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坐在鋪設簡單的馬車上,聽著車軲轆單調的聲音,想到裴熙的囑託,忍不住攥緊了衣角。
裴使君說,遇到危難的時候,可以找人幫忙,卻絕對不要將希望寄托在任何人的身上。他還說,倘若真要尋人求助,也最好不要尋沈淮。倒不是質疑沈淮的人品,只是……對沈淮來說,無論聖人、代王還是諸王,都是君。
君王之命,做臣子的,很難違抗。
只需一個姓氏,便有無數底氣,這便是皇家。
「刀尖已懸在你的頭頂,哪怕回了京,你也切勿被榮華富貴迷了心。」
不能迷失……麼?
裴熙對她的親近和關愛,秦琬能感覺出來,正因為如此,她才將裴熙的話放在心裡,覺得這些話似一片烏雲,飄過萬里晴空,徒增幾分陰霾。
正當她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心情頗有些抑鬱的時候,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
秦琬覺得奇怪,剛要出言詢問,就聽見裴顯在車窗外稟報:「大郎君的宅邸前多了些兵士,似是折衝府的兵丁,奴婢已差人前去探查了。」
聽說自家門口多了一群衛士,秦琬心中焦急,問詢的話語幾乎脫口而出,卻忽然想起裴熙在裴顯面前的做派,生生轉了口,故作冷淡地「恩」了一聲,不再多話。
裴顯雖是裴使君的伴當,打小就和裴使君一塊長大,卻也沒見裴使君問過裴顯多少句話,反倒以吩咐和命令居多,比起劉寬對隨從的和顏悅色,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就連對待那些胥吏和不入流的官員,裴熙也是這般倨傲的做派,不見多少仁厚。偏偏底下這群人乖得和貓兒一樣,還不是照常做事?
阿耶說過,若在長安,他們也是呼奴喚婢,僕從如雲的人家,家世比裴使君只高不低。既是如此,學習裴使君對僕從的態度,少回應一些,總不會太大的錯。
乍看到代王家門口那幾列甲冑齊備,刀戟森森的衛士時,裴顯也唬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忙不迭派人去探消息。之所以將情況回報秦琬,不過出於對皇室血脈的尊敬,卻沒料到秦琬竟能如此沉穩鎮定。
到底是皇室血脈,哪怕生長於流放之地,氣宇也如此不凡。
想到裴熙對秦琬的另眼相看,裴顯更不敢對這位小娘有半分輕視,僕役將打探的情況告知他之後,他回稟秦琬的語氣更是恭敬了幾分:「回小娘,這些兵士是周隊正借來,拱衛大郎君安全的。」
周隊正?那個成天喝得爛醉如泥的周五?
趙九郎與周隊正從曾校尉那裡出來後,兵分兩路,趙九郎拿著錢去找了水匪,救他們於水火之中,周五郎則說要去借兵,誰料遲遲沒有消息,大家都以為他不是死了就是逃了,誰料他竟真的借兵回來了?
秦琬本能地覺得,周五的身份也未必簡單,畢竟這一來一回,月余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若是旁的校尉未能知曉阿耶遇刺就答應借兵……周隊正的面子可真大啊!
想到這裡,她搖了搖頭,似要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拋開,果斷掀開車簾下了車,對裴顯說:「既然無事,便照往日的例吧!」
裴顯喏了一聲,目送她進了家門,這才命人折返。
秦琬見自家正廳的大門緊閉,七月守在外頭,就衝著她點了點頭,往主臥走。
裴熙就任,未帶髮妻羅氏,鶯鶯燕燕倒是攜了不少。這些女人呢,爭風吃醋是一把好手,眼皮子卻多半淺薄,使女跟著有學有樣。這對裴熙來說一點事都沒有,左右這些女人都是靠他過活,伺候得好就多賞賜點東西,伺候得不好就打發出去,無需考慮後院的問題,但拿這種人來伺候代王妃可不行。再說了,秦恪的處境不比以前,嬌生慣養的大丫頭連灶都不會熱,過去就是添亂的。裴熙無奈之下,只得挑了兩個年級略小,規矩卻學得不錯的三等丫頭送過來伺候沈曼,省得鬧出身份是非來。
這兩個丫頭都是秋天進府的,名字便從了「秋」,一個叫秋雨,一個叫秋水。名字很詩情畫意,人卻粗粗笨笨,少言寡語,全無半點嫵媚之意。好在沈曼也不需要多千伶百俐的丫頭,說了句「旭之未免也太多心」,人卻收了下來。
秋雨和秋水估計是被管事疾言厲色地教訓過,頭都不怎麼敢抬,見著秦琬進來,連忙福禮。
秦琬擺了擺手,示意她們退出去,自己則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床邊。
