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連蔣熙元都離開了西京,可我卻仍在這裡。
我並不是非要留在西京不可,但我仍然像過去從前那樣,極少去想自己的將來。與過去不同的是,我現在有過去可以回憶。西京多少還有點錦瑟的影子在。
我與蘇縝認識很多年了,他是唯一一個知道我與錦瑟的事的人。我們的關係是君臣,但也有那麼一點像朋友。他因為他心愛的姑娘懲罰過我一次。只一次,算是小懲。他生氣了。
我也沒什麼怨言,因為我可能的確把他坑的挺苦的。
後來他對我說,他知道我那麼做是因為什麼,「已經很多年了,閔風,你知道她不在了。這世上不會有另外一個她。」
我想說愛情這個東西很玄妙,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消失。往往求之而不得,但不得時你想放棄,又放不掉。
雖然我解釋不透愛情,可我確定,景德十三年時的錦瑟不可能會愛上景德帝,一個大她將近二十歲,連面都沒有見過的男人。
「你不想進宮?」那天晚上我問錦瑟。
錦瑟拼命的搖頭,「我不想,我一點都不想。」
「那我帶你走,回憫峰山。」
她看了我一晌,眼睛裡是盼望是猶豫,點點光芒。我拉起她的手,卻被她更用力的握在了她的掌心。
我想她是願意跟我走的,可最終她還是搖了搖頭。眼中的光芒凝珠落下,好像憫峰山頂初融的雪,可它不是甘甜的。
「我不想進宮,我想去憫峰山,我想看那片花海,我想彈琴給你聽。」她一邊說著,仍是一邊搖頭。
她說她擔待不起,她不能。又是這句話,可那就是現實。連遠在憫峰山的師父都有擔待不起的時候,更何況她一個深宅女子。
她說她的家人也許早就有了要送她入宮的打算,所以才會送她去憫峰山治病。她以為那會是自由,卻原來不過是提著鳥籠出門,為的是把她送去另外一個籠子裡。她看見了天,卻飛不進去。
「閔風哥哥,你為什麼要來呢?」
「我想你了。」
她說,閔風哥哥你走吧。我站著沒動,她便又抱住了我,把頭埋在我的心口,洇濕了我的衣襟。
雖然我發誓,只要她想,我就帶她走。可現實卻是她想,但不能走。
第二天,我用我身上所有的銀子買了一匹馬,不眠不休的奔去了海邊,給她帶回了那片沙灘上最好看的貝殼,還有一囊海水。
「錦瑟,海很大,比花海要大很多。它是藍的,像天一樣的藍,我看見了海上的月亮,很美。」我像當初講述那個村子一樣的告訴錦瑟海是什麼樣子,盡力把它描繪的很美好。她緊緊地握著貝殼,仍是像以前一樣認真的聽著。
「錦瑟,我想帶你去海邊。那裡很遠,只有你和我。」
她輕輕垂下眼帘,用尾指蘸了一點海水放到嘴裡,抿了抿之後澀然一笑,「又咸又苦。」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沒辦法讓她不哭,沒辦法讓她不去管她的家人,更沒辦法把兩情相悅變成攜手天涯。
我曾經無數次的回想,我為什麼要顧及她所顧及的那些?我喜歡的只是她,她的家人與我何干,他們的死活與我何干?
但現實告訴我,世上沒有人是真的無所顧忌無所牽掛的,即便是像我這樣無父無母的人都還有個師門,更何況我還有錦瑟。她是我的牽掛和顧及也就變成了我的。
她入宮的那天,西京落了綿綿的秋雨,不是個好天氣。但我不信神佛,也就不會去想這樣的日子是否在冥冥中昭示了什麼。
我站在雨中看著她的那頂小轎,跟著她,從一個屋頂躍到另一個屋頂。我揪了一片草葉抿在唇邊,吹了那個不怎麼動聽的調子,就像每一次送她離開。
十八歲的我帶著歡喜與希望來到了西京,卻讓我在秋雨中目送著自己喜歡的姑娘進了宮。
也許命運的本意就是如此,是我誤會了。我來,不是為了相聚,而是為了分離。
我一文不名地留在了西京,我幹過體力活,也仗著自己一身的武藝給人做過護院,認識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在這個社會的邊緣和底層,看到了世間的百態,明白了很多的事情。
我的人緣不錯,大概是因為我從無所求。有人說我很神秘,不知道我從哪裡來,也不知道我會到哪裡去,更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徘徊在西京。
「閔風,天地很大,以你的本事何必固守一城?」
「有多大?」我問他。
他有點語結。世人總是說天地之大,他可能只是習慣這麼說了而已,並未深想過。但我見過山,見過海,走了很遠的路來到這裡。心在此處,天地又與我何干?
