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有此道
第二十二章活埋(二十)
飯後,顧雲山說要看星星,閒得無聊滿院子亂跑。月濃換上女裝躲在屋子裡梳頭,忽然間,大半夜窗戶外頭探出一顆黑漆漆頭顱。
&小月濃……」
她回過頭,半片紅妝照亮蒙昧的夜,也晃花了他的眼。
他躲了出去。
月濃不明所以,「案子不是破了麼,還叫我做什麼?」
&要去牢裡一趟。」他吹著冷風,想著紅袖招里的桃花酒,醺醺欲醉,好半天也沒等來回應,忍不住發牢騷,「磨蹭什麼?趕緊出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少女如初春嫩芽,伸手就能掐的出水來。「你去你的,干我什麼事?」
&得保護我,知道不知道?」
月濃悶悶向前走,一面挪著小碎步,一面抱怨,「梁岳已是階下囚,真不知你還怕什麼。」
&實沒甚可怕,但既然養了你,就得物盡其用,不然,阿毛都比你頂用,至少還能燉了吃呢……」
顧辰從樹上飛出來,哀求說:「七爺,別殺阿毛,阿毛姓顧氏自己人,不能吃的。」
三人溜達到縣衙大牢,推開門,內里陰濕可怖,一個容長臉的獄卒慌慌張張迎上來,方要開口,便聽見大牢伸出傳來一聲悲泣,很快沒了聲息。
昏昏暗暗走道飄來一段魂,靠近了才知道,原來是弓腰駝背的老嫗,因實在老的厲害,整個人只剩下一團枯骨掛著一身松松垮垮的皮哆哆嗦嗦飄蕩在人間。經過顧雲山身邊,漠然無語,停了停,待顧辰與月濃雙雙讓出道來,才拄著拐杖往階梯上行。
最後一眼,老嫗似乎稍稍側著身,右眼餘光略過衣著光鮮挺拔如松的顧雲山,面無表情。卻讓他陷進深深的不可脫身的泥淖之中,無可辯駁,亦無法忍受。
&吧——」他跟隨老嫗的背影,打算離開。
月濃看著他,不明所以。突然間大牢伸出發出一聲悶響,間或夾雜著痛苦的悲鳴。兩個獄卒慌忙衝進去,打開牢房將梁岳死死按住。
顧雲山背著手,走進這段濃郁的陰影中。
他停在一間狹窄逼仄的牢房門口,一隻臭蟲從帶著血的石壁上哧溜一聲爬過。梁岳的額角滲著血,被獄卒按在鋪滿干稻草的地面上,整張臉都埋在泥灰里不住地哭。
顧雲山做個觀眾,安安靜靜看完這場戲。旁人的痛苦不沾身,他一直以來都做壁上觀,獨善其身。看夠了,轉身走,一句話不留。
直到出了大牢走入月下,這一刻仿佛才揮別陰翳,又做回玩世不恭奸詐叼毒的顧雲山。長嘆一聲,仰頭望向皎皎明月,是該吟詩一首聊表春情,「沒意思,我原以為把他老娘叫來會好玩兒一點來著,誰知道這樣沒意思。」
月濃道:「最後還特意安排他見一見老母,顧大人,我錯怪你了,其實你是個好人。」
顧雲山猛然回頭,認認真真看了她好半天,直看得她後背發毛,卻突然間大笑,中了邪似的停不下來。笑夠了繃起臉,又開始假裝正經,「我讓師夫人帶來一封信。」
&麼信?」
&必良當年留下的遺書,師夫人保存至今但從未曾與梁岳提起。因她自己也羞愧,師必良在信中交待,家道中落無以為繼,父親重病不能醫,弟弟棄學,債主上門,要賣了小妹抵債。正巧,前月又生礦難,家屬分的二十兩白銀,師必良便想了這麼個主意,以命換銀。」
——爹,我死後邀舅父出面料理,他話粗,長得高大,礦主必不敢欺他。跟舅父說,不要多,直說二十兩銀子,十五兩也成,多了礦主不給,鬧久了家裡拖不起。如得二十兩白銀,給舅父一兩作酬謝,五兩銀子拿來還債,留二兩給小妹當嫁妝,其餘都供爹和二弟治病讀書之用。
&堂上李豐收說的……」
&是假的。」顧雲山指了指一邊發呆的顧辰,「都是這小子傳的話,讓李豐收照著說而已。」
月濃喃喃道:「那梁岳的仇……這……這算個什麼,到頭來,什麼也不是。」
顧雲山揣著手,對著月亮,自嘲地笑了笑,「人麼,一輩子都是如此,什麼也算不上。」
&岳該瘋了……」
顧雲山慢慢往前挪著步子,沒所謂地說著:「分明是人證物證聚在,可片有人不信。你說師必良手上驗出火藥殘餘,他偏說仵作造假。你說工友已承認,師必良死前異常,他偏說你私下買通。你要秉公辦理,勢必有人跳出來罵你不近人情。你要酌情處置,更有人恨你徇私枉法。人人都恨這一套律法官制,人人都叫嚷著天理不公,日他奶奶的,到底如何判才是公?」
月濃懵懵懂懂,搖頭說:「我不知道。」
他長嘆,「我也不知道,也許他們想要的,根本不是什麼狗屁公理,他們要的是對他有利的公理,偏向他的正義。那還要老爺我幹什麼?」
&有點難過……」
&你難過什麼?」
月濃坦然道:「我好像也是這麼個人。」
顧雲山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大步朝前,睡覺去了。
月亮還是月亮,梁岳還在等待刑部核查。
案子結了,然而,正義究竟是什麼?
