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韓易對一句偶然看見的英文引用念念不忘。
那是一位不怎麼出名的作家,約翰-奧卡拉漢,為他的青春寫下的,在大多數人看來屬於無病呻吟範疇的文字。
The「what ifs」 and「should haves」 will eat your brain。
那些「如果」和「應該」,會逐步蠶食你的大腦。
而徐憶如,就是讓他大汗淋漓地在午夜驚醒,呆坐在床頭髮呆到天明的「如果」和「應該」。
不是唯一的,卻是最至關重要的,最耿耿於懷的,最觸手可及的。
人人都做過異想天開的春秋大夢。偶遇貴人平步青雲、一張強力球獎券刮出十幾億美金,甚至忽然爆火成為全球巨星。那些浴室里被當作麥克風的蓮蓬頭,那些搜索欄里動輒八九位數的珍奇瑰寶,還有那些熟睡時發出的,意義不明的痴笑,皆是能讓海市蜃樓變得更加真實、更加具體的原材料。
可海市蜃樓,終究還是海市蜃樓。在現實的沙漠裡,你只能駐足停留在原地,才能欣賞到它的壯美。付諸行動而向前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讓這一奇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小如不是韓易的海市蜃樓。
她是公寓樓下咖啡店裡兀自冒著熱氣的拿鐵,是BCD豆腐屋裡咕嘟作響的辣海鮮湯。是每天早上叫醒他的清脆鈴聲,是任意一個深夜裡為他擋住窗外霓虹的百葉簾。
只要伸出手,她就是他的。
這就是最讓人難以釋懷的那一處不同。
他沒有選擇走進咖啡店,而是看了一眼櫃檯前排起的長龍,轉身就走。
哪裡不能買拿鐵呢?到處都有。
他沒有選擇點辣海鮮湯,而是隨意挑了一道不那麼辣的菜式。
今天先吃的清淡一點吧,反正想要挑戰自己味蕾的時候,辣海鮮湯永遠都會在那裡。
反正起不來,那鈴聲,就不設了吧。
反正睡不著,那窗簾,就不拉了吧。
韓易是如此輕易地選擇了看上去更舒適的反方向,以至於當他不能再回頭的時候,這個已經不再那麼年輕,已經不再有那麼多可能性可以拿來犧牲的男人,耗費了很長一段時光,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究竟錯過了多少次機會。
然後,徐憶如便成了他的心病。
人類是一個,沒有任何選擇能夠讓他們百分之百滿足的物種,像韓易這樣給自己腸子打上千百個結的擰巴人類尤其如此。
一方面,他慶幸自己沒有因為一己私慾把摯友拖進泥潭,以愛慕之名,給小如原本遠大的前程和光明的未來罩上一層難以擺脫的陰霾。不忙的時候,他會在Facebook和Instagram上,給徐憶如的官方賬號點點讚,看她神情自若、語笑嫣然地採訪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權勢人物。
每當這個時候,韓易都會不自覺地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至少兩個人之間,有一個,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也活成了對方期望的樣子。
但另一方面,灑脫又豈是一種可以輕巧隨意地塗上厚厚一層作為偽裝的情緒。看到主播妝下徐憶如那張無可挑剔的面容,看到社交媒體上每天都在暴增的粉絲數,看到那些報刊雜誌對寶島新聞女王的溢美之詞,韓易還是不可免俗地會感到遺憾。
極其市儈卻又無比合理的遺憾。
這尊被無數人放在神壇上崇拜和迷戀的時代雕像,曾經繞著他身邊打轉的,一位也許並不普通,但是足夠鮮活的,俏生生的姑娘。
他與她的距離,最短的時候,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夠到了。
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隔著海峽,也隔著銀河。
如果真的能跟她在一起,他的一切失意,是不是就變成了一種可以理解的反向補償了呢?
