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楨心中一緊,便輕輕搖頭,有些傷懷地說:「二嬸憐我,將侄女看得上的人悉數做了侄女的陪嫁。」
聽她提起穆皇后,聖人的神色更加和煦。
悅娘就是這樣,嘴巴硬,心卻軟得和什麼似的。她為府中要進姬妾的事情氣得整天吃不下飯,整夜睡不著覺,卻沒對這些女子用一絲一毫的陰私手段,更不曾磋磨她們;她見楨兒和恪兒玩得好,暗地裡不樂意,覺得楨兒蓄意結交未來的皇長子,待楨兒出嫁的時候,她卻體己私房毫不手軟,給楨兒填出了十里紅妝。知曉楨兒與恪兒只是投緣之後,她鬱悶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知多少次為楨兒提點申國公夫人,省得高家看輕身份尷尬的楨兒。
將恪兒攀扯上望兒的案子,是悅娘這一生做過的唯一一件虧心事,為此,悅娘日日夜夜在祈求神佛原諒,將罪孽悉數降臨在她這個做母親的身上。過瞭望兒的喪,她強撐著給祚兒選了門合意的婚事,喝過媳婦茶就撒手人寰。
梁王巫蠱案穩定了太子的地位,卻加速了她的死亡。
若悅娘知道,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想到這裡,聖人的眼神暗沉了些。
片刻之後,他回過神來,見侄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由心中嘆息,柔聲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出門的時候,順便將匡敏叫來。」
秦楨福了福身,恭敬退下。
一推開正廳大門,匡敏就迎了上來,神色比之前更加恭謹:「郡主。」
秦楨對匡敏輕輕頜首,用身體遮擋住自己的動作,不著痕跡地比了一個「一」,面上卻不露分毫,和悅之至:「匡內監,聖人有請。」
匡敏會意,神情又陳懇了三分,腰也彎得更厲害了:「郡主慢走。」
目送秦楨上了肩輿,離開顯德殿,匡敏才輕手輕腳地走入內殿,就見聖人捏著一根華麗的衣帶,目光落在陳舊的冊子上,久久沒有挪開。
衣帶從哪來,匡敏心中有數,至於冊子……太子的描紅一本一本,裝訂成冊,完好無損地保存在聖人那裡,半張紙都沒少。
要不怎麼說那些上摺子的官員是傻子呢?忙著給太子定罪,往死人身上再糟踐一把,卻也不想想,聖人對太子何等嘔心瀝血,寄予厚望。若太子苟延殘喘,聖人指不定會惡了他,但太子這一死,對聖人而言,定是傷感多餘憤怒的。
「匡敏。」
「奴婢在。」
聖人反覆掂著衣帶,淡淡道:「將曹勝,殿中少監、丞、尚衣局的奉御們喊過來。」
匡敏心中一緊,卻不敢遲疑,連忙讓內侍去喊。不消多時,殿中監曹勝,以及殿中省的少監、丞、奉御們齊聚顯德殿。
聖人將衣帶交給匡敏,淡淡道:「你們且看看,這條衣帶用得是什麼料子,產自哪裡?」
匡敏瞥見上頭的字跡,縱得了秦楨的提示,瞧到秦恪的字跡,仍舊心驚肉跳。
他尚且如此,更遑論旁人,曹勝剛接過衣帶,見到上頭有字,心中就是一驚。只見他將腰帶一合,只看外頭的花紋,反覆摩挲,思考回憶許久,方謹慎道:「回聖人,此乃蜀地進貢的蜀綾,一年僅產五百匹。」
聖人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示意他將衣帶傳下去,曹勝惴惴不安,不知自己說錯什麼,餘下的幾人亦絞盡腦汁,卻沒得到聖人隻言片語。直到傳至倒數第二個人,尚衣局的劉奉御,這位中年女子細細瞧了衣帶許久,才十分忐忑地說:「回聖人,這條衣帶的繡工非常特殊。」
「哦?」
見聖人理會自己,劉奉御緊張得聲音都有些打顫:「此繡法乃是前尚衣局奉御王姑姑的獨創,獨傳了奴婢與孫欣兩人。十餘年前,宮中放人,孫欣出宮投奔兄弟去了。」說罷,她意識到自己漏說了,又加上一句,「孫欣原籍洛陽。」
聖人點了點頭,示意匡敏將衣帶收回,把那些人帶下去,待匡敏回來,仿佛想不起什麼似的,問:「裴旭之沒帶家眷上任?」
裴熙的事情也比較轟動,故匡敏有印象:「裴使君將妻、子都送回了洛陽,帶了幾十美婢赴任。」
不必他再說什麼,聖人已理清了整件事的過程。
秦恪遇刺,裴熙上書朝廷,同時將密折發往洛陽裴家,誰料石沉大海,再無音訊。
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裴熙不知用了什麼名義,將名貴料子給彭澤官員,連活計熟練的繡娘都提供了,才將這條衣帶混了進去。
無論封鎖截殺是哪個逆子做的事情,他們都只敢對僕役動手,不敢無緣無故連官員都剁了。更何況秦恪的身份,全彭澤也就劉寬和裴熙知曉,他遇刺的事情也是瞞著的,妄殺不知情的官員,得不償失。
三年一到,彭澤總有幾個官員沒得到原地任命的委任狀,非得上京述職謀缺不可。一到長安,賃屋、置物,人情往來,樣樣都要錢,入不敷出。為了維持體面,尋求前程,當衣裳、當首飾的舉動屢見不鮮。就不知道,衣服落入當鋪之後,誰檢查出的這條衣帶,將之送到陳留郡主府?
