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三個月,隨著瀚音樂的起勢,一則流言也在音樂圈內不脛而走,並在過去兩周時間內越傳越廣——這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突然就在公告牌排行榜前列安營紮寨的獨立唱片公司,很有可能是環球音樂集團體系內某個大佬的新企劃。
大部分傳言裡,並沒有詳細闡述這位大佬的真實身份,但也有小部分在中層管理人員之間流傳的故事版本,直接指名道姓地把所謂的「主角」點了出來。
吉米-約文。
許多人言之鑿鑿地宣稱,他,便是瀚音樂的幕後推手。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揣測,是因為這的確符合音樂工業內過去三十年以來的發展趨勢。三大音樂集團的形成,就源自於一系列不間斷地,對獨立唱片公司的兼併。索尼音樂旗下的四大旗艦廠牌,Columbia、RCA、Epic和Arista,都是索尼在與BMG的世紀大合併中整合進入集團的。這些唱片公司互不隸屬,各自維持著獨立的企業架構和運營團隊。換句話說,整個索尼音樂集團,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封建王國,集團CEO道格-莫里斯可以向各家唱片公司委派高管,但卻無法真正做到中央集權,將優勢資源統合到一處,供索尼直接調配。
這種各自為政的情形,在環球音樂集團內部更加普遍,也更加嚴重。自1999年誕生以來,環球音樂集團便一直是三大音樂集團之首,從來就沒有讓出過這一席位,另外兩家集團也沒有辦法對它的領頭羊地位真正構成威脅。全球音樂市場份額,環球音樂占32%、索尼音樂占22%、華納音樂占16%,其他各個國家的獨立唱片公司占30%,二十一世紀之後的三足鼎立格局大致如此,每年可能有百分之零點幾的變化,但大勢趨於平穩,很難有人掀起波瀾。
一家集團,就壟斷了全行業三分之一的利益,可想而知,環球音樂必然是一個超乎想像的龐然巨物。另外,由於音樂行業的歷史相較於矽谷的IT行業來說要悠久得多,三大音樂集團的發展歷史也要複雜得多,特別是環球音樂,可以說是1857年成立的加拿大跨國巨頭西格拉姆、1924年成立的美國音樂集團、1929年成立的英國公司迪卡唱片、1962年成立的歐陸唱片業霸主寶麗金、1963年成立的美國傳媒巨頭康卡斯特、1990年進軍音樂界的松下電器,以及法國當之無愧的第一傳媒集團維旺迪共同孵化出的一隻吞金怪獸,雖然體型龐大,但是結構臃腫、體制僵化,若是強行嚙合在一處,隨時都有徹底崩塌的可能。
因此,維旺迪沒有強行整合音樂業務線,而是把收購來的所有資產,一股腦地放在了環球音樂集團這把大傘下平行管理。時至今日,環球音樂集團下屬的主要子集團有十餘家之多,國會唱片集團、Island Def Jam、EMI、摩堂、寶麗多、共和唱片、Verve Label Group、維珍音樂,當然,還有吉米-約文作為創始合伙人之一的Interscope Geffen A&M。
環球音樂集團的主要發展模式,是全世界各地搜羅成規模成體系的唱片公司收入麾下,而這些子集團也有樣學樣,紛紛開展軍備競賽,大規模與旗下簽約藝人合作,設立附屬廠牌,或者直接斥資收購表現不錯的獨立唱片公司。
巨頭們依賴這套簡單粗暴的打法,環球也有充足的預算支持各家子集團擴容,久而久之,收購業務便成為了各級實權人物變現的良方。
從指縫中漏一點資源出去,在集團之外派人建立一家全新的獨立唱片公司,做個兩三年時間,出點成績,最後高價賣給集團,賺得合理合法、盆滿缽滿。如果想要獲得更長線的收入,那就把藝人單獨拆分出來,一個一個跟原公司解約,再一個一個跟環球音樂的子集團成立合夥企業,然後去持有這些合夥企業的股份,攫取利潤。
所謂的獨立音樂人之所以像雨後春筍般不斷湧現,又在很短時間內被三大音樂集團收入囊中,相當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有這種暗箱操作在台面下進行。
而瀚音樂被人懷疑是吉米-約文辭任Interscope Geffen A&M首席執行官後,重操舊業啟用的新殼子,確實也不冤枉,看看這屆Mad City的嘉賓陣容就知道了——阿姆、50 Cent、Dr.Dre、Blink-182、艾麗-古爾丁、肯德里克-拉馬爾,全是Interscope的簽約藝人。接受三百萬美元年薪的offer,出任神殿廠牌CEO的狗爺Snoop Dogg,誰都知道是Dr.Dre的人。廠牌旗下以一首《Broccoli》進入大眾視野的Lil Yachty,首次個人巡演,也是跟Interscope唱片的Rae Sremmurd綁定在一起。
任誰來看,瀚音樂體系內的這幾家公司,都像是有人在幫吉米-約文代持股份的樣子。
不然Dr.Dre怎麼會願意帶著阿姆和50 Cent一起出山,官宣要進行一場驚世駭俗的西海岸嘻哈經典重現?