沈曼看見女兒來了,微微一笑,聲音輕到幾不可聞:「裹兒,你來了。」
她原本明艷的面龐蠟黃一片,顴骨都突了出來,整個人瘦得幾乎脫了形,卻顯得肚子尤為鼓脹。
她這一胎本來就不是很穩,又接二連三地出事,這些天來吃什麼都吐,哪怕為了胎兒強灌藥,最後也大半會吐出來。若仔細算算,竟是吃的藥比飯還多,偏偏……見著母親這樣,秦琬的眼眶就紅了起來。
不行,她不能哭,哭了的話,阿娘會難過。
秦琬忍著心中酸楚,故意揚起誇張笑容,裝出很開心的樣子:「阿娘阿娘,今天裴使君將孫道長給提了出來,讓他給你祈福消災。我呀,怕他是個騙子,就問他,你去過哪些地方,見過多少世面,我娘這樣有福分的人,你做得動法麼?」
她本就生得漂亮,如今唱作俱佳,表情誇張,就連沈曼也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嗔怪道:「你這個鬼靈精——」
話雖如此,心卻是甜的。
裴熙看著也不像什麼篤信佛道之人,將孫道長放出來定不是他的主意,而是秦恪的授意。這天下又有哪個女子不期待丈夫的關愛,兒女的孝順呢?只可惜,她太要強了些,如今他們的處境也太過艱難,若非如此……
察覺到母親心情的沮喪,秦琬忙道:「孫道長見裴使君不好惹,不敢將話說得太死,就說,這人啊,無論做什麼,天都在看,星官天兵都在看呢。常年修橋鋪路,施粥放藥的人必有福報;奸佞小人定會被千刀萬剮,下十八層地獄。」
「你這孩子,當聽話本子呢!」沈曼被女兒打岔,憂鬱之心也收了幾分,眼中滿滿都是寵溺,「星官是什麼?天兵又是什麼?還有這十八層地獄,聽著就不是什麼好話,孫道長混說,你也學?」
秦琬聽了,不服地說:「不止是我,裴使君也聽住了,還說要幫孫道長寫經文呢!」
裴熙的名號果然有用,沈曼奇道:「旭之也這麼說?」
秦琬連連點頭,有些興奮,又有些神秘地說:「您不知道,那個孫道長還真有點本事,他天南海北地扯了一堆,說得自己活神仙一般能掐會算,裴使君說他既然這麼厲害,連個大牢都越不了,可見是誇誇其談之輩,就要將他關回去。誰料他急了,就說自己得過星官和值日神的傳授,能開壇做法,折壽算運勢,破格局。」
「折壽?算運勢?破格局?」
「沒錯!他動起真格的,還真有幾分本事!」秦琬依著裴熙的教導,故意做出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滔滔不絕地說,「他壓根不知阿耶身份,待開壇做法到一半,臉色就變了,說是龍困淺灘。裴使君逼他繼續算,他說——」秦琬壓低了點聲音,輕輕道,「說阿娘之所以這般不好,全因有人在削弱阿耶的氣運,至於現狀,就出在一個『困』字上。」
「裹兒——」秦恪一來就聽見秦琬說這些,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你都學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秦琬一倔,跳起來,大聲道:「裹兒才沒亂說,裴使君聽見之後,面色就變了。我說孫道長不可靠,在弄鬼,他說,他說……」秦琬胡亂拿袖子抹了抹眼睛,聲音已帶了幾分哽咽,「他派去洛陽送密折的人,全都沒再回來。」
秦恪臉色一白,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聽沈曼急急追問:「裹兒,你說得是真的?」
秦琬的袖子一直在臉上抹來抹去,聲音卻帶著哭腔:「裴使君說,伯清表哥給咱們的東西,咱們怕是等不到了。他派去為阿娘購置藥品的人,也都時時刻刻被盯著,有好些沒了音訊。他本有後招,能將密折送到,卻怕打草驚蛇,故只有一次機會。他說,他不知洛陽裴氏的想法與他是否一致,不敢拿阿耶的安慰做賭注。如今孫道長一說,裴使君問可有破解之方,孫道長做了很久的法,下來之後差點說不了話,臉色白得嚇人……」
她雜七雜八地扯了一大堆,聽得秦恪和沈曼心急如焚,卻不好追問,秦琬見鋪墊都做得差不多了,才按著裴熙的吩咐轉述:「我們問了他許久,他才說,他可以幫阿耶和阿娘做法,卻只是拖延時間罷了。兩龍相遇,必有一傷,龍欲重歸大海,就必須得鳳凰的襄助。唯有阿耶沒事,困局破解,才能保住弟弟。」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才道:「裴使君聽後,想了許久,才說,孫道長口中的鳳凰,八成要應在阿耶的姐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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