位,讓東陵山莊在他的帶領下名震江湖。
但可惜,駱莊主在鄒泉明踏進東陵山莊那天起,就看出他目標是制霸江湖、成為人上之人,對兒女情長毫不在意,可能會對他女兒禮敬有加一輩子,但絕不會發自心底把女兒當成摯愛之人,他想要的只有江湖霸業。
駱莊主只有一個女兒,不可能讓其嫁給一個不喜歡她的人,對此成婚之事一直沒表態。
再後來,幼年在山莊打雜的駱英,因為憨厚老實又勤奮,博得了駱莊主的賞識,而後又被大小姐看上,變成了出門時形影不離的隨從。
駱莊主知道鄒泉明天賦更高,但東陵山莊在鄒泉明眼裡,只是一個習武往上爬的地方;而在駱英眼裡,則是他的家,師父師娘便是爹娘,大小姐是他渴望卻不敢妄想的全部,自幼被駱家養大改姓駱,本身也算是入贅給駱家傳了香火。
為此駱莊主最終,還是把女兒許配給了駱英,讓已經能獨擋一面的鄒泉明,離開門派自己闖蕩去自立門戶。
鄒泉明在東陵山莊待了近二十餘年,自認無論孝順還是天賦勤奮,都比打雜的駱英多出百倍,青雲直上時被從師門勸退,心中自然不服!
不光是他,連東陵山莊的師兄弟,乃至江州江湖都有無數人為其抱不平,覺得駱英是靠著巧言令色,才爬到了東陵山莊繼承人的位置。
鄒泉明心中有萬千不甘,但江湖之上,師命便是王法,他不能違背這安排,只能流落江湖成了個無依無靠的遊俠兒,這一漂就是十年。
十年時間,足夠任何武人洗去鉛華磨平稜角,但鄒泉明沒有,他一直記得東陵山莊,心底無時無刻不在憤懣,覺得師父不公,駱英拿走了本該屬於他的東西。
終於,在十年之後,東陵山莊的老莊主壽終正寢,山莊老少疊代,新莊主變成了當年他從未正眼看過一次的駱英。
師父在時,鄒泉明不能回去,但師父走了,就是同輩之間的恩怨,他必須得為當年的事討個說法。
於是在莊主繼位,東陵山莊開英雄宴那天,鄒泉明到了場,公開指責駱英不配成為東陵山莊的掌門。
無數豪傑在場,駱英無論如何都得拔劍。
老莊主把鄒泉明養大,猜到鄒泉明可能會不服,在臨走之前,特意教了駱英三招劍法。
但即便如此,鄒泉明當天還是重傷了駱英,把十年來的不甘和憤懣,都發泄在了這個手下敗將身上。
可打完後,卻發現曾經為他抱不平的師兄弟乃至江湖人,看他的目光都變了。
那目光就好似在看著一個瘋子。
因為當時在場的江湖名望,看出老莊主傳的那三招劍法,都是破招的切磋之技,而駱英即便抓到了以傷換死的機會,也沒選擇那麼做。
老莊主為了女兒或許有點私心,但至死都把鄒泉明當徒弟,從未想過取他性命;而駱英即便被當眾掀桌子,也從心裡把鄒泉明當自家出去的大師兄,沒想過真正生死相搏。
但鄒泉明只是把東陵山莊,當做不公和仇恨的源頭,視其如同仇寇。
不久後,駱英重傷不治身死、莊主夫人怒急攻心隨之而去,傳承百年的東陵山莊,好似失了魂魄,在默默無聲中銷聲匿跡。
鄒泉明沒敢留下,渾渾噩噩浪跡江湖,也好似失了魂,最後來到了沙州千佛寺。
神塵禪師收留了他,認他為徒弟,給他講善惡、講佛法,這次他聽進去了。
他明白了師父當年為何讓他出山闖蕩,明白了他當年錯在那裡,明白了東陵山莊一直把他當做自家人。
但明白的越多,心底的罪惡也就越深,害的師父家破人亡,信了佛就能心安理得被寬恕,那誰去償還含恨而終師弟師妹、已經化為斷壁殘垣的東陵山莊?