第二天一早,顧雲山便火急火燎地要趕回京城。月濃正準備上馬車,巷子裡傳來竹棍敲擊地面的咚咚聲,由遠及近。
原來是義莊裡的白髮老頭,一副藥一次針,已然能模模糊糊看出一團影,尋著聲音找過去,衝著蕭逸喊,「仙姑,老夫特來謝謝仙姑。」
月濃向右側跨一步,挪到老頭面前,尷尬地擺了擺手,「不,不用謝。我已經囑咐過許長壽,他繼續給你送藥的。」
&姑菩薩心腸,老夫做牛做馬也難報仙姑大恩大德。」老頭低頭拭淚,哭兩聲,渾身都仿佛要散架了似的發顫。
月濃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顧雲山從隊尾走上來,沉著嗓子問:「怎麼回事?」
未等蕭逸回答,老頭循聲一拜,「想必這位就是上仙哮天犬,大仙,請受老夫一拜。」
趁著顧雲山愣神的檔口,月濃趕緊把老頭帶到一旁,囑咐了幾句再上馬車,便遇上個恨意難當的顧大老爺,雙手環胸,背靠車壁,瞪著她,「是不是你說的?」
&什麼啊……」
&賊心虛。」
&嘛……我就是編故事的時候,順帶給大人您在天庭安了個職位…………」
&以你老爺我就成了哮天犬?你該不會說你是二郎神吧?」
她搖頭,細嫩的手指勾來勾去,說起來連自己都害臊,「嫦……嫦娥…………」
顧雲山被她嚇得坐直了,不置信地瞪圓了眼,「小月濃啊,跟著老爺才幾天,你這臉皮都可以出師成精了呢。」
…………
回溯梁山礦洞,二月初一。
滴答,滴答,滴答。
像是滴漏的管,檐牙上的雨,還有殷虹的血滴,不斷地,不斷地敲打著緊繃的神經、脆弱的心臟。
一絲光也沒有,都是墨色的濃郁的黑,突然間都成了睜眼瞎,什麼也看不見,只剩下徹骨的絕望。
&人,吃嗎?」哪還有大人?只有一具等死的活屍。
飢餓無所不在如影隨形,仿佛一條冰冷的蛇,順著喉嚨、食道,鑽進胃裡,齜著毒牙噬咬著內臟,令你每一次呼吸都成殊死搏鬥,每一分苟活都是絕處逢生。
還有寒冷,凍壞了骨頭,挺不起腰,整個人都像是被摺疊在礦洞底下,生生被磨成了三尺高的侏儒。
&一點吧……」他還在問。
誰,究竟是誰?是誰一句句在耳邊問,使他變作豺狼,變作惡鬼,脫離了人形,再不能回頭。
吃!橫豎人已死,倒不如用以果腹,熬到逃出生天那一日。
人亦是獸,獸亦是人,人既能食獸,人又為何不能食人?
手上的是什麼?肉質異常的軟,粗糙冰冷的皮膚上生著一層濃密的毛髮,慢慢地,他摸到了刀口——骨膠濕噠噠軟綿綿如同坑底的蚯蚓蟲蛇,還帶著一股被封凍的血腥。
餓,實在是餓。
他閉上眼,即便滿目漆黑也需閉上眼。
吃吧,吃吧……
他跟著腦海中不斷迴響的聲音,狠狠咬下去,皮與肉分開,血早就凝滯在脈絡中,吃得滿嘴噴香,仿佛回到地上,吃著熱湯熱菜,摟著珠寶美人,四周圍都是升騰的白霧——一陣陣泌人心的薰香。
咯吱咯吱,都是咀嚼食肉的聲音。
咯吱咯吱,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
一個個都在埋頭苦吃,好好好,人肉的滋味兒,今次終於嘗夠。但誰說?自他做官那一日起,一日三餐,哪一回吃的不是人肉?
&埋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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