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郡一直繞到綜合樓外一處背陰的走廊才找到陳望月,她坐在景觀欄杆上,把頭埋進膝蓋,整個人掩在一叢藍雪花後,像是被混凝土澆築在原地的一座雕像。
不知道想什麼,那麼投入,沒有聽到腳步聲,連著叫了幾聲也不應。
馮郡坐到她身側,雙腿微微岔開,難得看陳望月扮鴕鳥,他覺得稀奇,不由調侃,「月姐,怎麼一副表白被拒的樣子啊,你不要告訴我,你背叛蔣願愛上了江恆忍不住跟她求愛然後被她的保鏢趕走了哦。」
陳望月的聲音悶悶的從手臂和腦袋的縫隙里鑽出來,「馮郡,可以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嗎?」
馮郡還沒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她沒同意給你推薦信是不是,多大點事啊,我來給你想辦法。」
她不接話,夜色已然鋪陳開,暗沉的夜裡,她的呼吸像瀝青一樣粘稠沉重。
馮郡靜靜陪她坐了一會兒,沉默在空氣里蔓延,能聽見烏鶇撲楞楞拍打著翅膀的聲音,它穿過一株花楸樹的枝葉,向更高更遠的天空飛去。
馮郡盯著視野里那顆小黑點,終於有點慌了,忙道,「其實推薦信這事吧,江恆也不一定是最佳人選,你找你哥哥啊,你信不信他連總統的推薦信都能給你搞來?嗯,你要是不想要他的東西,來要我的行不行?」
「江恆是很厲害沒錯,但我那個死爹的人脈也不容小覷哦,他現在還是瑞大的榮譽校董,我去求他就是了,你不要再靠你不會哭了吧,你千萬不要哭啊!」
陳望月沒應他,肩膀發出細微的顫抖,斷續的呼吸里好似在克制著泣音。
「不是,真哭了啊月姐?」
馮郡逼近崩潰,上帝啊聖母瑪利亞啊,他最受不了女孩子在他面前哭了,他如果是老鼠那女孩子的眼淚就是見血封喉的耗子藥。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嘴賤了,你別哭了,我給你賠禮道歉啊月姐,對不起月姐!」
見陳望月還是不為所動的樣子,他心一狠使出殺手鐧,「別哭了月姐,第一手八卦聽不聽?你上次不是好奇周櫻嗎,只要你不哭,我就給你講講她是怎麼利用我接近我爸,從我保姆搖身一變升級成我繼母的傳奇故事,怎麼樣?」
陳望月「唰」地抬頭,「你快講。」
馮郡半截話還在喉嚨里,使勁盯著她的臉瞧,乾乾淨淨的,哪裡有流過眼淚的痕跡。
他氣得要背過氣去,「——陳望月!他爹的再關心你我是狗!」
「哈士奇?」
「什麼?」
「你的品種。」
「」
馮郡咬牙切齒,覺得自己不能再跟陳望月廝混下去了,他怕遲早有一天他會忍不住掐死她。
然後辛氏太子爺就會把他碎屍萬段。
情緒可能也有守恆定律,他鬱悶了,陳望月倒好,神清氣爽地站起來,像是把他的能量都吸走了,她提起書包,「周女士的故事我下次再聽,我現在和人有約,明天見啊馮郡。」
馮郡猛翻白眼,「這輩子不要再見了!」
「不行哦,你不知道你對我們小組多重要。」
「少來這套!」
話是這麼說,陳望月跟他揮手道別的時候,他還是條件反射地把手先舉起來了。
走到約定好的梧桐小道,闊葉樹在夏天製造出沁人心脾的清涼陰影,而到了短小精悍的秋天,一陣夜風拂過,涼得便有些蕭瑟,她攏緊了外套,試探性地把腳伸了出去。
吱嘎吱嘎,踩在未掃盡的落葉上,是捏碎薯片一樣的脆響,起先只是一隻腳,後來看了看周遭,確認沒有行人的影蹤,就忍不住把兩隻腳都放進落葉堆里。
從遠處看去,她努力維持嚴肅而憂鬱的表情,雙手插在風衣的褲袋裡,來來回回小範圍地走動,枯黃的落葉在她鞋面跌宕,任誰看了都會以為她在為某樁心事而徘徊,而非進行一些普通幼兒園四歲小朋友才會熱衷的娛樂活動。
遠遠的鳴起喇叭,打斷陳望月短暫的無所事事,車燈在夜色中射出一道扇形的光,子彈般剖開夜色,她回身望過去,像一株被投影儀放映出的白玫瑰,在這個夜裡,片葉舒展,在來人的眼睛裡,怦然綻放。
陳望月對了一遍車牌號,走近,車窗搖下,路燈昏黃的光沿著車窗緩緩爬進去,勾勒出一張骨骼分明的臉。
男人的好看分很多種,硬朗的,陰柔的的,英氣勃勃的,面前這張臉則是會被劃分為最傳統紳士的一種標準範式的英俊。
他抬眼,聲音仿佛酒液,柔和而醇厚,無框眼鏡後的眼睛裡盛著笑意,「晚上好,望月。」
是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人,陳望月頓了頓,還是上前,遞上防塵袋,「陸公使,我以為您這麼忙,會派人過來取。」
「本來是打算麻煩助理的,但今天是他結婚五周年紀念日,他已經連著兩個紀念日在加班,再放家人鴿子恐怕會引發家庭危機,我恰好結束工作比較早,就放他回去過二人世界了。」外交官隨手把衛衣放到後座,從中控台拎了一個牛皮紙袋,「給你的。」