鄒泉明看著夜驚堂走來,揚起脖子,想以血債血償的方式,給這罪惡一生做個了結。
但一直在教導教他放下的人,自己卻並沒有真正放下。
嚓~
嚓~
就在夜驚堂提槍走向鄒泉明之時,沙丘後再度響起腳步。
卞元烈乃至東方離人轉眼看去,卻見一個身披袈裟、手持黃銅禪杖的老和尚,順著腳印走了過來。
夜驚堂頓住腳步,轉眼望向不用問姓名也知道身份的和尚,蹙眉道:
「神塵大師是來勸我放下屠刀,寬恕有罪之人?」
神塵禪師不緊不慢走到了跪地的鄒泉明身側,抬手行了個佛禮:
「寬恕罪人,是佛祖的事兒,作惡在先,如果悔過就能被寬恕,還要王法律令何用?」
「?」
夜驚堂倒是被這話給問住了,畢竟神塵說這個,他說啥?
「那神塵大師是來讓我從輕發落?」
「佛門是勸人向善之地,不是審判之所。悟念來了千佛寺,老衲便得勸他悔悟,讓他認識到自己做了惡。至於悔悟後,他是去是留,是他自己的事;該殺該放,當由王法依律定奪,和佛門無關,夜施主也不該徇私枉法。」
夜驚堂點了點頭:
「神塵大師確實是高人。」
神塵和尚對此搖了搖頭,又輕輕嘆了一聲:
「但佛法是佛法,老衲是老衲。
「老衲不是什麼高僧,只是個江湖俗人,收了他為徒,勸他向善,他聽了為師的話,為師自然也為徒弟說話。
「老衲覺得他悔改了,應該活下去繼續修佛,夜大人要殺他,老衲自然不答應,所以過來請夜大人給老衲個面子,放他一條生路。」
神塵和尚的話語十分敞亮,夜驚堂也弄明白了其來意——我明白道理,但咱們先拋開道理不談,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把我徒弟放了。
這不離譜嗎?
夜驚堂見神塵和尚如此坦陳,硬是半天不知道說啥好,想想詢問:
「我要是不給面子,神塵大師當如何?」
神塵和尚再度行了個佛禮:
「知道夜施主聽不進寬恕他人的佛法,老衲倒也略懂一些拳腳。
「悟念有錯在先,老衲收他為徒,自然得擔起這份債。
「夜施主想為駱施主報仇,大可對老衲出手,能殺老衲,是造化使然,佛祖來了也保不住他;若殺不了,老衲自斷一臂,給駱施主賠罪,此事就此了結,可否?」
在場諸人聽見此言,明顯愣了下。
卞元烈在說書先生旁邊坐下看戲,聞言忍不住開口:
「打不過你,你還斷一臂給人賠罪?」
神塵和尚神色平靜:
「老衲不講道理,不代表不明事理。勸人諒解,總得付出代價。」
卞元烈也無話可說。
沙海也隨之安靜下來。
夜驚堂只要鄒泉明的命,對神塵和尚的胳膊並不感興趣,但看神塵和尚這不講道理的架勢,不動手肯定不行了,當下輕輕抬手擺了擺。
東方離人等人見狀,皆是往後退去;而駱凝則是雙眸血紅盯著鄒泉明,裴湘君用力才往後拉開了一些。
神塵和尚右手把黃銅禪杖杵在沙地之中,左手轉著念珠,眼神始終平和慈睦,身形卻如同橫斷沙海的山嶽,似乎連夜風都難以跨越。
夜驚堂氣息也沉寂下來,右手鳴龍槍往側面滑下,直至點到地面,而後緩緩繞至身後。
嚓嚓嚓~
鳴龍槍的槍鋒,在沙地上畫出一道半圓弧線,很快抵達了正後方,繼而:
轟——
九尺長槍當空化為半月,狂奔氣勁裹挾無盡黃沙,在死寂沙海中猝然帶起一條遮天蔽日的黃色長龍,連遠在十餘里開外的華俊臣等人,都被驚的猝然回頭!