如果真的能跟她在一起,他那仿佛一直在下墜,看不到谷底的人生曲線,也許就會被高高地托舉起來,帶他回到他熟悉的,充滿光亮的從前。
這些,都是韓易時不時會冒出,但很快就會被他強制壓下的「低俗」念頭。
畢竟,若是真能把徐憶如留在他的生命里,這場遊戲,應該就不會如此困難了。
不過,這些與現實有關的考量和臆想,只是他心底那份沉重遺憾里,一個微小到並不需要過分關注的組成部分而已。
真正讓他在夜裡輾轉反側的,是那些隱匿在死寂的黑暗裡,卻又在他萬花筒般的幻象中熠熠生輝的細線。
那些不見天日的命運,那些無從實現的可能。
那個時候,如果沒有那麼糾結、那麼魯莽、那麼愚蠢,勇敢地回應了那道迴蕩在風裡和夢裡的聲音,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呢?
他們從來沒有兩個人單獨去影院看過電影,在一起之後,他們會不會在某頓晚餐行將結束時突發奇想,買一張世紀城AMC的電影票,去體驗他們討論過很多次的杜比劇院呢?
也許他們會心照不宣地選擇一部劇情爛俗的浪漫電影,就為了能有更多的機會,偷瞄身邊那張在大銀幕反射的微光中若隱若現的臉龐。也許這兩隻笨拙的愛情鳥很快就會將目光交匯於一處,在影片悠揚動人的配樂聲中,緩慢卻堅定地找到對方的手,然後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時間裡,再也不鬆開。
他們從來沒有兩個人單獨去過海邊,在一起之後,這必然會成為他們頭幾次約會的主題之一。在生活方面,習慣和愛好都極為近似的兩人,絕對不會選擇雜亂又粗放的威尼斯海灘。配套設施更為發達的聖莫妮卡,會是他們看海的唯一選擇。
在第三街停好車,選一家坐落在海洋大道上的餐廳用餐——大概率會是他們都很喜歡的那家Water Grill。一席不奢華卻也不寒酸,沒有手機打擾,只有甜蜜低語的晚餐後,兩人會披著絳紫色的霞光穿過人行道,在流浪歌手的吉他聲中漫步於遊人如織的碼頭上,聽腳下的木板吱呀作響,聽遠處的海浪拍打岸邊的礁石。
雖然很想看,但韓易知道,保守的徐憶如沒可能穿上比基尼跟他一起享受日光浴。往來行人的注視無疑會讓她羞澀到想要在沙灘上刨個洞鑽進去,而且毒辣的紫外線,也會讓她在明媚的洛杉磯保持皮膚白皙的計劃功虧一簣。
一件可愛的背心,一條恰到好處的短褲,就是小如的極限了。到了傍晚,涼風吹拂,這份極限可能給還得套上一件外套。
由永遠把她記掛在心上的貼心男友提供。
善解人意的小如,三番五次推辭無果後,想來一定會吸吸鼻子,牽起韓易的手,靠得離後者更近一些,用這樣的方式分享她所感受到的溫暖。
他們會走到碼頭的盡頭,走到最底層被海鷗環繞的甲板上,愜意地微微眯起眼睛,一邊享受自然的饋贈,一邊感謝命運的垂青,一邊跟最親密的摯友閒聊生活、功課和未來。
某一刻——雖然不確定這一刻會耗費他們多久時間,因為這兩個人都是猜謎語的繞圈子高手,但它終究會到來——他們的話題,會回歸最核心的本質:對彼此的傾慕、眷戀和依賴。
然後,情話會變成凝視,而凝視,則會化為初吻。
這就是韓易對他曾經擁有的未來,最生動的想像。
每當這個畫面在腦海中浮現,他都能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融化,並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傷害著他。他所有的渴望,所有的夢想和甜蜜的痛苦,內心深處沉睡的每一個秘密,統統甦醒。
生命里的一切,仿佛都升華了,令人著迷了,變得有意義了。
這條飄在風裡的命運線,是上一世韓易最常取用的安慰劑。
即便隨著時間的推移,痕跡越來越淺,光芒越來越弱,它也依然是韓易在經歷挫折之後,第一時間逃往的替代現實。
他的人生里,有太多抓不住的遺憾,只有這一個,是他親手放掉的。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寓意。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看見那再多金錢和榮譽也填不滿的虛無。
所以,當韓易回到2016年2月29日的清晨,再次睜眼看到七年前的世界時,他很快便意識到,備忘錄里那一句「做你應該做的,按你的心意去生活」,對他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韓易的心意,就是徐憶如。
