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原是休沐的日子, 故而面聖的地點並不在殿堂。
但正因不在殿堂,宋熙的腳步也比往常重了些許。
由宮人引著在新都的皇城中穿梭,余慕嫻步子放得極輕。
待繞過不少宮牆, 眼前便豁然開朗。
宮人側身讓余慕嫻與宋熙上前:「兩位大人,聖上便在前面的亭子中……」
&公公……」低聲與宮人答上一句, 余慕嫻抬手讓宋熙先行。
盯著眼前方磚鋪就的小徑, 宋熙面色微變。
但事到如今, 卻由不得他回頭。
斂氣邁步沿著小徑走,宋熙被不遠處的人影晃了眼睛。
見宋熙立在原地未動, 余慕嫻隨即朝前打量了一眼……
原來昨夜到宋府的人皆到了苑中!
&過聖上……」察覺到楚宏德的視線掃到了她二人身上, 余慕嫻不慌不忙地跪到階上與楚宏德見禮。
而宋熙卻是望著王寬,微微顫抖。
&愛卿平身吧!」揮手命余慕嫻起身, 楚宏德將視線轉到宋熙身上, 怒道,「怎麼, 宋愛卿年紀大了,骨頭也硬了麼?見了寡人還不跪,是不是活夠了……」
被楚宏德的怒氣驚到, 宋熙轉頭看了余慕嫻半晌, 才如夢初醒。
&通」跪到地上,宋熙打個哭腔道:「聖上——老臣……」
&麼,寡人還沒說什麼,宋愛卿便哭了?」「嚯」得從亭中的鑾椅上起身,楚宏德覆手圍著跪在地上的四五人轉了轉。
低眉看著眼前不斷變動的鞋面,余慕嫻一聲不吭。
即便楚宏德隱隱給出了坦白從寬的訊息,但余慕嫻卻知曉,此時答話,必會招致大禍。
可在場的餘下幾位大人並不這般想。
慟哭著攔到楚宏德身前,宋熙道:「聖上明鑑……昨夜三殿下來府上,只是與臣等一起觀月賞花……」
&三皇弟也是好興致啊!」嗤笑著瞥了宋熙一目,楚宏德道,「可王愛卿卻不是這般說的……王愛卿道,他昨夜到愛卿府上,為的是扳倒馮太師,以便將新都的禁軍從馮太師手上,轉到鍾羽手上……寡人說的可對?」
聞楚宏德將他們昨夜所談之事說的分毫不差,宋熙身子一僵。
待發覺楚宏德正在看他,宋熙忙痛哭流涕道:「這……聖上!臣冤枉!冤枉!昨夜老臣不勝酒力,不過小酌幾杯,便至偏院小憩……此事臣並不知情……」
&不知愛卿知道什麼?」楚宏德不為所動。宋熙知不知情,他自是清楚的。
宋熙以為是王寬供了他,但宋熙卻忘了,鍾羽曾是他楚宏德讀書時的伴讀。
鍾羽才是他放到宋府的眼線……
暗覺宋熙滿頭大汗的模樣賞心悅目,楚宏德揮揮手,命宮人搬來椅子,就太陽坐好,等著看眼前的大戲。
見楚宏德擺出架勢等著自己招供,宋熙擰眉看了余慕嫻一眼道:「老臣……臣……臣知曉,三殿下想招攬余大人!」
&聞宋熙這般快就把余慕嫻供了出來,楚宏德心笑,真是一群老不死的。
明明昨日朝堂還為那余小子開脫,過了一夜,便決心棄車保帥。
戲謔地望了宋熙一眼,楚宏德玩著手中的文玩核桃:「不知寡人的好皇弟為何想招攬余愛卿?」
&宋熙犯了難。
楚宏儒與他提此事時,說的是四皇女要他照看故人。
但此事說與聖上聽,他定然不會信。
&麼,說不出口了?」揚手扔掉一個核桃,楚宏德轉目望向王寬,「王愛卿,你可知曉?」
&王寬皺皺眉,「臣不知……」
&你呢?」在瞥了鍾羽一眼,見其也搖搖頭後,楚宏德轉而將手中另一個核桃也扔了。
楚宏儒南歸後一直安分。不訪親拜友不說,連家門也甚少出。
除了昨日與二三重吏在宋府飲酒……
呵!說是飲酒……若不是鍾羽在席,他怕也難知曉,他那好皇弟竟是存了奪兵權的心思。
當年在鄴城時,楚宏儒不過十五,便想染指兵權……如今他也快及冠了……
眯眼將地上的幾個老臣瞧過,楚宏德將視線挪到余慕嫻臉上:「余愛卿,你還記得昨日你說過什麼?」
&聖上……慕嫻昨日言『欺君者,人人得而誅之』!」余慕嫻起身與楚宏德一拜。
&那若是老臣欺君呢?」楚宏德言有所指。
余慕嫻答:「法不得證,令何以行?」
余慕嫻話音一落,王寬與宋熙皆是滿頭大汗。
叩首低呼「聖上——」,二人陣腳大亂。
&上!莫要聽余大人一口之言!」見王寬與宋熙已然失了主心骨,鍾羽忙道,「聖上以仁治天下……余大人小小年紀便不體恤老臣,恐日後會為聖上招致禍患!」
&嗎?」冷笑著橫了鍾羽一眼,楚宏德與余慕嫻和顏悅色道,「不知余愛卿如何看此事?」
見楚宏德眉眼含笑,余慕嫻知曉自己說到了楚宏德心中。
起身與楚宏德對視,余慕嫻低聲道:「聖上自是賢明……而臣自是卑鄙……但以臣之卑鄙除國之大患,以聖上之賢明著國之權柄,豈不是兩全其美臣幼時曾聽父訓,得其名或失其實,得其實或失其名,若是聖上有難為之事,臣願為聖上掌中之殺器,證乾坤之大德!」
&聽出余慕嫻話里話外皆是一副憂心社稷的心腸,楚宏德定定神,暗道,這些話,許是只有如余慕嫻這般大的少年才說的出。
這年頭,名利皆是心頭好!
