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在冷冰冰的石凳上坐了很久。
說她在想事情,有些不恰當,因為她的腦子空空蕩蕩,思緒如流沙一般滑落,被風一吹就渺無痕跡,什麼也帶不走,什麼也留不下;說她在發呆吧,那就更不可能——她的腦中已轉過千百個念頭,只是尋不到那線頭。
七月來了好幾次,見秦琬這般模樣,不住搖頭,卻不敢上前打擾。
皇室的孩子何等早熟,她早已看得分明,可秦琬身在偏遠之地,被父母庇護著,無憂無慮的長大,還能敏感至此,那就只能是血脈中流淌的天性了。倘若秦琬不是位小娘子,而是個小郎君,沈曼還有什麼可憂慮的?只可惜……唉,莫說是嫁入皇家的女人,就連高高在上的公主,若沒兒子傍身,難道就沒點遺憾?
夕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七月的情緒終於焦躁起來。
代王喊這些兵士來喝酒,結果人都到了,為何他自己卻不出現?正屋的氣氛十分詭異,若非趙肅和程方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這些兵士怕是早就坐立不安了吧?
她心急似火,卻不敢貿然闖入——發生什麼事,程方已和她說了。
這兩夫妻都明白,在一連串的打擊下,代王正處於崩潰的邊緣,感情脆弱至極。這或許是沈曼唯一一個能真正進入他心扉,從此夫妻倆一心一意,再無人能夠離間的機會。若她為了幾個大老粗,直接闖了進去……小心謹慎侍奉沈曼這麼多年的情分,就算是完了。
斟酌了好半天,七月只能寄希望於秦琬,她走到秦琬身邊,俯下身子,小聲說:「小娘,小娘?」
「月娘?」秦琬回過神來,問,「什麼事?」
「諸位兵士都來了,大王卻……」
秦琬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用一種奇異的,略帶哀傷的眼神看著緊閉的門扉,想了想,說:「你守在這裡,我去。」
七月嚇了一跳,剛要拒絕,就聽秦琬緩緩道:「我是阿耶和阿娘的女兒,又與他們有幾分交情,阿娘不舒服,阿耶陪著,我自然要代表他們,做一做這個主人。」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異常沉穩冷靜,透著與年齡不符合的成熟。七月見了,心中一酸,仿佛從這位小娘子的身上,瞧見了已經亡故的大郎君的影子。
聰慧絕倫,少年老成的代王嫡長子,由於是聖人的長孫,又極為機敏,進退有度,深受聖人的喜愛。七月始終記得,自己陪沈曼抹淚的時候,這位天之驕子握住母親的手,信誓旦旦地說:「阿娘,孩兒一定會好好讀書,您在阿耶那裡丟掉的面子,孩兒都會給您一一掙回來的!」
只可惜,那樣好的孩子,卻……
「小娘,奴婢……」
「你留神聽動靜。」秦琬微笑著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朝正廳走去。
正如七月所說,酒已擺好,冷盤也弄上了桌,偏偏氣氛卻詭異得很。秦恪不來,程方和趙肅壓根不敢喊上菜,更不敢讓兵士們喝開。莫說趙肅,就連程方也在心中埋怨,覺得代王做事太過情緒化,說請客就請客,等人到了,自己又不來。問題是,他現在不來,卻沒知會一聲,不代表他待會想到了這樁事不會過來。饒是程方精明得厲害,遇到這種情況,也是左右為難。
秦琬見程方笑容滿面地與兵士們拉家常,略想了一想,還是喚道:「程二郎!」
程方忙不迭跑過來,關切道:「小娘有何吩咐?」
「開席吧!」
「……」
見程方錯愕,秦琬想了想,說:「阿娘身體不舒服,阿耶陪著,暫時來不了。」
程方何等精明之人,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這是秦琬自作主張,但這無疑給他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故他立刻彎下腰,恭恭敬敬地說:「您請上座!」
秦琬搖了搖頭,坐到主座的右邊,對大家略帶歉疚地笑了笑,什麼都沒說。程方見狀,忙道:「開席,上菜!」