我經常進宮。
那看上去高聳敦厚的城牆,看上去守衛森嚴的壁壘,對於我來說完全構不成障礙。我用了一點點時間找到了錦瑟住的地方,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我只是想她,停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偶爾能看見她的身影映在淡黃的窗紙上,偶爾能聽見她彈琴的聲音,這想念也就能好過一點。
我與蘇縝便是在這個時間裡相識的。說來也是我多管閒事,自己原本就是偷溜進宮的,卻還幫著宮裡的侍衛擒住了另外一個偷溜進宮的人。不同的是,那是個刺客,而我只是個過客。
蘇縝那時候不過九歲,功夫還相當不到家,一個孩童面對一個成人,即便他是個武學奇才也是枉然。我出手救了他,卻差點被人當作了刺客的同夥。
「他是我的侍衛。」蘇縝抓著我的胳膊,手微微的有些發抖,倒還很鎮定地替我解了圍,轟走那些侍衛時也很老成。我覺得我們兩清了,我救了他,他幫了我。
可他卻沒放我走,他問我是誰,為什麼會在宮裡。
「我來看望朋友。」
那時他還很愛笑,黑瑪瑙般的眼睛骨碌一轉,很狡黠的的樣子,「你的朋友,是父皇的嬪妃對不對?」
我想說不是,可我又不知道應該怎麼編這個謊,一時沉默著沒有說話。他像個成年人那樣拍了拍我的胳膊,「別想怎麼否認了。一看你就不是雞鳴狗盜之輩,而君子之交淡如水,相見歡,不見亦可。通常只有男子偷見女子的時候才會如此,星月相見聊慰相思。」
他看著我笑,笑得我沒脾氣,起身便想走。
「你要是走,我就讓人抓你,連你的朋友一起。我看見你從北邊過來的,那邊的嬪妃可不多。」他抱臂看著我,「偷會嬪妃可是殺頭的大罪,對你的朋友來說也是。」
「所以呢?」我問他。
「我替你保守秘密,還給你一個可以自由出入宮中的便利。」他走到我身前仰頭看著我,笑眯眯地道:「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蘇縝的條件很簡單,他像每一個小男孩一樣,對比自己厲害的人都有些崇拜。那時的他覺得我很厲害,所以要讓我做他的侍衛,教他功夫。
報酬豐厚,入宮自由,我沒什麼道理不答應。
「我叫蘇縝,是五皇子。」他簡單地介紹了自己。
「閔風。」我比他更簡單。
很快,蘇縝便知道了我的那個朋友是誰,因為錦瑟看見了我。她驚訝的表情根本藏不住,連眼淚都沒能藏住。
她不再是小姑娘的模樣,穿著素雅精緻的襦裙短襖,薄施脂粉,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只是她瘦了,眉間像是習慣性地微微蹙著,讓人心生憐愛甚至憐憫的嬌弱。
「閔風哥哥?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摒開身邊的宮女,低聲急急地問我。
我不想浪費時間解釋這些來龍去脈,只道:「我很想你。」
像那天晚上一樣,錦瑟說,閔風哥哥你為什麼要來呢?
雖然看過了世間百態,但我想的還是這麼簡單。就像當初我對師傅說我要下山那樣,對她說:「你出不去,我就進來。」
「又有什麼用呢。」她說。
「沒有用,可我就是想你。」我說
蘇縝並不太贊同我的做法,我覺得他有點得了便宜賣乖,他用這件事交換了我入宮做他的侍衛,還從我這學了師門的功夫,卻要反過來對我搖頭。
「讓她死心了她才能忘了你,她忘了你,你也就死心了。天地那麼大,我要是你,絕對不會把自己困在皇宮裡。」
我還是那麼反問,「有多大?」
「想有多大有多大。」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末尾又淡淡地說:「可惜我不是你。」語氣很像錦瑟在花海時說的那句話。
我的世界不大,一座憫峰山,一片花海,一條小溪,一個山洞。我與錦瑟分享了我的世界,她就成了我的世界,讓我執拗的不肯離她而去。
蘇縝總是帶著那麼一點促狹的神態,讓我去給錦瑟送點東西,或者帶我去御花園,製造與錦瑟偶然相遇的機會。
我見到她安好,與她簡單的說兩句話,看見她對我笑,我都覺得很高興。她在宮裡是錦瑟,但她面對我的時候,還是『我的錦瑟』。那個走進一片花海,驚起花蝶的小姑娘。
我問蘇縝為什麼會幫我保守這個秘密,畢竟錦瑟是他父皇的嬪妃。蘇縝不以為意地笑道:「父皇有那麼多的女人,不差她一個,而你只有她一個。」
「以後我要是有能力了,就放她走,讓你帶她走。」他說。
我笑了笑。
「哦,你也會笑嗎?」他盯著我的臉,又道:「雖然我覺得你這樣不對。她入宮做了嬪妃,你還喜歡她就是錯的,既然錯了,為什麼不放手呢?」
「不是錯的。」我回答他。
直至今日我也不覺得喜歡她是錯的,即便我們之間的所有都已經成為了過去,也永遠不會再擁有將來。我更不知道我是否曾經擁有過錦瑟,而什麼又叫做擁有。
她在我的心裡,我放開手,可她還是在我的心裡。
她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可她還是在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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