不重名利的官宦早已不多。
而求名者必求利,求利者必求名,擇其一者,也不多。
至於眼前這個不求名不求利的……呵,真是傻的可憐!
不愧是余文正的子嗣呀!
張目將自縊在府中的夫子念過,楚宏德命宮人為余慕嫻設座。
被宮人扶到高凳上坐好,余慕嫻低眉掃過王寬與宋熙的頭顱。
如王寬與宋熙這般年紀的大臣,雖從少時便經歷風浪,但老了終究要多少些許顧忌……
故而,他們最畏懼的,便是當權之人。
輕嘆著收回視線,余慕嫻靜聽著楚宏德將楚宏儒流放至江城,而王寬與宋熙及剩下的幾個老臣皆是杖刑一百,永囚新都。
目送著幾位在楚國叱吒多年的老臣被禁軍拉下,余慕嫻斜目望了望不遠處逗鳥正逗得開心的國主楚宏德。
他似乎早已見慣了背叛與欺騙?
與立在亭中的鐘羽對視一眼,余慕嫻未動,卻見鍾羽與她一計眼刀。
&大人……人在做,天在看!」鍾羽額頭青筋暴起,一副要打人的模樣。
&啊!人在做,天在看……」將話原封不動的還給鍾羽,余慕嫻起身朝著楚宏德走去。原本在楚宏德道完如何處置王寬一行後,余慕嫻即該求退,但余慕嫻卻知曉,眾人眼中的理所當然,並不是她的理所當然。
緩步到楚宏德身後跪好,余慕嫻道:「求聖上許臣代領罪臣宋熙的六十七棍……」
&何是六十七,而不是一百?」晃著手中的鳥籠,楚宏德轉身盯著跪在地上的余慕嫻,心情頗為複雜。
他以為鍾羽會先上前來請棍,卻未想這小子會來。且求的是六十七,而不是一百……
余慕嫻答:「因為罪臣宋熙為大楚操勞了四十九年……而今,其年事已高……該是頤養天年的年歲……聖上與其將他久困京中,不如將其罷官……當然,如此若是不能顯聖上賢明……聖上可令宋熙辭官歸故里……」
&你呢?」沒頭沒尾的答上一句,楚宏德靜觀余慕嫻反應。
余慕嫻答:「臣也願一同辭官……」
&你並無故里!」楚宏德玩味道。
&余慕嫻低頭換了一個稱呼,「請聖上莫要告知宋伯父,草民代其受棍……」
楚宏德將注意力凝到余慕嫻身上:「為何?」
余慕嫻有理有據道:「其待草民如父如兄,且如宋伯父那些人,平生圖的不就是一個名麼……若是他知曉,他從草民這處受了恩惠,他定是會尋聖上再將那幾十棍討回……」
&嗎?那先在鍾愛卿面前挨上十棍吧!」
楚宏德揚眉命宮人擺開陣勢。
見條凳已上,余慕嫻隨即神色泰然的伏到凳上。
待一棍落下,見余慕嫻面色不遍,且抿唇未出聲,楚宏德心中便有了幾分計較。
&且起身吧!這百八十棍也不必受了……」揮手命宮人將刑具撤下,楚宏德道,「至於辭官一事,你也不必管……待午時便早早去玉靈縣上任吧……」
……
被宮人送出宮門時,正逢天降小雨。
因宋熙已被扣下,而楚宏德又未命人送她,余慕嫻便只得冒雨去吏部領了她的官印與告身。
吏部欺生原在余慕嫻預料之中……
默默地道完自己上面無人,並無師承,並無引薦,余慕嫻躬身從吏部拿著她求來的東西,快步踏出。
外面的雨似乎比來時更大……
躊躇了片刻,余慕嫻終是抿唇朝著雨幕伸出一隻腳。
當著雨水落到鞋面,余慕嫻頭上忽地多了一把油布傘。
&公子受累了。」撐傘帶著余慕嫻朝吏部門口的馬車旁走,晚霜一步步踏得極穩。
低眼瞧著淺淺的雨水順著鞋邊走,晚霜不禁心道,若是小公子早些出來便好了……
為了等小公子,她與四殿下可是在這府門外站了近一個時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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