他們兩個說話時,並未刻意壓低聲音,早有人豎著耳朵聽,等席一開,觥籌交錯,氣氛被程方炒熱起來,就有人交頭接耳,將代王不能來的理由說個大概。
這些兵士早就習慣了秦恪的冷淡,又想到這位皇長子至今還沒個嫡子,心中縱有幾分不快,也都能夠理解,頂多覺得秦恪太過優柔,幾乎被女人栓到褲腰帶上。想想沈曼對他們不錯,又不好意思非議,只得繼續喝酒。
秦琬知自己呆久了他們會不自在,略坐了片刻,就要離席,程方和趙肅見狀,連忙起身相送。
夜間的風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吹拂到臉上,酒登時就醒了一半。更何況趙肅和程方都是有名的海量,黃湯才下肚三四碗,怎麼也不至於醉得厲害。
不知為何,趙肅只覺一股難以言喻的戰慄覆蓋全身,明明腹中被烈酒灼得似火,皮膚卻冰冰涼的,感覺像個死人。
「小娘——」他停了下來,壓低聲音,謹慎地說,「情況有些不對。」
秦琬還沒反應過來,程方的面色便已大變:「你是說……」
趙肅點了點頭,急急地問:「酒菜有沒有毒?」
「我有銀針驗毒的習慣,若有異常,我自會發現。」程方留神聽著四周的動靜,感覺並沒有什麼異常,忍不住問,「你能否確定?」
「不能確定,但……」趙肅沉聲道,「那隻豹子撲過來之前,我也有這種感覺。」
秦琬不明白這兩人在打什麼啞謎,卻不妨礙她看出氣氛的凝重,她皺了皺眉,剛想說什麼,就見程方神情鄭重地蹲下來,對她說:「娘子,你與我回到正屋,好不好?」
秦琬看了看程方,又看了看趙肅,最後點了點頭,問:「要我做什麼?」
「您找梁虎和李三,讓他們一南一北,偷偷翻牆出去,莫要被任何人發現。」趙肅說,「他們的懷中都有火摺子,最好能弄上一點菜油,無論如何,到柴垛那兒,先點了火再說!」若只是他感覺錯誤,頂多就是領一頓責罰,多出點錢的事情;若真如他所想……這些水匪,非來不可!
接下來的場面,很是混亂。
程方帶秦琬來到正廳,知會過梁虎和李三之後,才將有人來襲的消息告知。霎時間,粗使婆子傻了眼,尖叫發抖成一團。兵士們呢,有些眼睛發紅,借著酒勁正想發泄;有些壓根沒見過血,免不得有些瑟縮。
在這種時候,程方的八面玲瓏也無甚作用,他幾番想鎮住場面,卻苦於無法。幸好趙肅和七月簇擁神色蒼白的秦恪和身懷六甲的沈曼趕到,眼見代王和趙肅都來了,眾位兵士仿若有了主心骨,竟無人再大聲嚷嚷了。
秦恪嘴唇有些發抖,神色雖蒼白,卻能勉強保持鎮定。只見他看了一眼趙肅,聲音不大,卻頗為有力:「趙肅——」
「卑職在!」
「一應事物,皆交給你處理!」秦恪一字一句,說得極慢,眼中竟有幾分懇切,「吾等身家性命,盡托於你的手中!」
趙肅深吸一口氣,握緊手中長刀,高聲道:「卑職縱舍了這條性命,也要護大郎君周全!」
他這樣一說,眾位兵士也反應過來。
代王若死,他們這些負責看守的人一個都討不了好,指不定還落得一個抄家滅族的下場;相反,若他們為代王而死,將來代王若回了京,少不得照拂他們的家人。
這筆賬,程方和趙肅早就對他們算過,加上趙肅三令五申,哪怕前來赴宴也不可忘帶武器,利刃在手,又有前途和利益相誘,這些兵士的血氣反被激起,亦高聲道:「定護大郎君周全!」
秦琬有些擔心地望著父母,又看了看廳堂和前院,半晌方問沈曼:「我們……會死麼?」
見她如此,秦恪竟也望著沈曼,眼中有期盼的光。
沈曼強忍不適,神色堅毅至極:「不會的,這處宅院雖是囚禁我們的牢籠,卻端得是易守難攻。若打個猝不及防倒也罷了,眼下我們的兵士也有弓弩長槍在身,想攻破此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鄉間的庭院,無非是籬笆加茅草屋,莫說防禦,就連野豬拱幾下都扛不住,代王一家所居住的庭院卻不然。
不知是出於保護還是防備兒子的考慮,代王還沒到流放之地呢,聖人便命彭澤縣長給代王的居所修建厚厚的圍牆,完全按郡縣衙門的規格來,足有兩三人高,半尺厚。深夜潛入倒也罷了,院中的人若是有了準備,想真刀真槍地攻打,還沒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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