隨著一槍出手,夜驚堂身前沙地瞬間被撕裂,呼嘯橫風聲猶如龍咆,不過一閃之間,便撞上了不過十餘丈開外的不動老僧。
而處於正前方的神塵和尚,面對摧山斷海般的一槍,身形紋絲未動,只在即將臨身時身上袈裟高鼓,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轟隆——
驚天動地的爆響聲中,沙海之間瞬間出現一道肉眼可見的衝擊浪潮,硬生生把前方沙土削去一層,連遠處的黑衙捕快,都強橫衝擊下倒地。
原本勢不可擋的黃龍,在震擊下從中撕裂,就如同迎頭撞上了一根定海神針,化為兩股洪流衝上後方沙丘,在沙丘左右衝出兩個巨大豁口。
而豁口之間,則是未被氣勁波及的扇形地帶,跪在神塵和尚背後幾步外的鄒泉明,竟是連衣袍都未被帶動!
卞元烈繞是和神塵和尚打了一輩子,瞧見如此駭人光景,依舊倒抽一口涼氣。
但他一口氣沒吸完,眼底便湧現震撼!
只見遮天蔽日的沙塵,剛剛撕裂地面,夜驚堂已經接踵而至,身形如同閃爍到神塵和尚側面,墨黑槍鋒突破神塵和尚右側,點向鄒泉明眉心!
這一槍快的令人髮指,饒是所有人中武藝最高的卞元烈,也只是在槍鋒越過神塵和尚側面時才堪堪看清。
但如此驚世駭俗的一槍,卻在鄒泉明眉心之前戛然而止!
神塵和尚握住禪杖的右手,不知何時鬆開,抓在了槍桿之上,握著念珠的左手,順勢前推,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喝:
「吒——」
嘭——
沙海之間氣勁震盪,另一道衝擊環,再度削去一層沙土。
夜驚堂長槍被凌空強停,右手當即往前衝出,與神塵和尚對沖。
結果雙掌相接瞬間,傳遞到手上的掌勁,便好似如來滅世,強大到難以想像,氣勁瞬間把後方地面都轟出一個扇形凹坑。
轟隆——
爆響聲中,所有人之間一條筆直黑箭激射而出,在漫天沙土中洞穿出一個空洞,接連撞碎兩座沙脊,才凌空翻身落地,在地面留下了一條數十丈的長槽。
嘩啦啦……
等到看清落地之人,黑衙眾人皆面露不可思議,連歇斯底里的駱凝,都瞬間冷靜了下來,轉眼看向了夜驚堂。
「阿彌陀佛!」
神塵和尚紋絲未動,抬手行了個佛禮:
「夜施主可放下了?」
「……」
數十丈外,夜驚堂單手持槍落在沙丘上,眼底也帶上了一抹驚疑:
「你看過地宮裡那塊石碑?」
神塵和尚坦然點頭:
「老衲幼年不過是一介江湖潑皮,好勇鬥狠性格頑劣,雖得高僧點化,卻一直放不下『天下第一』的虛名。
「高僧知道若任我浪跡江湖,必成人間大惡,所以把我帶到千佛寺,去始帝陵看了那塊石頭,並告誡我說:
「你能看破這塊石頭,就能和吳太祖、始帝一樣,成為跳出三界的仙;如果放下了這塊石頭,心底沒了執念,同樣能成至高無上的佛。
「高僧是大智慧,看透了老衲的心性,用那塊石碑,給老衲套上了枷鎖。
「老衲放不下那塊石頭,但石碑殘缺,同樣沒看破。
「老衲怕沒法成仙,又失了成佛的機會,只能恪守清規戒律,在千佛寺當個和尚,這一當,就是六十年。
「說起來,老衲和卞施主的遭遇沒區別,都是被迫安分守己了一輩子。」
卞元烈本來在滿眼震驚,聽到這裡,臉色猛然一沉,繼而罵道:
「你這狗禿驢還知道是被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家高僧是大智慧,讓你心甘情願當和尚,老夫心甘情願了?」
神塵和尚望向卞元烈,平和道:
「所以說,老衲不是高僧。能讓卞施主活到今天,五十年來未曾行半點惡舉,老來還看透過往心境超脫,老衲便已經不辱沒高僧教誨了。」
卞元烈張了張嘴,還真沒法反駁,畢竟若神塵和尚不關著他,他不知得殺多少人,而且大概率活不過四十歲。
