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岳疏桐醒得早,坐在屋門外,看著院子裡雨打芭蕉,梨花滿地。
雖然有點涼浸浸的,但岳疏桐覺得有些舒服。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隻影也醒了。
兩個人洗了臉,去殷夫人處告別,準備離開。
殷夫人自然挽留她們留下來用早飯。但隻影以「要回去向師父復命」為由,婉拒了殷夫人的盛情。
殷夫人只得請她們二人留步,譴人立刻去通稟殷老夫人,問殷老夫人有沒有話要帶給清音長老。
不多時帶話的人回來,說老夫人多謝清音長老的心意,待清音長老身上好些了,再來府中相聚。
岳疏桐和隻影牽上了各自的馬匹,拜別了殷府的人,往臨穹山走去。
此時雨停了。兩個人策馬奔馳,很快就出了溪陵的地界。
到達一處鄉間小路時,岳疏桐和隻影翻身下馬,讓馬兒吃點草,歇一歇。
忽然間,岳疏桐聽到身邊的草叢中有一些響動,她不動聲色地將隻影擋在身後。
「許是野獸一類的吧。天暖和了,也都出來了。」隻影輕輕道。
岳疏桐沒有答話,她一直凝神盯著發出聲響的地方,若是野獸那最好,若是土匪強盜,只怕免不了一場惡戰。畢竟這幾年並不算太平。
過了一小會兒,岳疏桐看到草叢中浮現出一張男子的面孔——如果還能稱得上是「面孔」的話。
那張臉用「面黃肌瘦」四個字都不足以形容,說是骷髏更為合適。那個人瘦的仿佛骨頭上只蒙了一層皮,一雙眼睛茫然地瞪著,枯柴一般的手臂上接著一雙乾枯的手,十根手指宛如大旱時節毫無生機的樹枝,僵硬地向前伸著,似乎是在乞討。那個男子緩緩站了起來,在他的身後,是同他一樣的老人、女人,女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
岳疏桐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隻影驚叫出聲。
那男子行屍走肉般地走向岳疏桐,口中似乎在說著什麼,待走近了,岳疏桐才聽清,那男子說得是「給口吃的吧」。
岳疏桐知道他不是乞丐。面對可憐人的乞求,岳疏桐是想幫的,可是現在她仿佛被什麼禁錮了一般,渾身動彈不得,突然一陣極為恐怖的記憶潮水似的席捲了她的意識。她只看到,那個男子的身形漸漸發散,似乎變成了七八個人。那些人如鬼魅一般,緩緩靠近。
「別過來!走開!走開!」岳疏桐絕望地嘶喊了起來,身體不住地向後退,腿一軟,跌倒在地上。
那群人依舊向前走著。
「別過來!爹!娘!阿灼怕!」岳疏桐只覺得兩眼發黑。
猛然間,岳疏桐好像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阿灼別怕,別怕,我在這裡。」這聲音溫柔而有力量。
眼前的黑暗開始散去,岳疏桐終於從夢魘中清醒了過來。
可是很快,她就一陣暈厥。
再醒來時,岳疏桐發現自己躺在一處草棚中。
「阿灼,你可算醒了。」隻影就坐在岳疏桐身邊,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茶,「來,喝口水吧。」隻影將茶碗遞到岳疏桐唇邊。
岳疏桐一飲而盡。
「姑娘,真是對不起,我方才嚇著姑娘了。」剛才那個骷髏一般的男子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正跪坐在隻影身邊。
此時的岳疏桐已經緩過勁兒來了,但是還沒有力氣說話,只搖了搖頭。
她當然不會怪這個男子。
「我們一家是一路逃難過來的,家鄉遇上了大旱,莊稼都沒有收成,沒飯吃,只能往外逃,一路要飯一路去投奔親戚,奈何現在的光景都不好,要飯也要不到什麼。」男子自顧自說著,「向姑娘真是活菩薩,給我們吃的,我們一家必定一輩子都感謝姑娘的大恩大德!」男子突然給隻影磕起了頭。