複雜到稍微有點差池就能全盤皆輸的行動,也不知裴熙是哪來的膽子和運道,竟連漿洗都未曾抹去字跡,興許,興許是上天真的保佑恪兒吧?
聖人沉默許久,緩緩道:「提刑處問出什麼沒有?」
這是在問東宮那些隨太子一起謀逆的人了。
匡敏知曉聖人對太子的苦心,聞言便小心翼翼道:「問倒是問出來了,卻都是些爭風吃醋的事情,傳遞消息得人都少……」
「除太子妃、良娣和良媛外,其餘所有人悉數投入提刑處。朕要知道,太子這些年說過什麼,做過什麼,見過什麼人。」聖人神色淡淡,用最平靜的話語掀起無盡腥風血雨,「東宮儲臣,太子賓客那兒,麗竟門的人會上門。」
這……這……這……
匡敏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卻不敢多言,只敢恭恭敬敬地應下。
太子妃妾數十,偌大東宮,伺候的人過千,全部投入提刑處那種進去了幾乎出不來,哪怕出來也脫三層皮的地方?連有名分的太子承徽、昭訓和奉儀都不例外?還有那些有頭有臉的內侍、媽媽和宮女們,在東宮,說話比一些不得寵的主子還管用三分,也一併進去?
麗竟門是什麼地方?天子暗衛,刺探的能手,能令朝臣噤若寒蟬的存在。雖然聖人只說了是上門,但若真透出點什麼,下獄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要不怎麼說是聖人呢?一言一行皆可定人生死,再體面尊貴的人都不例外。若非如此,這張椅子怎會惹得無數人趨之若鶩,連骨肉之情都不顧?
匡敏知道,聖人這不是疑心太子,是疑心有人背後捅刀子,離間了他們父子。誰讓皇長子被刺殺的事情在先,太子的事情在後呢?若真被聖人查出來……死幾千人算什麼?聖人平江南的時候,屍山血海都見過,豈會在意這些人的生死?
聖人又沉默了片刻,問:「五弟呢?還病著?」
太宗七子,最後活下來得只有聖人和蜀王兩個,前者做了九五至尊,後者就管了宗正寺。
蜀王圓滑,見勢不妙就稱病,待局勢一好,整個人又精神抖擻起來。好在他也沒什麼大野心,大本事,加上宗正的確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來鎮著,蜀王也就平安無事地混了這麼多年。但現在……怕是觸到聖人的霉頭了。
果然,聖人下一句就是:「備車,朕要去看看他。」
匡敏聽了,險些沒打哆嗦,幸好他經過的事情多,繃住了。
白龍魚服的事情,聖人也不止做過一回兩回,但都是隨意溜達,沒去探望過病人。真要說起來,這滿朝文武,宗室勛貴,除了聖人的親兒子,親女兒,再加一個陳留郡主,病了勞動聖人大駕不算太過出格外,也只有國之重臣快死時才有這等待遇了。
蜀王遇事就裝病,眾人皆知,聖人之前也就是送送藥材,一笑置之。這一次,蜀王縱是不想退,也由不得他不退了。
只是,若退下了……蜀王風流,人盡皆知,光兒子就有二十多個,女兒也有十餘個,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不計其數,卻沒幾個成器的,多半是鬥雞走狗混日子,白身居多,要不就是謀個散官吃俸祿。若非蜀王之前做著宗正,聖人又眷顧唯一的弟弟,這一家怕是連面上的光鮮都未必能維持。待蜀王這麼一退,全家連個有實權的都沒了,豈不是……
想到這裡,匡敏就想扇自己一個嘴巴子。
蜀王再怎麼沒權,那也是龍子鳳孫,但憑一個姓氏,就有無數底氣,豈是自己這個無根之人可以同情憐憫的?
不等匡敏多想,聖人又問:「恪兒媳婦有個侄子,承了沈豹的爵位,他如今在做什麼?」
多虧秦楨的提醒,匡敏已有準備,聞言立刻道:「譙縣公單名一個淮字,字伯清,已有三兒兩女。」
說了兒女,說了爵位,就是沒說官職,可見沈家沒落得多厲害。
聖人沉吟片刻,還是沒立刻下旨,只是說:「明日無大朝會,你讓沈淮在兩儀殿候著,朕想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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