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若風找了很多漂亮的舞姬和乖巧的少年,可梨逍塵再也提不起任何的興趣了。明明已經看不見了的眸子裡,卻處處透著生無可戀的倦怠。
他想,或許孩子能喚起她的希望。雪若風想了想,輕輕開口,「蓉妃生產了,你知道麼?是個很漂亮的兒子。」
梨逍塵側著頭,很安靜的在聽。
「聽說,這孩子跟你一樣,生來就帶著梨香,身上還有塊梨花兒的胎記,從來不哭,一開口就笑。整個長安的人都以為那是你的轉世呢!」
「梨逍塵,那孩子叫流容,有著跟你一樣漂亮到不像話的臉蛋兒,你記住了麼?」
梨逍塵點點頭,蒼白的唇片開闔,吐出兩個字。雪若風湊近了去聽,才聽清她說的是「容兒」。
「對了,我兒子也出生了,戚戚很久之前就取好了名字,我忘了告訴你,叫雪折。」
「折盡天下花哦,他以後會是個跟你很像的紈絝,總是喜歡逛青樓,招惹女孩子。」換了種美好的釋義,雪若風這樣解釋雪折的名字。
「還有,玉兒又打了大勝仗,追他的姑娘家都排成隊了。」
「梨逍塵,你要快點好起來,南方又新開了幾家青樓,裡頭的花魁艷名都傳了好幾里了,我還等著和你一起去包場子呢!」……
其實用不著一個多月,梨逍塵還不到九個月的時候就早產了。那天晚上原本綿綿的細雨突然變成了瓢潑的大雨。電閃雷鳴的,仿佛要把這個天地生生撕裂。
從頭到尾,雪若風沒聽見半分孩子的啼哭聲。反倒是梨逍塵虛弱的嘶喊,戛然而止。
接生婆驚恐的跑出來,拽著他的衣擺大哭,「死孩子、死孩子……大人也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顧不得忌諱,雪若風推開穩婆就往屋裡沖。一開門,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盡頭的窗戶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風聲悽厲,吹送著瓢潑雨絲噼里啪啦的打在床上。
梨逍塵的手垂在床邊,雨水順著手腕淌下來,在地上匯成一小窪。
床下的角落裡,放著個死了的的孩子,沒剪開的臍帶還連著梨逍塵的身體。
雪若風覺得自己已經不正常了。他一步步走到那個死孩子的身邊,把它抱了起來。很小很小的一個,比自己的兩個巴掌大不了多少,眉眼兒很精緻,小巧的五官很弱很弱的胳膊。它身上還帶著些體溫,但卻早已沒了心跳。
從胎里出來的時候,就死了。
雪若風扯斷了臍帶,很小心的用衣裳包了它放在梨逍塵的枕邊。連帶著放在一起的,還有顆流光溢彩的寶石。
逍遙淚。
驀然,逍遙淚碰到孩子的那一瞬間,發出了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是燦爛的金色,仿佛會流動一般包裹住了整個床榻。裡頭有隱隱的碎光流動,從梨逍塵的身上流出來,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就鑽進了孩子的體內。
等光芒變成了光暈,最後越來越淡,直到完全不見的時候,梨逍塵的身體已經冷透了。
身旁傳來孩子的哭聲,雪若風握起了梨逍塵搭在床里的另一隻手,床單狼藉,但卻清晰的用血寫下了兩個字。
「江畫。」
江畫江畫,攜手並肩看天地繁華江山如畫,是梨逍塵追求了一輩子的夢,但到死也沒有實現。
雪若風抱起孩子,溫柔的讓孩子稚嫩的臉兒碰了碰梨逍塵的唇,「江兒,這是你的娘親。你今天看過了她,但是以後一定要忘記啊,千萬、千萬不要記得。」
不要記得她的苦痛,不要記得她的悲傷,也不要像她一般強韌。如果可以,做個於她截然不同的人,也許可以幸福快樂到老。
又到了長安梨花盛開的時節,洋洋灑灑的潔白花瓣宛若滿天飛雪,飄蕩在眉間、眼角。
雪王爺徹底成了不務正業的紈絝,閒來無事竟開始經營青樓這種行當。名下的產業遍布大江南北,從天子腳下的長安城,一直到遙遠的邊關,處處有紅院楚館兒。
六年後,零陵傳來快馬疾書,並未死去的紫王梨纖痕成了南關的帥將,統領一方軍隊,南關軍勢如破竹,揮師北上欲踏平長安這一城的繁華。
戰火燒到了江南水鄉,煙雨樓在一片鐵騎中化作飛灰。
雪王爺聞之,單槍匹馬南下江南,在昔日繁華的西子湖上見了梨纖痕。因為設下了結界,所以隨行的滄雲閣史官並未記錄下兩人的對話,只知道雪王爺回去的時候還帶了一個女娃娃。
此後戰火就停了,梨纖痕上奏願交出所有的軍權,自此安身零陵,發誓永不踏入中原半步,終生守護這流氏河山。