「austin的蘋果糖?」陳望月認出上面手繪的logo,「我有在eros上刷到過這家的探店視頻,他們家是百年老店了,非常難買,每天限量一百份,上次和朋友逛街的時候路過,門口的隊伍快從第五大道排到第六大道了。」
「這我倒不太清楚,是同事送的伴手禮,說是在年輕女孩子裡很有人氣。」陸蘭庭笑道,「這麼多人排隊,想來應該味道不賴,我借花獻佛。」
「您真的大客氣了,又是幫我請醫生,又是借我衣服,應該是我報答您才對。如果再收您蘋果糖,我真不知道怎麼還您的人情才好。
「現在就有機會還。「他笑了笑,鏡片反光折出一片明亮的模糊,「我才送走歌諾的普安頓外長,這幾天都忙得團團轉,到現在還沒吃上晚飯。」
陳望月板起臉來,「實不相瞞,先生,我只是客套一下。」
「小姐,我聽出來了。」陸蘭庭同樣正色道,「只是我身乏體餓,單方面希望這是真心話。」
「說得像您沒錢吃飯了一樣,好可憐,外交部拖欠您的工資嗎,想不到我國財政情況緊張至此。」
「望月,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有挖苦人的天賦?」
「您是第一個,多謝誇獎。」
兩個人都笑起來。陸蘭庭看著她在光影下忽閃忽閃,蝴蝶翅膀一樣的眼睛,眼瞼底下那一小團烏青,讓人一時分不清是黑眼圈還是睫毛的陰影。
心臟好像被蝴蝶的口器輕輕叮了一下。
不知道辛家怎麼養的,好像比上次見面的時候又瘦了一些,笑的時候仍然能看出疲倦痕跡。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打量的視線,「真的不去嗎,我知道有一家店,風景很好。」
「您真的畢業太多年了吧。」陳望月笑眯眯,「我們現在出門要提交報告給教務處的老師哦。」
「只要有想去的心,什麼都不構成障礙。」他循循善誘,「我知道學校東南角有一面坍塌的圍牆,沒有監控,望月,你想打個賭嗎,我現在開車帶你過去,如果這麼多年學校都沒把這個缺口堵上的話,我們可以從那裡的牆翻出去。」
陳望月睜大了眼睛,像是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會從陸蘭庭口中聽到這麼不著調的話,「您當年還在念高中的時候經常這麼做嗎?」
「我當年經常在那裡抓想偷溜出去的同學。」
他一本正經回答。
那現在這算什麼,遲來的叛逆期?陳望月也笑了,「被學校發現了怎麼辦?」
他輕描淡寫,「把責任推到我頭上。」
「說外交部的陸公使為了一頓飯綁架我?」
「可以。」
對於陳望月的任何話,他似乎都保持著認真傾聽,誠懇對待的態度,好像無論多離譜,他都能為其賦予合理性,「一般聽到這裡,教務處就會息事寧人,身為聯邦的官員,這點豁免權還是有的。」
他笑著這樣說,手放在車窗上,一股近似於車內香氛的氣味被帶出來,靜靜地,水波一樣流淌。
氣味總是能直達人的記憶最深處,陳望月的視線一寸一寸,落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
她的大腦如此熟悉這個氣味。
在那個辨不清虛實的夢境裡,就瀰漫著同樣的氣息。
她想到她攀附在他脖頸時低聲的抽泣,小腹上淌落下來的濃稠,想到被掰開,又翻過來,去容納,用柔韌溫軟包裹住手指,那細弱又無孔不入的感觸。用來簽署國家重要文件的手,按住刀柄切開肋排的手,此時此刻握住方向盤的手,骨節分明,慣常玩弄政治手段,而在下三路上也天賦極佳,有力又靈活。
人類向探究欲表示屈從,果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她聽見自己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您的邀請不誠懇。」陳望月說。
「何以見得?」
「您沒有為我開車門。」她笑道,「翻牆就不必了,我相信陸公使的車有辦法從正門出入。」
那雙溫和的眼睛就微微地漾起了笑。
「這是我的疏忽。陳小姐,請上車。
「我希望十二點之前,能夠回到我的宿舍,可以嗎?」
「那麼,我們最好抓緊一點。」
陸蘭庭下車,拉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望月鑽進車廂,那股氣味一瞬間更加濃郁地將她籠罩。
就像是走進了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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