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兵英姿 《西線軼事》一、二

    (原作載《人民文學》1980年1月號)

    《西線軼事》作者:徐懷中

    一

    一講要縮減部隊編制,往往首先想到的就是女同志們。如果人們到九四一部隊去,了解一下有線通信連女子總機班的情況,就會感覺到,把穿裙服的看作是天然的「縮減」對象,這種看法至少是過於狹隘了。

    九四一部隊女子總機班一共是六名戰士,人們稱為六姐妹。作為連隊裡一個正正規規的建制班,她們完全適應了從早到晚整齊劃一的緊張生活。適應了隨時隨地面對各種嚴格的要求,適應了多少條成文不成文的紀律規定。當然,要把家庭帶來的各種各樣的習慣統一到領章帽徽下面來,要把平均年齡二十歲的一群女孩子的心收攏來,是要有一個過程的。女兵班剛剛編起來那段時間,沒有讓連里幹部少傷腦筋。比如說,其中有幾個總是嘴不閒著,坐在床上吃葵花子,從窗戶里吐皮兒出去。男兵送了她們一個外號,叫「五香嘴兒」。給人起外號是一種不良傾向,連里批評了他們。不過,自從叫出了這個外號,女兵班窗戶里再沒有葵花子皮兒飛出來了。又比如另一位女戰士,在幼兒園就是個愛哭出了名的。老師說她眼窩太淺,存不住淚水。現在穿上了正二號女軍服,還是照常愛哭。芝麻大的一點事兒,絕對用不著哭的,她可以大哭一場。一次,正要出發去野外訓練,她忽然抹起眼淚來了。為了什麼事情?天曉得。連長見她沒完沒了的哭,在她面前放了一個小板凳說:「你坐下慢慢哭,哭夠了我們再去訓練。」她倒不哭了,仰起頭,站到隊列里去了。可見淚水要存是存得住的,不在乎眼窩是深是淺。

    照部隊規定,當戰士的是不准談「個人問題」的。這一條歷來很明確,沒有任何含糊的餘地。幹部常在隊前講話說:

    「有空餘時間,你寧肯去看看螞蟻搬家,也別往那一方面去動心思。動也白動。」

    令行禁止,應該說是沒有問題的。不過,服兵役的年齡,正是懷著大膽的幻想,而又戰戰兢兢開始去探索「個人問題」的年齡。如同雞雛兒要衝破蛋殼,天數足了,怎麼能阻止得了呢?總機班就曾經有人想要試試,能不能在嚴守秘密的前提下,比別人先走一步。指導員在全連同志面前嚴厲批評了這件事。他只講是:「個別同志」,沒有點出名字來。這位「個別同志」在知青點的時候,和一位男同學一起擔任看守甘蔗田的任務。他們搭了一個很高很高的草棚,坐在上邊向四外瞭望。甘蔗林仿佛是一片波濤洶湧的湖水,那草棚正如一隻隨波逐流的小船。那些日子裡,給她留下了多少值得回味的記憶呵!片片斷斷的,正象是一節節熟透的甘蔗。她應徵入伍了,約定了要常寫信。誰知對方來信太勤,她覺得不大好,讓他不要總用一種信封。落款地址也要變換著,讓人看見不是一個人寫來的。這一下弄巧成拙,信封和寄信地址雖然變換不定,可是信上的郵戳始終沒有變。指導員找她談話了,說個人之間通信是憲法保護的,別人無權過問。問題是信件的內容超沒有超出一般範圍,這就全靠自覺了。組織上沒有把有關規定講清楚,那是組織的責任。三令五申講了,偏偏還要違反,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此後,那種神秘的書信就完全斷絕了。這件事情,給了女兵班全體戰士一個明確的警告,她們私下裡議論說:

    「算了,趁早別去找那個麻煩。要麼等脫了軍裝再講,要麼穿上了皮鞋再考慮。」

    脫了軍裝再講,顯然是說等到復員以後。穿上了皮鞋再考慮,這個話恐怕外界的人就不明白了。部隊規定,戰士只准穿膠鞋、布鞋、塑料涼鞋,提升了幹部才准穿皮鞋。這就是說,在沒有取得穿皮鞋的自由之前,「個人問題」只能是明智地放到一邊去。

