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放下詔書,眉心微蹙:「這幾個人都是什麼來歷?」
陳玄沉聲報上幾人履歷,才加上一句:「皆是郡公府的姻親之後。」
沈家雖人丁凋敝,卻是戰爭所致,非子嗣本就不封。故沈家本有極多的寡婦,自然也有很多姻親。
這些寡婦,若是與丈夫聚少離多,年紀又輕,還無子嗣傍身,自然會回到娘家,改嫁他人。沈家也不是那等蠻橫霸道的,沒有不同意的道理。但那些年長的,半輩子都過了的,十有八九是不會改嫁的。
沈家最慘的時候,滿門孀婦,唯餘年幼的沈曼與襁褓中的沈淮。沈曼之母早逝,她由誰教養呢?自然是她的嬸嬸們。
正因為如此,沈曼對嬸嬸們的感情一度很深,當了王妃之後也很照顧她們,就連她們的家族也得了她不少幫助。但這麼多年過去,故人早逝,這些姻親當年又對秦恪避之唯恐不及,無一人敢伸手相助。人情冷暖,沈曼看得分明,此番雖母儀天下,也不會去管那些不大熟的人。
這本是很好的事情,卻因前段時間之事而打破。
沈曼見女兒在朝堂上頗為艱難,有意為她尋幾個幫手,思來想去,便想到了沈家的姻親上面,尋了幾個在朝中做官,平素表現得也很是老實,本本分分幹活的人,加以拔擢。
朝中人事變動,自然瞞不過秦琬,何況沈曼也沒想瞞,卻不想竟會令秦琬皺眉。
陳玄說出那句話,便覺有些不妥——他雖是一五一十,如實稟來,毫無離間之意,可到底是嫡親的母女,故他又道:「屬下已詳細調查,這幾人確無半點劣跡,縱有一二逾越之舉,也是尋常。」官場麼,真要兩袖清風,那就回家吃自己吧。人情往來怎麼也少不了,清高的人註定被排擠,甚至被陷害,怎能繼續混下去?
秦琬當然知道母親不會選佞臣來害自己,選得必定都是老實人,但她擔心得恰恰是這份「老實」,只聽她問:「子深,你初到王府時,見滿目琳琅,遍地奇珍,可有心動過?」
陳玄坦然道:「自是心動。」
&若當時的你,能夠拿走這些東西,牟取暴利,卻未必會遭受到處罰呢?」
聽她這麼問,陳玄沉吟片刻,才有些不確定地說:「臣不知,也許會,也許不會。以昔日的臣的性子,並不敢寄希望於『可能』二字上,但若真有可能,鋌而走險也未嘗不可。」
&麼,現在呢?」
陳玄已然明白她的意思,毅然道:「自是不會。」
現在的他,已經見過無數的好東西,莫說一兩件奇珍,就是舉世無雙的寶物,他也不會冒著失去現有地位的風險去留。
這正是秦琬的顧慮所在。
沈曼所選的是老實人固然不錯,但這些人從前頂多也就是中等官員,並不直接負責一個部門,更不會經手巨額的財富。更何況,以這些人曾經的地位,說句不好聽的,若是捲入皇位之爭,就連當卒子的資格都沒有,自然也不會有人威逼利誘,使勁手段,令他們倒向自己這邊。
這種沒有經歷過足夠考驗的「忠誠」與「老實」,秦琬是信不過的。她寧願用那些在魏王與魯王之間曾作出過選擇,僥倖沒有被捲入,被嚇破了膽子,如驚弓之鳥,不敢再來一次的官員,也不願用這些所謂的老實人。
明珠美玉,不可置於人前,因為人性經不得考驗。
陳玄沉默片刻,才道:「殿下若拒絕皇后娘娘,怕會傷皇后娘娘之心。」一個母親,為了女兒好,精挑細選了一批人來幫襯女兒。哪怕只是為了這一點,秦琬也不能不用這些人。
不能不用,不能冷待,更不能明升暗降。這些她不看好的人,偏生要擺到合適的位置上,確實有些為難。
&只怕這是個開始。」秦琬眉心的郁色未曾散去,「此次之事,打亂我全盤布置。皇后娘家親戚,未立寸功,驟然得居高位,群臣怕是會極為牴觸。」
文官不同於武將,武將被皇帝信任,有戰功,爬得快,大家心裡雖也不滿,卻習以為常。文官就不同了,你不熬個十年八年資歷,或者有異於常人的地方,誰允許你爬到我們頭上來?
陳玄想到裴熙那句「群臣日子過得太舒服」,忍了半天,仍是仗著秦琬脾性和悅,問:「殿下何不順了娘娘的意思?」
人才嘛,總是不缺的,誰得罪了皇家,罷了就是。沒要他們的小命就算好的了,難道還敢記恨皇室不成?