因此,對豪車不感興趣的他買了一輛百萬美元的復古跑車,對居住沒有太高要求的他買了一棟半億美元的峰頂別墅。他把福特翼虎扔在BCD豆腐屋的停車場裡,開著大紅色的法拉利到學校接小如去Sushi Gen。他一方面提醒著自己,要保持七年前的處事風格,不要讓徐憶如看出端倪,一方面卻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擁有的東西全都展示出來。邀請她到斯特拉黛拉路864號共進午餐,帶她一道出席星光熠熠的慈善晚宴,在她面前許下千萬美元的捐款承諾
韓易所做的這一切,歸根結底,都可以用「過度補償」四個字來概括。
不光是對他自己,也是對那個時空的小如。
早在那條下山的路上,韓易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下定了決心。他一定要闖出一番天地,讓小如感到驕傲,讓她可以沒有任何後顧之憂地牽起自己的手。
但不幸的是,韓易低估了財富這雙翅膀輕輕扇動後會掀起的波瀾,也高估了自己的思想境界和道德品質。
更準確地說,他忘了自己是個正常的男人,不是一個試圖攻略人生遊戲的第三視角玩家。
於是,當趙宥真、麥迪遜-比爾和芭芭拉-帕文依次出現的時候,韓易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混亂不堪的迷茫中。
誰會不想擁有一個跟自己志趣相投的紅顏知己?不僅是事業上的得力助手,也是每次睏倦時,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臂彎。沒錯,剛開始的時候,趙宥真確實是一個常年被冰雪覆蓋的無人港口,但這種一點一點把堅冰敲碎,慢慢看著它春暖花開,萬物競發的感受,不就是最令人慾罷不能的享受嗎?
這是她頭一次敞開懷抱,迎接一艘自遠方駛來的遊船。
他又怎麼忍心離開呢?
誰會不想採摘一朵自己親手培育的嬌艷花朵?上一世的挫折與創傷,被他的悉心呵護全部治癒。你看到她的枝葉一天天變得繁茂,看到她的色彩一天天變得濃郁。韓易把麥迪遜-比爾的世界打造成了一座迪士尼的童話城堡,而作為回報,她想要迎他進來,做這個樂園的主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因為他,麥迪遜-比爾,也重活了一次。
他又怎麼捨得拒絕呢?
誰會不想邂逅一段乾柴烈火的異域情緣?只能在屏幕里見到的維密天使,初次相遇就對他一見傾心。不管這份情意的保鮮期有多短,至少它為韓易帶來了兩世為人最難忘的幾個夜晚。更令人驚喜的是,激情褪去之後,他發現,摘下面具的芭芭拉,可以說是跟他相性無比契合的靈魂伴侶。他們可以幾個月不見面,只用文字聊天的方式,讓彼此感受到陪伴的溫暖。
哪怕兩個人都向後退了好幾步,在彼此之間劃下了清晰的邊界,以免事態變得更加複雜。但韓易,自始至終都沒有做好完全斬斷這根紅線的準備。
他很清楚,芭芭拉也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哪怕是她十分鐘前才說出了那樣決絕的話。
只有虛張聲勢的人,才會看起來如此無情。
可韓易不得不承認,芭芭拉的做法非常明智。她看出了韓易的舉棋不定,也深諳這個事實——以韓易的性格與為人,絕對沒有辦法妥善梳理好這越編越廣的一團亂麻。他只會等它積重難返,自行崩塌。
到了那個時候,誰被網纏得越深,誰受到的傷害就越大。
所以,在以「局外人」身份,柔和地提醒了兩次之後,芭芭拉決定率先跳船。
掌握主動權的痛苦,是壯士斷腕。把選擇權交給別人的痛苦,叫咎由自取。
雖然心中有百般的遺憾、不舍甚至是沮喪,但韓易尊重,更理解芭芭拉的決定。事實上,他也並非沒有聽進匈牙利超模的勸告,在曼哈頓那場不是約會的約會之後,韓易就一直在默默審視自己重生以來的每一個抉擇。
他的財富,在帶來了無數充滿希望的變化的同時,也讓他欠下了許多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全數還清的情債。
而徐憶如,就是被他虧欠最多的那個人。
兩世皆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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