    九四一部隊醫院和業餘文藝宣傳隊,也都有部分女兵。因為工作上無法分開,男女同志之間接觸很平常。連隊裡就不是這樣了。工作,訓練、學習、課外活動,女兵班總是自成格局,幾乎和其它班排沒有什麼聯繫。儘管如此,男兵們隨時都意識到了六名女電話兵的存在。明顯的他們很注重服裝整潔,再熱的天,不打赤膊。還有些細微的情形,表面上不大容易察覺。編到這個連里來的兵,活潑的更見活潑,莊重的越發要顯示自己的莊重。有線電連和無線電連賽籃球,本來實力差著一大截,可是運動員們一個比一個要強,總是全場人盯人,一拼到底。拼下來看,輸也輸不了幾分。他們倒不是一定要和無線電連爭個高低,明知是拼不贏人家的。主要是誰也不甘心在本連留下一種過於窩囊的印象。總之可以這樣說,有線電連由於多了六名女電話兵,顯得格外有生氣,無形中強化了連隊生活的基調。象是電話線路上加了「增音」,音量擴大了好多倍。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女兵班在全連都算是靠前的。理論考核不用講,電工學,電話學,難不住這六名高中生。內務衛生是女同志的擅長,隊列也滿象一回事的。勞動種菜又不比男兵差勁,在知青點打下了底子,兩大桶糞,挑起來顫顫悠悠的在田埂上走。就說訓練吧,五百公尺的放收線,不敢說速度上能和男兵打平手,可是論起收線的均勻、緊密、垂直和平整,女兵班要更符合教範的要求。軍區召開的有線電全程協作經驗交流大會,邀請女子總機班作過表演的。不過,假如你和有線連的男同志談論起女兵班來,他們往往是笑一笑,頗有點不便評論的樣子。說自己心服口服,他們不樂意,說不服氣吧,多不合適,只好笑笑。還是有個別嘴快的,忍不住說:

    「女同志嘛!電話上聲音綿綿的,口齒又清楚,誰不歡迎。等打起仗來再看吧!」

    二

    我們為什麼要送孩子到部隊上,就為的讓他們穿起軍服,神氣活現地去照相,四吋六吋去放大嗎?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凌晨,對越南的自衛還擊作戰打響了。九四一部隊也奉命完成了一級戰備,隨時可以開前線。

    中國政府公開向世界宣布,這次還擊從時間到作戰地域都是有限的,中國無意占領越南一寸土地。一次懲罰性的有限戰爭,不過是在古往今來戰爭史的長河中,歸入一支小小的細流。但這是一次震動了世界的,具有一定程度的現代化的戰爭。在中越人民友好往來的歷史樂譜上,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不過,兩國軍隊在面對面的嚴重時刻,只能是借用對方的語言,大吼「繳槍不殺」!

    女子總機班聽到了「露透社」的消息,說上級已經決定不讓她們上前線去。大家急了,吵吵嚷嚷要去問連長,憑什麼不讓去。班長嚴莉不主張去問。她說,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誰正式宣布,說不讓去,是小道透露出來的。連里要問,怎麼會知道不讓你們去的呢?倒還不好回答。不管他的,反正女兵班向黨支部送了決心書,先抓緊輕裝準備。萬一真是那麼決定的,到時候再去鬧也不遲。這個意見得到了一致的贊同,都說,還是班長有主意。

    其它班排都去理髮,一律推了光頭,為的是頭部受傷便於救治。女兵班有的人主張照男兵辦理,也推光頭。有人覺得那樣未免太出洋相。原來她們多數留的是兩個小鬏鬏,用猴皮筋扎著,一晃腦袋,象兩把刷子在肩膀上摩挲著。她們上街,每人花了兩角錢,變了一個樣子回來,都剪成了「運動頭」。以後早上起來,岔開五指梳攏幾下就完事,連猴皮筋也用不著了。

    連排長們到各班檢查輕裝情況。女兵班輕裝很徹底,幹部都表示滿意。連長是結了婚的人,知道的多些。他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向女兵班指出:

    「該輕的輕,該帶的還是要帶。象紙呀什麼的,可以多帶一點,要用的時候沒有,到哪兒找去!小鏡子那些,能不帶就不帶了。」

    幹部們一走,六姐妹高興得一個個拍著手跳。既然這麼認真地檢查了她們的輕裝情況,說明不讓女兵班上前方的話,純粹是謠言。

    很快就要上火線了,總機班的女戰士在想些什麼呢?她們先是在自己心裡擱著,交談起來才知道,原來大家想的全都一樣。用一個字說,死!至於各人將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完成一死,誰都沒有作過具體的設想。只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誰都不想還可以活著回來。人們也許覺得這是不是太喪氣了。在部隊裡,誰也不會笑話誰的。大家都沒有打過仗,沒有打過仗的人,往往首先肯定的就是自己要犧牲。雖然如此,她們在談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神情都是那麼自然,語調是那麼平靜,隨隨便便,連說帶笑的。

    班裡有幾個人,家在本省,她們要求掛個電話,對媽媽講一聲。雖說已經是一名軍人了,有話還是找媽媽,而不是找爸爸講。她們很自覺,電話不長,大致是這樣的:

