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然乾脆利落地否定了秦琬的想法,但一語中的,說到了秦琬的心坎上,所以秦琬並未生氣,反而虛心請教:「根據情報中陳述的內容,高句麗的內政十分混亂,去年又有大型瘟疫,死傷不計其數。大夏水師則演練多時,遼東之地也逐漸恢復元氣,高句麗殘部組織的幾次叛亂都被鎮壓下去,如今已沒什麼人敢反抗大夏的統治。若是再往後拖,等到高句麗喘過氣來,是否有些不妥呢?」
秦琬之所以做出這等考慮,絕非貪功冒進,而是深思熟慮過的五年前的遼東之戰,令高句麗大傷元氣,青壯死傷無數。又蒙上天眷顧,這幾年高句麗並沒有風調雨順,糧食雖未到欠收的程度,卻也是不夠吃的。加上一場瘟疫,席捲十數個城池,很多地方說是十室九空也不為過。
戰爭本就是對人口的掠奪,高句麗如今青黃不接,難道不該趁它病,要它命麼?再過幾年,等那些八九歲,半大不大的孩童長成,又能上戰場,實在不是什麼好選擇。
「戰爭不是簡單的數字,遼東之戰的勝利,也不能蒙蔽住你的眼睛。」裴熙冷冷道,「遼東與平壤不一樣,丟了遼東,雖是失了天險,但對平壤城中的貴人們來說,他們的好日子還是照樣過。揮師平壤就不一樣了,這可是滅國之戰,但凡是個◎『,..國家,又有多少人能接受這種事?這塊骨頭,絕對會比想像中的難啃。」
秦琬眉頭緊縮,就聽裴熙繼續說:「阿史那思摩這幾年按兵不動,難道真是怕了安西的銅牆鐵壁?接連三個『設』的謀反雖然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麻煩,拖住了他的腳步,也進一步鞏固了他的權力。他之所以沒貿然動手,就是要等最好的時機,因為他是個賭性很重,很喜歡劍走偏鋒的人。所以他只喜歡贏,不喜歡輸!」
任何人都只喜歡贏,不喜歡輸,但想法和做法卻未必是一回事,阿史那思摩無疑是極端中的極端,他豪賭,一定是在勝算較大的情況下,才會放手一搏!
滅國之功,尤其是高句麗這種與大夏較勁的強國,無疑是任何一個將領,甚至君主都無法放棄的榮耀。可想而知,一旦高句麗輸死抵抗,大夏必定會不斷投注兵力,因為勝利就在眼前。
裴熙的眼神非常銳利,語調宛若刀鋒,刀刀見血,不留半點情面:「不要被勝利沖昏頭腦,你想一想,真到那時,原以為志在必得的高句麗,非但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嘉獎,反而成了扼住大夏咽喉的手。要是阿史那思摩這時候集結整個突厥的兵力,揮師中原,兩線作戰之下,大夏能否受得了?」
「大夏沒有辦法避免兩線作戰!」秦琬當然想過這一點,但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只要阿史那思摩在一天,安西、安北的戰事同時開啟就是無可避免的,他這頭狼,怎麼可能放過這種機會?」
「那就等!」裴熙毫不退讓,「等東南運路與江南運河落成,運轉幾年,糧食遠比現在充足的時候,再去想這種事情!」
秦琬忽地沉默了下去。
早在他們爭吵的時候,陳玄就已經很有眼色地退下,所以裴熙嘆了一聲,有些傷感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陛下……」
「阿耶和阿娘的鬢角都有了白髮。」秦琬眼眶微紅,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只是竭力用平靜的語氣說,「我只想將這一場天大的功勞當做最好的賀禮,送給他們,好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不希望後世的人一提到她的父母,想到得都是他們縱容女兒,竟顛倒陰陽,將江山交付的荒唐之舉。而是留下誰都沒辦法否認的功績,好證明秦恪也是一位明君。
這份心思,裴熙以前或許不懂,現在卻能明白。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厭惡祖父的,厭惡祖父的冷血、殘酷和無情,明知他遭受了什麼樣的待遇,卻強迫他也變成那樣的人,一直坐視不理。可當那座山一樣的老人倒下之後,他才發現,他竟是敬愛著祖父的。
洞察世事如他,卻沒能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或許,這也是人世的一部分,有些事情,只有失去了,才會追憶,才會掃去那些陰霾,化作美好。若是祖父還活著,他的種種做法,裴熙仍舊沒有辦法認同。
「你既然存了這個心,就更不該操之過急。」裴熙淡淡道,「只要你做得好,就不必擔心什麼了。」
