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炸雷實在太過響亮,代王秦恪只覺腦子暈乎乎地:「一等男也不過從五品上,沒資格置媵,庶出,那豈不是……」奴籍?
鄭國公的嫡幼子,穆皇后最喜歡的侄兒,前任中書承旨,如今的左諫議大夫,未來十有八九能被人尊稱一聲「相爺」的穆淼,原配髮妻竟是個李代桃僵的奴婢?這何止是離奇,簡直是駭人聽聞!
沈曼定力到底強些,秦恪已驚得不能思考,她尚能維持鎮定,卻仍露出些許顫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裴熙搖了搖頭,有些抑鬱:「此事干係重大,聖人留了諸位相爺、穆鑫、穆淼、衛拓下來,命金吾衛看住范家,並派沈伯清去接范大娘子,瞧這架勢,天使怕是馬上要駕臨代王府了。」
他不說,秦恪還沒反應過來,被他這麼一說,秦恪才想到——穆淼的小女兒正與魯王的第三子議親啊!
因著穆淼的不樂意與魯王有意換人,兩家才拖拉這麼久也沒個准信,但滿長安的世家勛貴,誰不知道這兩家有意結親?伴隨著魏王嫡長女靈壽縣主嫁入穆家的事情定下,魯王自然要加快步伐,與穆家聯姻。若不出意外,今年這事就能有個結果,誰能想到竟有這麼一出?
太祖有令,庶子庶女的後裔三代不得與皇室結親,大夏皇室對此一向執行得徹底,即便是採選的良家女都將祖宗十八代查清。妄冒為婚的罪名雖說不輕,與混淆皇室血統相比,又算不得什麼了。
事關皇室血脈,代王身為宗正,少不得走上一遭。
秦琬與裴熙何等默契,一聽他這樣說,便已明白了的意思——聖人疑心有人藉此事針對魯王,又隱隱覺得這件事是真的,幾番考量之下,覺得四個兒子都信不過,這才巴巴地挑了與代王親厚,不沾其餘王爺的沈淮去接人呢!
聖人的舉動預示著他對趙、魏、魯、韓四王都有芥蒂,唯獨對代王深信不疑,對秦琬來說,這自然是個好消息。故她上前一步,露出好奇的樣子,央求道:「阿耶,裹兒想聽。」
&聽?」
&啊!」秦琬的眼中寫滿期盼,「您不覺得這事比話本子裡寫得還傳奇麼?您就記下他們說的話,回來講給裹兒聽嘛!」
秦恪聞言,登時哭笑不得:「你這傻孩子,穆淼被聖人何等信任愛重,豈能當做話本子裡的主人公?」
秦琬當然知道聖人對穆淼多看重——穆家插手平南大軍,算計姜家,礙於過年,聖人不好明著發作,到底雷厲風行,在去年一年內以各種理由將穆家在軍中的勢力削去大半,光是五品以上的職官就少了十幾個,否則沈淮也不能頂上金吾衛將軍的位置。整個穆家一片愁雲慘澹,沒幾人討得好,唯獨被穆家視作「退路」的穆淼不降反升,晉了門下省左諫議大夫,掌諫諭得失,侍從贊相,可見聖人對他的喜愛和信賴,也足以得見此人本事非凡。若非如此,秦琬為何要撒嬌耍賴,求父親記下每一個細節?還不是怕秦恪糊裡糊塗地在旁邊杵著,裝聾作啞明哲保身,錯漏關鍵信息?
穆淼再怎麼遇人不淑,到底是別人家的事,短暫的震驚過後,沈曼亦有幾分好奇,只見她唇角噙著笑容,溺愛地看著女兒,柔聲道:「裹兒這小東西,一向不達目的不罷休,您若不應了她,她怕是又吃不好睡不香,不肯好生對待自己了。」
秦恪對女兒一向沒原則,又聽妻子這樣說,想想覺得自己認真旁聽一下罷了,指不定聖人心中不痛快,見不得開小差的呢?他剛點頭答應下來,便有人通傳,天使來了。
果然,宣他進宮的。
秦恪坐在馬車上的時候,一路想些有的沒的,待入了宮,見車架一路往兩儀殿駛去,知道聖人將此事當做國家大事來處理,越發堅定了只旁聽不出聲的念頭,尋思著若聖人發話問他這個宗正,他該怎麼混過去。等入了兩儀殿,對聖人行過禮,他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目光落到風姿卓然,神色緊繃的穆淼身上,先前想得那些便拋之腦後,不自覺地露出一絲憐憫。
穆淼見秦恪憐憫地看著自己,雖沒帶譏諷之意,到底……他都有些奇怪,到了這一地步,他怎麼還有心情去想這些事情。
意識到自己流露出情緒,秦恪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父親,見聖人沒什麼反應,登時鬆了一口氣,打量起滿堂朱紫中唯一的白丁,卻沒發現聖人何等無奈地看著他。
聽裴熙說范大娘子十幾年前嫁到山陽郡,秦恪早已做好了新科狀元很年輕的準備,如今一見還是極為吃驚——這位膽大包天的狀元瞧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面容雖俊,稚氣卻未褪去,唯有一雙眼睛幽深而銳利。瞧他這麼一副毛頭小子的模樣,誰也沒辦法想像他能寫得一手錦繡文章,針砭時弊,暢快淋漓。