隻影趕忙拉起他來,解下身上的荷包,塞到男子手裡。
「我這裡錢不多,但是應該能保你們到親戚那裡之前不餓肚子。待會兒你們在這個茶攤多買點乾糧,下一個有人的地方不知道還要走多久呢。」
男子又要跪下磕頭,隻影立刻攔住了他。
「大哥,你快再去吃點東西吧。」隻影道。
「好,好。」男子點點頭,圍坐在木几旁的家人身邊,開始狼吞虎咽。
「阿灼,你方才怎麼了?你有什麼事,給我說說,說出來或許就好受多了。若是不想說,那就算了。」隻影擁住岳疏桐輕聲道。
岳疏桐張了張嘴,說不出來話。
雨下的大了些,打著草棚上的乾草,沙沙作響。
茶攤老闆似是又做好了一鍋點心,香甜的氣息瀰漫開來。
要是當初有這麼一場雨,莊稼就不至於都枯死了。要是當初也有這一口吃的,爹娘就不會死了。
一旁那男子的妻子如此感慨。岳疏桐忽然分不清,這是旁人之言,還是自己心中所想。
她一陣恍惚。
寶元十一年,安州大旱。下元村及附近幾個村子旱情最為嚴重。
岳疏桐當時太小了,她只記得好長一段時間,天氣都十分炎熱,村子裡的池塘里的水一日比一日少,再也不能下去抓小魚和游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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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小夥伴也一天比一天少。最開始是是小蓮花沒有力氣玩耍了,後來是鐵蛋不知道為什麼不出門了,再後來身邊的幾個小夥伴都跟著家裡人離開了村子,而有幾個小夥伴,岳疏桐再也沒有見到他們。
比起再也不能撈小魚的失落,和夥伴們都離開後的孤寂,最讓岳疏桐不開心的是漸漸填不飽的肚子。
本來,因為爹娘的勤儉持家,再加上家中只有岳疏桐一個娃娃,岳疏桐家中的日子雖清貧,但好在能吃得飽。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桌上的飯菜越來越少,到後來,每一日只有給岳疏桐的一小碗乾飯了。
「爹,你吃。」小疏桐把碗推給爹。爹是家中的勞力,要吃飽才有力氣幹活。
爹笑著搖了搖頭。
「阿灼吃。」
「娘,你吃。」小疏桐把碗推給娘。娘每天都要做針線,要吃飽才能看得清針腳。
娘也搖了搖頭。
「阿灼吃。」
岳疏桐低下頭,默默地吃完飯。爹娘拿過碗,把碗中剩下的幾個飯粒撿乾淨。
漸漸地,連岳疏桐碗裡的吃食也變少了。
直到有一天,岳疏桐躺在娘的懷裡,快要睡著的時候,聽到娘說,睡吧,明天咱們就走了。
第二日一大早,岳疏桐看到爹娘鎖了家門。
「爹,娘,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啊?」岳疏桐仰起小腦袋,天真地問。
爹娘沉默著,都沒有說話。
岳疏桐跟著爹娘上了路。一條不知道要走多久,要去哪裡的路。
路上還有好多人,或形單影隻,或拖家帶口。所有人都沉默著,緩慢地挪動。
路上發生了什麼,走了多遠,岳疏桐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她跟著爹娘走了好久好久,她每一天都很餓,即便爹娘將所有能吃的東西都給了她。有一天,她沒有一點力氣,鬧著要歇一歇,爹娘便在路邊坐下來,娘抱著岳疏桐哄她睡覺,突然,不知道哪裡來的一群和他們一樣逃難的人蜂擁而至,仿佛看到了什麼食物一般,將岳疏桐從娘的懷抱里拖了出來。
岳疏桐被驚醒了,嚇得大哭,她只覺得身上好多地方似是在被啃咬一般,十分疼痛。岳疏桐撕心裂肺地喊著爹娘,爹娘拼命地上來搶奪岳疏桐。
一番混亂之後,那些人突然離開,岳疏桐終於又被娘緊緊抱住,她扭頭去找爹,卻見爹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頭上有一個碗大的口子,鮮血直冒。