除了安德烈最親密的商業搭檔吉米-約文之外,還有誰有這種能量?
接下來,10月14日發行的這首流行說唱單曲《Bad Things》,更是讓傳言的可信度驟然提升了一大截。
單曲的創作者,是剛剛畢業於紐約大學克萊夫-戴維斯唱片音樂學院的新人作曲家麥迪遜-洛夫。她的父親羅傑-洛夫是好萊塢著名的聲樂教練,曾經為The Beach Boys、Chicago和The 5th Dimension等老牌傳奇樂隊做過指導。近年來,他最值得一提的生涯成就,就是受聘成為格文-斯特凡妮和賽琳娜-戈麥斯的聲樂老師。
沒錯,這兩位藝人,唱片約都簽給了Interscope。
作為吉米-約文給韓易陸續推薦的業內資源之一,羅傑-洛夫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瀚音樂旗下許多藝人的聲樂指導,比如碧梨-艾利什。在給碧梨上課的間隙,造訪瀚發行辦公室的羅傑,有意無意提到了他正在尋求一份發行合約的女兒一來二去,瀚發行的A&R部門負責人阿德里安-努涅斯,代表公司跟麥迪遜-洛夫簽下了一紙首期三年,最少需要完成20首作品的創作合約。
《Bad Things》,即是麥迪遜-洛夫提交的第一份作品。
確切地說,它其實只能算是半部作品,因為,這首據說是麥迪遜-洛夫和她的同學在大學物理課上創作出來的單曲,核心部分基本上全盤借鑑了Fastball樂隊1999年發布的熱門單曲《Out of My Head》。
從歌詞到旋律,幾乎一模一樣。
聽上去很像抄襲,對嗎?
但在現代音樂工業里,這種創作手法有一個專有名詞,「Interpolation」,即使用某首歌曲的部分旋律,但不直接進行採樣,而是請其他歌手進棚錄製一個全新版本。
這樣做的主要動機是,如果創作者選擇直接對之前已經發行過的錄音版本進行採樣,那麼,除了給版權發行公司支付採樣費用以外,創作者還需要為擁有這個錄音版本母帶版權的唱片公司支付使用費。
對於主流廠牌來說,一段普通採樣的使用費,一般在2000美元到5000美元之間——給版權發行公司付一次,給唱片公司再付一次。二者加在一起,那就是4000美元至10000美元。要是碰上大牌作曲家和熱門音樂,他們開口索要的授權費,甚至能達到這兩個數字的十倍以上。
在藝人合約預付款越來越少的流媒體時代,負擔得起這筆費用的音樂人鳳毛菱角,願意給音樂人出錢的唱片公司亦是寥寥無幾。一百萬次流媒體播放,公司到手也就2380美元,他們又怎麼可能願意在採樣上面花大錢呢?因此,每個唱片公司的授權部門裡,都有一個或者多個專門負責採樣授權的工作人員,他們最重要的工作,不是給旗下的藝人進行採樣清權,而是嚴密監測音樂人提供的成品里是否有未授權的採樣,並竭盡全力勸說藝人放棄這些採樣,或者用其他方法來達到採樣的效果。
Interpolation,或者說重錄採樣,就是「其他方法」。付不起使用費的音樂人,通常會自己把想要採樣的旋律重錄一遍,這樣一來,他們就只需要給版權公司支付樂曲本身的使用費,而不用再支付唱片公司那邊的母帶授權費,硬生生節約了50%的成本。
當然,《Bad Things》這首歌之所以會讓麥迪遜-比爾來做interpolation,並不是因為瀚音樂或者Interscope付不起這個錢。麥迪遜-比爾手上有一百來萬美元的預付款,已經達到了一線歌手的標準,這個數字說出去,哪怕是比她早成名五六年的歌星都得在心裡冒點羨慕的酸水。
《Out of My Head》雖然是一首九十年代末期的搖滾經典,但在公告牌單曲榜上的最高排名也就止步於第20位,近年來商業授權頻率不高,流媒體平台的熱度也很低迷,每天的播放量還不到3000次,所以授權費用並不會很高,一兩萬美元就算頂破天了。對目前迅速躥紅,「財大氣粗」的麥迪遜來說,這點採樣費用,還不至於讓她放在眼裡。
她選擇將旋律重錄一遍的真正原因,是因為這便是這首單曲的精髓所在——將一首深受福音音樂影響,以哈蒙德管風琴和鋼琴為主的搖滾民謠,改編成富含獨立流行與當代R&B元素的流行說唱,探討一個更符合當代年輕人的,在虐戀中尋找痛苦與愉悅的愛情主題。