夜驚堂並沒有聽這些廢話,而是在暗暗判斷當前局勢。
當前局勢,可以說是相當明朗——神塵和尚本身就是實打實的返璞歸真,功力之深厚和仲孫錦相當,額外多了地宮裡的那塊石碑,那就相當於古老版本的六張鳴龍圖,練了近六十年。
曹公公天賦悟性也就頂流宗師的水準,四張圖練了一甲子,已經敢硬攔武聖;而神塵和尚這誇張底蘊,亮出來足以讓整個南北江湖窒息。
但若是不打,那凝兒的血仇就得一筆揭過了,神塵和尚若在打贏的情況下真斷臂賠罪,以後就算反超,都不好再登門討說法。
夜驚堂沉默一瞬後,輕抖槍鋒,緩步往前走去:
「真沒看出來,神塵大師藏得如此之深,既有這等底蘊,為何不去拜會奉官城?」
神塵和尚輕聲一嘆:
「偷偷去過,沒打贏。」
「……?」
眾人聞言一愣,但對這話倒是不意外,畢竟真神仙打不過奉官城,對江湖人來說都算理所當然。
東方離人見夜驚堂還上前,眼神有些遲疑,開口道:
「夜驚堂!」
夜驚堂微微抬手,示意不用擔心,緩步來到神塵和尚對面:
「你如果練了六張鳴龍圖,我確實很難對付,不過始帝留下的那塊石碑太古早,沒吳太祖的鳴龍圖那般無懈可擊。
「方才我看那塊石碑的脈絡,神藏、氣海、關元、神道、至陽、中樞這六處穴位,是功法命門,只要打中一處,你的不破金身,應該就出漏洞了。」
神塵和尚聞言,眼底閃過訝色:
「夜施主的悟性果真曠古爍今,這麼快就看出了石碑門道。」
夜驚堂沒有再言語,把長槍插在了地上,左手微抬,觀察神塵和尚的氣息,繼而:
嗆啷——
在所有人屏息觀望之中,沙海中再度爆出璀璨刀光!
夜驚堂只是往前踏出一步,雙眸便瞬間充血,身形化為黑色狂雷,眨眼及至神塵和尚身前,一刀入懷直刺氣海。
而如他所料,神塵和尚這次沒有再站著不動,身形當即側滑,順勢抓向螭龍刀。
但夜驚堂近身瞬間,並沒有選擇單刀強擊,在神塵和尚移開瞬間,右手已經隱蔽彈出,凌空一記劍指,直取神藏穴!
嘭——
劍指尚未臨身,指尖爆發出強橫起勁,在飛揚沙塵中貫穿出一條手指粗細的空洞,瞬間抵達袈裟之前。
神塵和尚反應奇快,當即腳尖輕點,身形已如同電光往後飛躍,同時一記禪杖掃向夜驚堂,以免其順勢擊殺鄒泉明。
但夜驚堂知道硬碰硬接不住,根本沒有接的意思,憑藉輕刀的超高機動,劍指出手身形便已經側閃,幾乎緊跟著神塵和尚的身位,左手持刀連刺,右手劍指同時逼向身前三處要穴。
颯颯颯颯……
一瞬之間,沙海內破風尖嘯大作,沙地瞬間出現數十個凹坑。
兩道人影在沙海中騰挪如同兩道席捲大漠的旋風,沿途飛沙走石,卻始終貼身未拉開半寸距離。
神塵和尚表情始終沒有絲毫變化,招架堪稱行雲流水,連接夜驚堂數十招,依舊沒被碰到袈裟。
而夜驚堂以近乎自殘的方式暴力提速拉扯,也沒給神塵和尚再發揮恐怖力道的機會。
雙方局勢看似焦灼,但明眼人卻能看出夜驚堂局勢不占優。
畢竟把風池逆血這種殊死一搏的絕招當小招用,無論身體負擔還是消耗,都堪稱恐怖,饒是夜驚堂的體魄都不可能撐太久;而神塵和尚則是完全無傷,這種互相躲避殺招的打法,估摸能陪夜驚堂打一天。
卞元烈勉強能看清兩人交手細節,此時已經站起身來,眼見夜驚堂打法過於激進卻占不到好處,恨不得自己也上去,幫夜驚堂對付這賊禿驢。
但卞元烈還沒想好要不要插手兩人單挑,餘光忽然發現不對,急急轉頭呵斥:
「別……」
只見就在所有人緊張觀望戰局的時候,面相東南跪在地上的鄒泉明,忽然站起身來,飛身而起,直接沖向了遠處的駱凝。
裴湘君摟著駱凝,目光也放在風捲殘雲般的兩道殘影聲上,聽動靜不對,手中霸王槍已經抬起,直刺側面破風而來的身影。
噗!