秦琬的沉鬱之色漸漸散去,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說得不錯,是我想岔了,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並不是什麼好事。但我還是要將連慕叫回來,問問他西域的情狀。」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才道,「徐相的身子,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
徐密也已過了花甲之年,對宰輔來說,這本是很年輕的年紀。但歲月從來不會饒過誰,徐密早年心力耗得太過,如今雖無大病,小病卻是不斷的,秦琬也不是很敢勞累到這位盡忠職守的老臣。
秦琬心裡其實是明白的,徐密對六皇子秦政抱有非常大的期待,秦政做下這種事情,徐密很有些無地自容。雖知臣子不好腹誹主子,卻免不得認為秦政狼心狗肺,自己也瞎了眼,險些將豺狼當做明主,誤了大夏江山社稷。
這是心病,非藥可醫,而且徐密見到秦琬,心裡也不好受他素來剛直,自會覺得秦琬是苦主,心中之歉疚,更非常人能夠想像的。
秦琬很清楚,徐密雖然同意了她掌權,卻不願意見到她為帝。所以她並沒有去開解徐密的心事,因為她本就希望徐密可以從首輔的位置上退下去,也免得雙方最後鬧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只要徐密告老還鄉,次相江柏必將接任首輔之位。秦琬和江家素來走得很近,更何況江家上下,包括姻親,最有前途的祁潤乃是她一手栽培出來的,她若要稱帝,江柏肯定會掂量,畢竟名聲要緊,最後卻十有八九會同意。
「這還不好辦麼?」裴熙滿不在乎地說,「封七皇子為燕王就行。」
在裴熙看來,陳玄辦事能力是不如常青的,但對政治的敏感度,陳玄又比常青強上不少了。換做常青遇上那等事,定是想個辦法讓兩個皇子都死了,哪裡及得上陳玄的策略陰毒高明?
死人總是讓人懷念的,至於活人嘛……天天放個毀了容的七皇子在眾人眼前晃,七皇子的脾氣本來就不好,現在就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了。誰撞上七皇子,誰就沒好果子吃,哪能不恨七皇子,順便怪一怪六皇子呢?
徐密是個好人,哪怕他做到了首輔,手中或許有許多無辜人的債,但他仍舊是個看上去圓融,實則剛正,也非常驕傲的好人。這種好人,一身正氣,無愧天地,一旦良心難安,最難過得就是自己那關。
秦琬嘆了一聲,沒說什麼。
「你不要難過。」裴熙明白她心中的痛苦,語氣也和緩了一些,「人總要向前看的,不能活在過去。」
「我覺得我在殺死從前的自己。」秦琬幽幽嘆道,「雖然我並不後悔,但想起從前種種,總會有些傷感。」
裴熙想了想,才道:「你要留心。」
「什麼?」
「臨川縣主。」
臨川縣主便是秦琬的女兒秦晗,因為秦昭的誕生,帝後本想給秦昭封爵,被秦琬拒絕後,就將尊號和封邑加到了秦晗身上,令這個本來就享受親王嫡女待遇,甚至超出一頭的女孩與真正的縣主一般無二。
秦琬聽了,不免有些疑惑:「晗兒?」秦晗被沈曼護著,養在膝下,千嬌百寵,何須留心?又不是蘇沃,被祖母撫養長大,一開始便有些親近蘇家。雖說這幾年已經改過來了,秦琬也有心與對方親近,但……想到這裡,秦琬的語氣不免有些低沉:「沃兒那孩子,對我謙恭有禮,我知道,他在怨我。」
對蘇沃,她一開始有些不滿,後來心也軟了,本想補償。但事已至此,補償的方式可以是榮華富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唯獨不是親情。因為她不能讓蘇沃養在宮裡,臣子凌駕於皇族之上的特殊地位,只會害了蘇沃,況且……秦昭的出生,令蘇沃非常不開心,秦琬是知道的,卻沒有別的辦法。
秦琬已經不會妄想兩全其美的好事了,只盼蘇沃在大義公主的教導下,慢慢能明白她的苦心。
「臨川縣主,天真懵懂,不知世事。皇后娘娘如今尚有心力,可以管教一二,日後……」裴熙從不避諱生與死,即便沒明著說出來,秦琬也明白他的用意,「刑國公時也命也,迫不得已,若是能夠,還望臨川縣主能夠明辨是非的好。」
秦琬聽了,不由微笑:「你想得也太遠了些。」
「後宅女子,手段陰柔,切勿小瞧。」裴熙提醒道,「細微之處,不可落下,畢竟,感情一旦受了損傷,想要再回復親密無間,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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