老歌新唱、老歌新編,是音樂行業里亘古不變的成功秘訣之一。a-ha樂團1984年發行的新浪潮合成器流行經典《Take On Me》,2013年被Pitbull和克里斯蒂娜-阿奎萊拉改編成流行舞曲《Feel This Moment》,通殺歐陸舞曲榜單,也在美國公告牌單曲榜上拿到了最高第八名的好成績。
The Carnigans樂隊1996年的迪斯科流行樂《Lovefool》,經過現代化編曲改造之後,變成了賈斯汀-比伯早期的代表作之一《Love Me》。The Jackson 5的經典《ABC》,重錄之後加入熱帶浩室元素,成為讓電子音樂製作人Sigala進入主流樂壇的破圈之作。瀚音樂旗下電子音樂廠牌Mad Decent剛剛簽入的組合Cheat Codes,其第一首登榜的熱單《Sex》,也是從Salt-n-Pepa1991年那首Hip House《Let''s Talk About Sex》那裡借用的旋律。
阿德里安-努涅斯把麥迪遜-洛夫簽下,又把這首歌匹配給麥迪遜-比爾的源動力就在這裡。一段經典的旋律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失去了它應有的關注,由一位大勢新人把它撿拾起來,拋光打磨,重新帶到公眾視野里,是一件雙贏的事情。原版作品的擁有者,會因為重新泛起的流量而獲得更多收益。使用已經通過市場驗證的優秀採樣,也能為新版單曲增加成功概率。
於是,經過反覆多次的慎重討論,《Bad Things》最終被確定為麥迪遜-比爾首張錄音室專輯的第一支正式宣傳單曲。
《Cold Water》是她沾了Diplo和賈斯汀-比伯的光,而《Bad Things》,才是她第一次真正挑大樑。
為了讓新專輯打響頭炮,執行製作人克里斯多福-斯圖爾特特意找來合作過多次的製作組合The Futuristics進行編曲工作。剛開始,聽到是給麥迪遜-比爾這種籍籍無名的小輩做歌,The Futuristics的兩位成員亞歷克斯-施瓦茨和喬-卡賈杜里安還不是特別樂意,畢竟他們職業生涯里合作的全是大牌,正式掛名的第一首歌就是克里斯-布朗的《Go Away》,布魯諾-馬爾斯、Flo Rida、.am和Wiz Khalifa都是多次返聘他們的老客戶,給一位迪士尼流行公主做重錄採樣,確實跟他們的事業規劃背道而馳——畢竟,在《Bad Things》項目立項初期,《Cold Water》離正式發布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
The Futuristics向瀚音樂提出,合作可以,但是歌手得考慮換人,最好是霍爾希這種聲線獨特,之前也合作過的優秀獨立藝人。當時,凱倫-郭差點就同意了The Futuristics的請求,把歌拿給霍爾希來唱。幸好霍爾希本人不太喜歡這種採樣的流行說唱,委婉地拒絕掉,這首歌才重新回到了麥迪遜-比爾手中。
不過,這還不是麥迪遜面臨的唯一一段波折。由於《Bad Things》是一首流行說唱,主歌部分需要有嘻哈歌手來填詞並演唱,所以,瀚音樂必須為她找到一個rapper搭檔。那個時候,神殿廠牌仍在草創階段,Snoop Dogg還沒有在韓易的盛情邀請下就任CEO,Migos、Lil Yachty和21 Savage這些藝人也尚未簽下360合約。這意味著,瀚音樂必須尋找外部的藝人資源,來完成項目。
恰巧,採樣的原曲《Out of My Head》屬於A&M唱片公司,跟Interscope唱片同屬於Interscope Geffen A&M的業務框架內,於是,阿德里安-努涅斯便順藤摸瓜,帶著凱倫-郭直接殺到十分鐘車程外的Interscope唱片辦公室,把《Bad Things》的小樣甩到了Interscope負責A&R工作的執行副總裁薩姆-里貝克的辦公桌上。
在Interscope工作多年,薩姆-里貝克也許不是一個藝術家,但他絕對能夠辨別出那些有潛力躋身排行榜前列的優質商業單曲。而且,在集團里混了這麼久,面前這兩位經理代表哪家公司,那家公司又跟誰關係密切,他心知肚明。於是,里貝克當場拍板,跟瀚音樂和瀚發行這邊達成了歌曲使用協議——籌備第三張錄音室專輯的Machine Gun Kelly,正好需要一首這種可以幫助他攻克主流榜單和商業電台的流行說唱。