一聲金鐵入肉的悶響!
駱凝回頭看去,可見尺余槍鋒,毫無阻礙的從僧袍上洞穿而過,在沙地上灑出一線血珠。
撲通~
鄒泉明落在半丈開外的地面,長槍自胸口灌入,後背透出,臉色也隨之漲紅,但神情卻沒有絲毫痛苦,看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駱凝,喉嚨里夾著血沫道:
「血海深仇,自當血償。九泉之下,我會親自去向師父師弟師妹賠罪。」
話落,鄒泉明跪坐在了地上,雙手合十,行了個佛禮。
「你……」
駱凝手持泣水劍,咬牙盯著跪在面前的和尚,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嚓~
長槍拔出來,鄒泉明雙手隨之垂下,鮮血瞬間染紅了僧袍。
裴湘君臉白了幾分,拉著駱凝往後退出幾步,轉眼看向遠處。
而遠處驚天動地的戰局,此時也已經停下。
夜驚堂單手持刀,並沒有回頭,目光鎖定在前方的神塵和尚身上。
而身著袈裟的神塵和尚,臉色也再無從始至終的慈睦謙卑,肉眼可見的沉了下來,顯出了震怒與冷冽。
卞元烈和神塵和尚打交道五十年,可是知道這禿驢非常小心眼,放下身段正在和夜驚堂談判,徒弟忽然被宰了,這要是能忍,那就不配叫神塵禿驢。
卞元烈這還是頭一次從這禿驢臉上看到這種神情,心底暗道不妙,連忙呵斥:
「神塵!你潛心修佛六十載,可別一朝……」
轟隆——
話音未落,兩人對峙的沙丘,便整個炸開,致使方圓數里的沙海,都出現了一道環形塵浪!
神塵和尚金剛怒目,雙手持黃銅禪杖,在沙海中砸出一個碗裝巨坑,氣勁未散便再度飛身而上,禪杖直擊夜驚堂。
夜驚堂臉色驟變,飛身後拉躲開第一記重擊,卻愕然發現神塵和尚近乎瘋魔,全力爆發下連同頭頂都化為赤紅,百餘斤的黃銅禪杖在手中如同沒有重量,硬生生跟上了他的步伐,不由分說便朝額頭砸來。
鐺——
震耳欲聾的爆響聲中,夜驚堂抬起的螭龍刀,切入禪杖頂端過半,卻沒能化解足以降服蟒龍的恐怖力道,身形瞬間激射而出,硬生生在沙海中打了幾個水漂。
卞元烈飛身衝到跟前,試圖阻攔拉架,可惜尚未動手,便被神塵和尚一袖袍扇了出去,同時再度前壓,以虎躍之勢砸向尚未停步的夜驚堂:
「吒——!」
轟隆——
整片沙海猶如被隕石轟擊,距離較遠的東方離人等人,感覺沙海已經在劇烈震盪中化為流體,站立不動都在迅速下陷。
而處於風暴中心的夜驚堂,發現難以拉開距離,心中一橫,尚未落地便凌空抬起右手,發出一聲爆喝:
「喝!」
咻——
下一瞬沙海中便莫名掀起橫風!