    「喂!媽!我們要外出執行任務了。」

    「噢!我已經想到了,看報上的動向,知道部隊可能要出去。你們哪天出發呢?」

    「不知道,在等命令。」


    「好!到前邊要服從命令聽指揮,一定要保證電話通暢,不要象在家裡,膽小害怕可要不得,那麼多首長和同志,又不是你一個人。你能立功更好,怕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機會的。至少你可不能讓我和你爸爸臉上掛不住。你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

    「到時候你得機靈點,聽著炮彈的響聲。人家說,從頭上飛過去的炮彈,和衝著你落下來的,響聲不一樣……」

    「媽!你別羅嗦,不能老占著線。」

    「你等等,還有……」

    媽媽的聲音開始發額,耳機里傳來極力克制著的抽泣。隨後,一點聲音也聽不到了,顯然是媽媽把送話器捂起來了。

    「喂,喂!媽媽!你看你,你還有什麼話說沒有,沒有就掛了吧!」

    「好吧!我和你爸不能去送你了。等完成任務回來,趕忙先來個信。」

    和媽媽通過了話,幾個人一交換情況,禁不住笑了。這幾位媽媽崗位不同,互不相識,卻象是用了一份統一的電話稿,她們的話幾乎一句也不差。幾位媽媽無一例外,都在電話上哭出了聲。要不怎麼是媽媽呢?

    只有陶坷沒有給媽媽掛「長途」。小陶的媽媽勞動改造八年,把身體徹底改造垮了,放出來直接就進了醫院。最近剛剛出院,還在全休,說定了這一兩天到部隊來看望女兒。所以小陶用不著打電話了。

    第二天,小陶的母親果然來了。她帶來一大包麻辣胡豆,這是女兒最喜歡吃的。來隊親屬帶的吃食,向來都是當眾公開的,誰趕上有誰的份兒。總機班的姑娘們一起圍上去,抓一把麻辣胡豆吃著,和母親說呀笑的。小陶不作聲,在一邊待著。指導員對母親說:

    「你看,好象這一大群都是你的親生女兒,只有小陶是一個外人。」

    小陶就是這樣,喜愛沉默。她高興起來,什麼都忘了。一張粉團團的孩兒臉,稚氣地笑著,並不言語。她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待在一邊,細長的眼睛稍稍眯縫著,久久地遙望天邊。她在追尋著什麼?她在探求著什麼?她在迎接什麼?這時候那張粉團團的臉就變得十分嚴正,十分深沉,似乎還流露出幾分怒氣。開始,同班戰友們不了解她的習性,響哨咕咕議論她說:「就象是誰借了她米還了糠。」

    談起「九四一」的行動,小陶媽媽問連長:

    「現在領導上怎麼說,是不是已經定了總機班全體到前邊去?」

    連長說,「問題不大。」

    女電話兵一起嚷叫起來:「什麼叫問題不大,定就是定了,沒定就是沒定。」

    「反正我們心裡有數,讓去也要去,不讓去也要去。」

    「要上就是全班上去,少了一個也不干。」

    母親笑了,說:「你們先別吹,要不是我這個軍屬大媽替你們說話,準不準許你們上去還真是難說哩。」

    前天,九四一部隊的幾位領導同志到省城去參加作戰會議,抽空去看望了陶坷的媽媽曾方同志。談到對女子總機班,通信部門有幾種方案。

    第一種是讓她們全體上去鍛煉鍛煉。第二種是全不上去。第三種是挑選幾個身體好的去,其餘有幾個幹部子女,體質較差,就留守了。

    曾方問:「照第三種方案,留守的人里是不是包括陶坷在內?」

    回答說小陶是其中之一。又向她解釋說,這並不是專門照顧幹部子女。反正後方需要留人守總機的,連里的豬也得有人看,誰體力差就留下誰。

    曾方說:「現在的事情就是這樣,不准請客,照樣請,說不是請客,是加菜。不准走後門,照樣走,說不是後門,是前門兒。該有什麼手續辦下來了,該有什麼圖章蓋上去了。不讓陶坷她們到前邊去,還怕找不出幾條現成的理由?」

    這麼一說,大家都笑起來。

    曾方又說:「我看第一種考慮是正確的,後兩種方案恐怕欠妥當。當然,部隊的事用不著徵求我的意見。不過我也有一點發言權的,至少我那一個不能留下來。我們為什麼要送孩子到部隊上,就是為的讓她們穿起軍服,神氣活現地去照相,四吋六吋去放大嗎?現在要打仗了,把這一個戰士拉下來,讓另一個戰士頂上去,想都不應該這樣想的。哪一個戰士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真的這樣,等歡迎部隊凱旋歸來的時候,我心裡會是什麼滋味?你們得站在我的地位,替我想一想!」

    這位老同志態度是那麼誠懇,她的意見無疑是對的。「九四一」的幾個幹部都說,有必要確定一條原則,幹部子女原來在什麼位置上,作戰期間還應當在什麼位置上,不得以任何理由向後方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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