秦琬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正是這般想的,就如所有人一樣,故她淡淡道:「若我是那等人,你現在敢與我說這句話麼?」
陳玄一震,低下頭,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約束自己,不是為了別人的言論,更不是為了所謂的名聲,只為我自己。」秦琬平靜道,「我何嘗不知放縱容易,生殺予奪,無人不應,何等快意?若我今天因人敵對我,就要將對方殺了;明日便可能因對方無心的一句話懷恨在心,將他整死。真要走到那一步,我還是我麼?又還算是個人麼?」
&束」二字,從來都是對別人容易,對自己難。所以她不會因為政見不合就輕易剝奪對方的仕途乃至性命,更不會隨意放縱自己的好惡,但……只聽她沉聲道:「我與阿娘的利益,必須是一致的。」
想要弄清她和沈曼誰在秦恪心中的份量重,那是自找死路,不僅是因為感情,也因為她們母女的利益必須是一致的,這樣秦恪才不會頭疼。倘若妻女爭權,秦恪會覺得很疲憊,秦琬也不可能占到上風。
家庭內部若是出了亂子,那可就不妙了,感情這東西,可是極為脆弱的——
秦琬目光閃動,緩緩道:「三年孝期,已經到了。」
儒家守孝,說是三年,實則只有二十七個月。先帝是深秋時沒的,如今已是永隆三年的夏日,孝期自然滿了。這也是沈曼之所以對朝廷比較關心的原因之一,畢竟後宮新進了一批美人,若說從前,這些玩意般的角色入不了她的眼,現在卻不同了。
盧昭媛同樣入不了她的眼,卻被宮人追捧,為得是什麼,沈曼心中有數。她才不拿這些事情來煩自己,轉而去收拾那些敢對自己女兒叫囂的朝臣,也算狠狠地出了一口積攢多時的惡氣。
陳玄不知秦琬說得是什麼,就見秦琬笑道:「不錯,我對朝臣,確實太好了。」
&下——」
&下來的時間,外松內緊,事無巨細,全都報到我這裡。」秦琬淡淡道,「我再在太極宮待一兩個月,便去昭陽宮住一陣子。」
陳玄聞言,心中一緊:「殿下的意思是……」
&弛有道,方是上策。」秦琬本就是果決之人,她知情勢已不可逆轉,不消片刻,就已想到了最佳的應對方略,「阿耶的大壽快到了,對阿娘來說,比起朝堂的事情,自然是這件事更加緊要。過一陣子,我自會去與阿娘說。你盯緊魯王府,與他們相關的人,還有喬睿,一個都不能放過。」
說到這裡,秦琬想了想,才道:「等入了秋,我得看一看突厥有沒有再度興兵的意思。倘若連慕的合縱連橫之計用得完美,策反三個『設』,縱是拖不住阿史那思摩太久,一兩年也是可以的。」
如此說來,這兩年間,竟是最完美,也最有閒暇的時候。
陳玄一一記下,明白自己的責任重大,更不敢懈怠。秦琬思忖片刻,又喊來常青,再修書給玉遲、祁潤等人,令他們有個心理準備。順便再加封在西域立了大功的曾憲,厚賞酈深、趙肅、葉陵、連慕,也不忘給安笙備禮。
果如她所料,這一年,突厥人自顧不暇,劫掠一事也就無從談起。故她笑吟吟地來到清寧殿,湊到沈曼身邊:「阿娘這是在準備後宮諸人的賞賜?我瞧瞧,晉李惠妃為賢妃,盧昭媛為惠妃,鄭充容為華妃,朱修儀為昭容?」都跳了幾級,確實算厚賞,誰讓這是三年孝期後的第一次喜事呢?
沈曼作勢拍了秦琬一下,秦琬笑了笑,繼續看:「王婕妤晉充媛,這個孫寶林是誰,怎麼直接晉為正四品的美人?」
&呀,剛脈出有身孕,我不過是按規矩來罷了。」沈曼淡淡道,「後宮中多些好消息,總是好事。」
秦琬聽了,不由笑道:「聽您這麼一說,我也想躲懶了,勞心勞力這麼久還落不得好,頗想給自己放個假,也免得凜冽寒冬還要早早爬起來。」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低了些,「女兒都快五歲了,我每天就見她一次,縱然對得起家國天下,也未必對得起她。」
沈曼拍了拍秦琬的背,柔聲道:「你能想明白就好,不過你也不用愧疚,你打小就是恪郎抱著長大的,全天下可沒第二份。富貴人家的父母可不會陪著兒女,多是乳母,窮人家的長輩要養家,更顧不上孩子。有這份心,慢慢補上就是了,莫要強求。」
秦琬貼著母親的耳朵,小聲說:「阿娘,我想再生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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