悽厲劍鳴聲中,一道金色劍光,從東方離人腰間竄出,以雷霆之勢洞穿無盡飛沙,半途劍尖向前,直指神塵和尚側臉。
剛剛飛出去的卞元烈,瞧見此景,眼底頓時湧出茫然,但他尚來不及思考,就被下一幕所震撼!
咻——
金色劍光眨眼即至交手兩人近前,夜驚堂雙目血紅,右手全力把劍推向神塵和尚。
但抬眼之際,卻見神塵和尚鬆開黃銅禪杖,左手抬起如單手持月,身前當即氣勁爆震,發出一聲驚天雷鳴:
轟——
而後快若奔雷的天子劍,便在手掌咫尺之外驟停,劍身震盪發出劇烈嗡鳴,再難寸近半分!
?!
夜驚堂瞧見此景眼神微震,心底湧現出難以置信。
而神塵和尚的臉上,也湧現出了壓抑六十年的狂傲,目如銅鈴怒聲道:
「老衲對著石碑苦思六十年,你以為窺見了點天地大道的皮毛,就能在老衲頭上撒野?給我破!」
嗡嗡嗡~
金色長劍在兩人之間劇烈震盪,繼而當空翻轉,指向了夜驚堂,寸寸逼近!
周邊數十人瞧見此景,已經被震撼的無以復加,想插手都不知道如何靠近。
神塵和尚打了六十年底子,體魄明顯能承受住這凡人不該有的力量。
而夜驚堂不過一瞬之間,整個身體都化為了赤紅,雖然黑蓮錘鍊過千百次的體魄,已經勉強能撐住,但和如日中天的神塵和尚相比,依舊如同風中殘燭。
眼見金色長劍寸寸逼近夜驚堂眼底也顯出冷意,左手刀鬆開,繼而五指輕勾:
「誰告訴你我只窺見了點皮毛?!」
唰唰唰……
話音未落,附近的胡楊林內邊傳出數聲破風急響!
卞元烈堪堪落地,正在眼神震撼旁觀,卻發現寒風壓頂,插在地上的十餘把兵刃,竟然如同被強人擲出,化為脫弦利箭,激射向袈裟飛舞的神塵和尚全身各處!
此景不光是卞元烈和圍觀眾眾人,連氣勢如虹的神塵和尚,都猝然冷靜了幾分,僧袍高鼓把十餘把兵刃強停在了身外,肺腑也發出了一聲悶哼。
夜驚堂直接咳出一口血水,但眼中狂熱不減反增,趁神塵和尚分心之際,身形瞬間前壓,一掌貼在神塵和尚胸口。
這一掌沒有任何聲響,更沒有裹挾氣勁,十餘把兵刃卻當空掉落,插在了沙地之上。
神塵和尚臉色瞬間變幻,可見青筋鼓涌,想抬手一掌轟出,卻發現體內氣血逆流,先行發出一聲悶咳:
「咳——」
夜驚堂在摸冰坨坨時,就發現『搬山圖』能引導對方體內那股『氣』,既然能引導,那就自然能干涉!
此時夜驚堂手掌貼在神塵和尚胸口,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滂湃氣勁,不由分說就是一通連攪。
而哪怕是鳴龍圖錘鍊的半仙體魄,在這種降維打擊下也是形同虛設,氣血亂竄甚至逆流的情況下,不說招式,連正常行動都存在問題。
神塵和尚眼底明顯露出驚愕,察覺不妙當即衣袍大動,在周身帶起旋風,口鼻湧出血水,怒喝了一聲:
「開!」
轟隆——
旱地驚雷般的爆震聲中,神塵和尚身上的袈裟四分五裂,兩人腳下地面也被轟開,在周邊衝出了一道環行沙浪。
夜驚堂在不分敵我的衝擊之下,當即被震開,但身在半空之時,已經拉回天子劍,再度刺向神塵和尚胸口。
咻~
雖然神塵和尚騰挪及時,但氣血紊亂影響行動的情況下,依舊被無堅不摧的金色利刃,在肋側刺出一條見骨血口!