再後來,岳疏桐只記得和娘用手在路邊挖坑,還沒挖多久,就渾身無力,岳疏桐已經沒有了哭的力氣,趴在地上,好久都起不來。娘卻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一刻也不停歇,她的臉上滿是淚水,手指儘是鮮血。
就這樣一直挖到了天色漸晚。
爹沒了,那個從前支撐著整個家的漢子,那個村中出了名的能幹的勞力,現在瘦的皮包骨頭,躺在那個不深不淺的土坑裡。
黃土一捧一捧地蓋在爹的身上,直到再也看不見。
娘或許是沒了力氣,她靠在那個微微隆起的土堆上,呼吸變得十分微弱。
「娘,我們不往前走了嗎?」岳疏桐抱著娘的胳膊問。
「乖阿灼,娘睡一會兒。」娘已經氣若遊絲。
岳疏桐懂事地點點頭。
那一晚,岳疏桐靠著娘,娘靠著埋葬了爹的土堆。
岳疏桐是被餓醒的。她喊了喊娘,娘的眼皮動了動。
「娘,阿灼去找吃的。」
娘「嗯」了一聲。
岳疏桐有些艱難地爬起來,漫無目的地找著,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不遠處有幾處紅彤彤的顏色,走近一看,竟然是野果子。
岳疏桐欣喜若狂。這一路上寸草不生,竟然還能留下這幾顆野果子。
野果已經乾癟了,可在逃荒之人的眼中,是難得的美味。
岳疏桐忙忙地將果子摘下來,用衣服兜著,雖然衣服已經殘破不堪,可她還是想多裝一些,帶回去,好讓娘吃的飽飽的。
回來後,岳疏桐把果子都放到地上,輕輕地搖晃娘,娘微微睜開了眼睛。
岳疏桐拿起一個最大的果子,遞到娘的嘴邊。
娘搖搖頭,很艱難地抬起手,把果子推向岳疏桐。
「娘吃,阿灼還有。」岳疏桐拿起一個果子,咬了一口,讓娘放心。
娘這才放心,輕輕地咬下了一小口。
岳疏桐一直舉著果子,等著娘吃第二口,可是娘吃下第一口後就仿佛又睡了過去,遲遲沒有動靜。
岳疏桐只當娘太累了,要再睡一覺。她便在一邊等著,等著娘醒來吃果子。
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中午,等到了太陽落山,等到了月亮升起來,娘還是沒有醒。
「娘,娘。」岳疏桐一邊喊著一邊推了推娘。
娘沒有動彈,沒有睜開眼睛。
岳疏桐突然很害怕,她大聲喊著娘。
娘沒有醒來。
岳疏桐放聲大哭,不住地嘶喊,她仍在期盼娘還能睜開眼睛看看自己,直到娘的身體漸漸冰冷,岳疏桐才終於意識到,她沒有娘了,她沒有家了。
她再也不能騎在爹的脖子上玩耍,再也不能躺在娘的懷裡聽歌謠,不會有人再疼她愛她了。
她也無法回到那個已有千里之遙的家鄉了。
這世上最疼愛她的兩個人,把她視為珍寶的兩個人,為了她,雙雙葬身異鄉,沒有半點體面和尊嚴。
岳疏桐哭著,學著娘的樣子,在爹的旁邊用手挖著土坑。讓娘躺在爹的身邊,讓娘不孤單,這是她唯一能為娘做的事,也是對自己唯一的慰藉。而她的身體裡的爹和娘的血脈,是爹娘留給她的唯一念想。
太久的乾旱讓土地變得很硬,岳疏桐挖不動,細小的手指磨得全是鮮血。
努力了很久,地上也只是多了一個淺淺的小坑。
岳疏桐只覺得無助和絕望,她爬回娘的身邊,趴在娘瘦骨嶙峋的身體上,大聲哭嚎著。她現在只想抱著娘,就像從前受了委屈時,賴在娘的懷中尋求安慰那樣。
哭著哭著,岳疏桐哭不動了,她很想睡,她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再醒來時,她是躺在家裡的小床上,娘坐在窗邊做著針線,早起干農活的爹剛剛回來,為她帶回來集市上買的小花,為她插在發間。
岳疏桐開始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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