秦恪雖不接觸政務,也知官員選人,往往都會挑那些面向穩重老沉之輩,哪怕聖人取士素來不拘一格,見著會元如此年輕,估計也得掂量幾分。此人能頂著稚氣未脫的面容被山陽郡守所薦,又在殿試上被聖人欽點為狀元,可見本事不小。
沈淮統領金吾衛也有兩年,去年又晉了左金吾衛左將軍,已然是左右金吾衛四將軍之首。先不論他行軍打仗的本事有幾分,統御手下,收買人心的活兒倒是純屬得很。加上祝平,哦,不,祁潤早有準備,方向位置說得麻溜無比,簡直與直接劃出地圖沒什麼兩樣。沈淮親自率人直奔那裡,恭恭敬敬地將范大娘子給「請」了過來,又遵從聖命,領范大娘子入了兩儀殿。
范大娘子低著頭,跟著沈淮,亦步亦趨地往殿中走去,待沈淮停下腳步,不用內侍提醒,她「噗通」一聲跪下,脊背挺得筆直,往地上伏下,一言不發。
聖人看了范大娘子一眼,神色淡淡,不帶感情:「范氏?」
&女范氏,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穆淼的目光凝在她的身上,雙手用力握緊。
見她身子雖有些顫抖,卻勉力穩住,聖人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匡敏見狀,忙道:「范氏平身。」
范大娘子又給聖人磕了一個頭,謝過聖人恩賞後,低頭,斂衽,恭恭敬敬,一言不發。
她雖荊釵布裙,站立的姿勢卻非常優美,脊背也挺得筆直,明明是萬分恭謹的姿態,卻一點都不顯卑微,可見教養良好。
匡敏見聖人神情,又道:「范氏,十八年前發生何事,速速道來。」
范大娘子恭敬道:「稟聖上,民女自小便與桂花犯沖,一碰桂花,身上便會起紅疹。成親還差三日時,民女誤食桂花,臉上長滿紅疹,心緒激動,昏了過去。半月後醒來,已躺在京郊范氏別莊,成了范氏旁支之女,再過三月,便由范氏族長做主,遠嫁山陽郡,兩年後生下獨子潤。崇寧十三年,山陽大旱,流民衝擊州府,別莊護衛稀少,無力阻擋。民女便帶著兒子喬裝改扮,混跡於流民中,蒙聖人恩德,允流民歸鄉,妥善安置,這才落戶樂陵。」
十八年的苦,十八年的怨,十八年的恨,凝成平淡至極的寥寥數語。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極聰明的女人,她知道無謂的抱怨會招致這些大人物的厭煩,所以用最簡潔的話語交代了自己半生的過往。沒有一字怨憤,更沒說父母兄長半句不是,聽上去就像她命不好才落得如此結局,可在場的哪個是傻子,聽不出背後的驚濤駭浪,九死一生?
聖人點了點頭,匡敏知聖人用意,悄然退下,吩咐小內侍帶范家父子上來。
&氏。」聖人喊了一聲,淡淡道,「抬起頭來。」
范大娘子抬起頭,露出她那張被艱辛生活與歲月風霜磋磨,已不再秀麗的面容。
鄭國公世子也不顧什麼男女大防,死死地盯著范大娘子,回憶著弟媳的容貌,盡力想找出她們相似的地方,奈何比較來比較去,頂多也只像了三分。
一個養尊處優,肌膚嬌嫩光滑,珠光寶氣,美艷依舊;一個歷盡艱辛,容顏褪色,眼角唇邊都布上細紋,卻不顯粗鄙,反有一種獨特的韻味,若真要找一句話來形容,莫過於「腹有詩書氣自華」。
在場的諸位高官顯宦個個見多識廣,心裡都很明白,若無相配的才氣,斷然撐不起這般底氣,尤其在聖人面前。
想到穆淼昔日對鄭國公信誓旦旦,口口聲聲說「我愛她驚世才華,她是世間唯一能與我心意相通的人」,結果被鄭國公打得抱頭鼠竄,二十年來都當做笑談的場景,不知為何,心緒竟有些複雜。
外人尚且如此,就更別提幫么弟挨過老父不知多少棍子的鄭國公世子了,他心裡就如打翻了五味瓶般,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就在這時,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兩名中年男子被侍衛壓著進來,對聖人叩拜。聖人也不命人喊平身,指著范大娘子問:「范良,她可是你的嫡長女?」
老者看也不看,脫口而出:「不是!」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連連叩首,涕淚橫流:「微臣僅有一個女兒,十八年前便嫁給了穆大人,還望聖人明察,將那些心懷叵測污衊微臣的小人繩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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