颯颯颯~
沙海之中劍鳴聲不斷,金色利刃猶如飛梭,在神塵和尚周邊飛速穿行。
沙海之間狂風大作連通周邊沙地都在震盪,周邊之人已經看不清也看不懂當前局勢。
夜驚堂全力爆發近身,只要摸到神塵和尚,便攪亂其氣血,生死相搏硬生生打出了以二敵一之感,但自身也在這種不計代價的攻勢下被摧殘的千瘡百孔。
但就在兩人硬撐,看誰先頂不住先倒下之時,一道忽如其來的聲音,忽然從沙海之間響起:
「住手。」
聲音極為洪亮,穿過了驚天動地的喧囂,傳入了所有人耳中。
夜驚堂本就是在全力強撐,發現還有高手,當即持劍飛身後撤,落在了東方離人等人附近,轉眼回望。
神塵和尚則是站在了原地,袈裟已經染血,被夜驚堂亂七八糟的仙術教育一通,此時瘋魔神色也冷靜了些,轉眼看向沙海深處。
沙沙沙~
隨著沖天氣勁驟然停歇,沙粒便如同雨點般當空灑下。
圍觀數十人,都保持目瞪口呆的神色,此時都沒弄明白怎麼回事,聽見聲音,才轉頭望向聲音來源。
聲音傳來的地方,是距離眾人很遠的一個沙丘,可以看到一道人影,以驚人速度往過這邊飛馳,等到走近,才能瞧見來人身著一襲文袍,面白如玉長得頗為儒雅,竟是洪山幫的幫主蔣札虎。
洪山幫和千佛寺接壤,蔣札虎前日從望河埡的堂口哪裡,得知夜驚堂大駕光臨,還往沙州跑的消息,就擔心這走到哪兒死到哪兒的活閻王,會來砍神塵和尚,連忙就往千佛寺跑,發現神塵和尚不在,又沿途追蹤打聽夜驚堂等人的下落。
結果還沒等追到月牙灣,驚天動地的動靜就傳了過來。
此時蔣札虎從遠處飛馳而來,發現整片沙海都被犁了一遍,神塵和尚生平頭一次渾身掛彩了,而夜驚堂也是嘴角掛血明顯內腑重創,急的是想罵娘,落地後直接攔在兩人之間,怒聲道:
「你們倆打個什麼?腦殼有水啊?弄個一死一傷,讓呂太清一個人去對付北梁?現在西海打仗你們不知道?」
卞元烈此時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從地上翻起,詢問同樣目瞪口呆的說書先生:
「這又是哪根蔥?」
「應該是拳魁蔣札虎。」
……
夜驚堂站在原地氣喘如牛,見蔣札虎跑出來拉架,情緒也冷靜了一些,想想覺得這命拼的確實不太合適。
畢竟凝兒的仇人已經死了,神塵和尚和他又沒仇怨,還是大魏的二聖,他拼命殺了不咋占理不說,弄成一死一傷自損兩員大將,項寒師北雲邊要是乘虛而入,呂太清怕是得氣吐血。
「呼……」
夜驚堂喘息幾次後,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轉眼看向神塵和尚:
「六十年才悟出這麼點東西,你打不過我;鄒泉明以死謝罪,駱家報仇是天經地義,你也不該攔。現在打我一頓氣也出了,你要是再不講道理,別怪我不顧大局了。」
神塵和尚打之前,顯然也沒料到夜驚堂悟性這麼誇張,體魄拼不過就純靠造詣湊,什麼亂七八糟的仙術都能往外冒,此時打完一場,發現對方遠超預料的強,其實兩個人都冷靜了。
神塵和尚把禪杖拔出來,轉身離去:
「既然成仙無望,那便只能成佛,老衲原諒你了,此事就此了結,望夜施主日後少造殺孽,給蒼生開個太平盛世。」
夜驚堂感覺這瘋和尚就是小心眼,他也沒計較這些,抬手拱了拱……
……
———
不斷章最多只能寫一萬字,其實不是啥好習慣,內容一多就沒法寫詳細了or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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