又過了半年,在曾經煙雨樓的廢墟上,一座與先前截然不同的青樓建起來了,金牆宮燈琉璃瓦,富麗堂皇的比皇宮更甚。
雪王爺題名——「醉江山」。
那女娃娃生的愈發可人,小腦袋聰明的不像話,一張甜蜜蜜的小嘴兒哄的整個長安的權貴都恨不得把她擱在懷裡寵。雪王爺也愈發歡喜的逢人便說,這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兒。
皇帝也稀罕這女孩兒,一道聖旨頒下,封做「江山郡主」。
此後再六年,襄王溫軟玉戰死沙場,死前為天下平定了最後一番霍亂,締造了流氏王朝之後的盛世繁華。
梨王逍塵的故事,終於埋入了黃土。
……
……
梨花茶已經涼透了,裡頭的茶葉早就沉了底兒,安安靜靜的沁出冷香。
江畫靠著未央的肩像是睡著了,可她握在手裡的湯水還泛著微微的漣漪。
一陣風吹起了滿地的落花,飄飄搖搖的花瓣落在她的眉間、眼角,滴溜溜的旋轉。
江畫睜開眼,眸子裡頭的傷痛仿佛看盡了全城繁華。「纖痕……?」
纖痕正在泡茶的手一滯,裡頭的湯匙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你……」
「我記起來了,逍遙淚里封印的全部記憶……都想起來了!」江畫握住纖痕的指尖,「你沒死……真的、真的太好了!纖痕、我的纖痕……」
「雪江畫?!」未央震驚的瞪大眼,一把拽住她,使勁晃著她的肩,「你在說什麼?」
「梨逍塵、雪江畫……梨逍塵、雪江畫……不是不是!」江畫甩開了纖痕,踉蹌的往後退了幾步,一下子就摔在地上。「我不是梨逍塵!我不是!可是她在我的腦子裡,這都是誰的記憶,我分不出來、都分不出來了啊!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纖痕繼續泡茶的動作,忽然間就哭了起來,精緻的臉上淚如雨下。未央一巴掌就打在了他臉上,纖痕雪白的臉頓時就腫了大半邊。
「梨纖痕你這瘋子!你在茶里放了什麼?!」
纖痕捂著臉,「咯咯」笑了起來,「不過是能喚起人心底記憶的藥罷了,它可以將兩個人的記憶融合在一起,從今往後,你就是梨逍塵,梨逍塵就是你,分不開彼此。」
「她是梨逍塵的親生女兒,你怎麼能這麼對她?!把解藥給我!」
隨著一聲清脆的龍吟,未央的長劍就架上了纖痕的脖子。可纖痕不躲,反而愈發笑兩肩顫抖,笑的眼淚直順著下巴淌,「你不樂意麼?但是你看,她很開心啊。」
未央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果真看到江畫扶著樹站了起來,她步伐很快,眨眼就到了跟前。摸著纖痕的手極其輕軟,臉上漾起極其溫柔的微笑。
未央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我的纖痕,你還好麼?讓我抱抱你,親親你……」
「嗯。」江畫輕輕的把纖痕摟進懷裡,柔軟的嘴唇從他的額頭一路往下,蜻蜓點水的掠過每一處臉頰,最後停在唇上。她抬手摸纖痕的臉,「不要哭,我的纖痕早就長大了,而且很堅強,不哭……」
那一瞬,強大的紫王哭的像個孩子。
梨逍塵精通音律,而雪江畫卻連歌都不會唱。此時,裊裊琴音從敞開的窗欞里飄出來,動聽的連屋外的鳥兒都停在了屋頂上。
纖痕靠在江畫懷裡,輕輕伸手戳她的唇,「尊上?」
「怎麼了?」江畫停下琴,好笑的抓住他的手。「尊上這兩天誰都不要想,就只喜歡我好不好?」
「我會寵你一輩子啊,只要我還在,就會一直一直護著你。」江畫的聲音很柔,滿眼寵溺的笑意。
纖痕抽抽鼻子,把頭埋在梨逍塵的懷裡,悶悶的沒再說話。
傍晚的時候,纖痕還在睡,江畫一個人披了衣裳出來溜達,剛推開門就看見了前頭蹲在湖邊灌酒的未央。
楊燭坐在他對面兒,見江畫過來,歪著頭直愣愣的問道,「郡主……呃,你到底是誰?」
「我是梨逍塵。」
「你是梨王殿下,那江山郡主呢?」
「也是我。」
旁邊有人嗤笑了一聲,未央扔了杯子,挑眉看著江畫,「那親愛的梨王殿下,您是準備讓你的親女兒跟你的男寵生活一輩子,睡一張床咯?」
地上早就有好幾個空了的酒罈子,未央喝的半醉,起身的時候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他貼近江畫,咫尺的距離兩人的鼻尖幾乎就要碰到一起。
「還是說,殿下要和自己的女兒一起……共侍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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