但是,毫不意外地,薩姆-里貝克又代表Interscope對歌手的選擇提出了質疑。他們不信任麥迪遜-比爾,覺得把她的名字跟Machine Gun Kelly放在一起,有點拖累後者的意思。里貝克提出,如果可以更換歌手,特別是把歌手更換成Interscope簽約藝人的話,他願意承擔《Bad Things》的全部製作成本,包括MV的拍攝費用。
那一次,卡米拉-卡貝洛差一點就拿到了這首在上一世本就屬於她的音樂,她的第一首公告牌前十熱單,多虧韓易在每周例行會議上堅持要把《Bad Things》留給麥迪遜-比爾,甚至還給吉米-約文打了個電話,才最終讓Interscope勉強同意這樁合作案。
處處皆是明目張胆,且根本沒有任何反駁餘地的歧視,新人想要在音樂工業里闖出一片天地,難度可見一斑。初創的唱片公司,躋身核心圈層的難度也無需多言。如果沒有韓易捐贈給約文與楊學院的千萬美金,如果沒有他這種不計成本的投入,瀚音樂哪怕從三大音樂集團挖來再多高管,也很難讓主流大廠抬起眼皮多看一下。
星薈大廈1001室里的雇員們每天都在忙什麼?
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在忙著跟音樂圈裡的這些陳規陋習做抗爭,也做妥協。
出於對藝人的保護,不管是韓易、趙宥真、凱倫-郭還是阿德里安-努涅斯,都沒有把背後這些辛酸透露給麥迪遜-比爾,但長島姑娘不是剛出道的菜鳥,《Bad Things》異常緩慢的進度,已經能夠說明一切了。本來是9月份就要發行的單曲,最後卻拖到了10月14日才面市,中途浪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對她的蔑視。
因此,在她看來,這首歌的歌詞,除了麥迪遜-洛夫腦海里幻想出來的虐戀之外,還有一層更深刻的意義。
「是我失去理智了嗎?
是我的思維不受控制了嗎?
我無法用言語解釋,
我還能說什麼呢,這一切都不受我的控制。」
輕聲吟唱著的麥迪遜-比爾,緩步踱到舞台中央,在她身後,那面由韓易親自提出設想,按照Las Vegas Sphere的效果打造的半弧形巨幕上,出現了一座廢棄倉庫的室內全景。斑駁的紅牆、殘破的窗檐,角落裡骯髒的積水,還有天花板上因老化而顯得昏黃,不時閃爍的吊燈。
腳下,原本漆黑的地屏逐漸亮起,變成了一片到處布滿龜裂紋路的黑灰色水泥地。眼前,幾位伴舞或坐或躺,繞著幾張破沙發和一張褪色的茶桌睡得香甜,很明顯是在扮演一群偷溜進舊工廠里,徹夜飲酒狂歡的頹廢青少年。
「不管你說什麼,
不管你做什麼,
我都只想對你做一些壞事。
這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我還能說什麼呢,它如此複雜。」
「進入cue點,麥迪遜。」
聽到耳機里的指令,麥迪遜按照排練時規劃好的動作,撥開一位女伴舞翹在沙發上的右腳,在扶手邊緣坐了下來。
麥迪遜抬起頭,看了一眼紛紛舉起手機,一邊記錄這場超出他們想像的實景視覺表演,一邊屏息凝神,期待她下一個舉動的觀眾們。
出乎所有觀眾的預料,麥迪遜向後仰起身子,仿若不勝酒力一般,完全癱倒在沙發里,閉上了雙眸。
隨即,她舉起麥克風,用聽起來似乎快要睡著的疲倦聲線,低聲說了一句:
「女士們先生們,Machine Gun Kelly。」
像是一道指令,麥迪遜話音剛落,她身邊一張原本背對觀眾的單人沙發準確地說,是沙發下面的圓台,開始轉動了起來,讓座椅直接調轉了一百八十度。
這個時候,全場樂迷才在一陣脫口而出的輕呼中發現,原來Machine Gun Kelly,一直都翹著二郎腿,蜷在這張沙發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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